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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伍文定纵火擒国贼 王守仁押俘至杭州

却说宸濠围攻安庆,相持半月有余,尚不能下,正拟督兵填濠,期在必克,忽接到南昌被围消息,不免心慌意乱,急令撤兵还救。李士实进谏道:“南昌守兵单弱,敌不过王守仁,我若还救,恐已不及了。”也有见识。宸濠道:“丞相欲再攻安庆么?”士实道:“这也不必。依着愚见,南昌无须还救,安庆亦可撤围。”宸濠道:“照你说来,此后到哪里去?”士实道:“何不径取南京,即位称尊?那时传檄天下,大江南北,容易平定,还怕江西不服么?”这便是守仁所说中策。宸濠沉吟半晌,复道:“南昌是我根本重地,金银钱谷,积储尚多,我若失去这项积储,何处再得军用?现在无论如何,只好还救南昌,顾全根本,然后再图别策。”已不劳你费心了。士实见进谏无益,默然退出,自叹道:“不用吾言,还有何望呢?”谁叫你明珠暗投。

宸濠见士实退出,即督率将士登舟,溯江而上,直抵扬子江口,先遣精兵二万,还救南昌,自率大兵后应。先锋队顺风扬帆,联舟直上,越过樵舍,进逼黄家渡,望见前面已有战船,分作两排列着,船上各插旗号,在前的是伍字旗,在后的是余字旗,伍、余两军出现。他也不管什么伍、余、元、卜,只仗着顺风顺势,鼓噪前进。伍、余两人,早已展阅锦囊,依着诱敌的秘计,佯为交战,斗不数合,返舟急走,一逃一追,逃的是假,追的是真。宸濠闻前军得利,也率众继进,只前军与后军,相隔尚远,前军亦不胜相顾,争先恐后,弄得断断续续。恰巧邢珣奉了密计,绕出敌军先锋队后面,冲击过去,邢军出现。敌军不及防备,顿时忙了手脚,哪知前面的伍、余两军,又复翻身杀来,一阵扫荡,把敌船击沉无数。宸濠远远瞧见,即饬各舟赴援,不料行近战线,左右炮响,杀出两路兵船,左边兵船上,悬着徐字旗号,右边兵船上,悬着戴字旗号,徐、戴两军也出现。两翼官兵,拦腰截击。宸濠顾东失西,顾西失东,战不多时,撞舟折舵声,及呼号惨叫声,搅成一片,扰扰不已。伍、余各军,已将前行的敌船扫净,来助戴、徐。四五路的官兵,夹击宸濠。宸濠惶急异常,只好下令退走,好容易在官兵里面,冲开一条血路,向东逃生。官兵赶了数十里,擒斩二千余级,夺得船械无数,方才收兵。

宸濠退保八字脑,夜间泊舟,与黄石矶相对。宸濠见矶势颇险,问左右道:“此矶叫作何名?”左右多云未知,惟有一小卒是饶州人,素悉地形,即上前答道:“这地名黄石矶。”宸濠大怒道:“你敢来讪笑我么?”言未毕,已拔出佩刀,把小卒杀死。咄咄怪事。刘养正进谏道:“大王何故杀此小卒?”宸濠尚带着怒气,悍然道:“他说是王失机,难道此矶已知我失败,不是明明讪笑我么?”养正道:“他说的黄字,是黄色的黄字,不是大王的王字,他说的石字,是石板的石字,不是失败的失字,矶字与失机的机字,也是不同,幸勿误会。”宸濠方知为误杀,乃令军士将小卒尸首,舁瘗岸上,叹息罢了。但附从各将士,见宸濠如此昏聩,料知不能成事,纷纷散去。

宸濠正愁闷无聊,忽又接着军报,守仁已遣知府陈槐、林椷等攻九江,曾玙、周朝佐等攻南康。宸濠大惊道:“曾玙是建昌知府,颇有才名,他也帮助王守仁,去攻南康么?借宸濠口中,叙出曾玙,省却文中转折。若南康、九江,被他夺去,我还有什么土地?奈何奈何!”养正道:“事已至此,不必说了。现在只有振作军心,再图一战。若得战胜守仁,夺还南昌,即无他虑。”宸濠道:“我看此间将士,为了前次一败,多已懈体,不如尽发南康、九江兵,与他一战,何如?”官军正图南康、九江,他却欲调兵助战,正是牛头不对马尾。养正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王何惜些须金帛,不肯犒士?若悬赏购募,与守仁决一死战,当可得胜,何必调兵他处呢?”宸濠尚疑信参半,一面檄调南康、九江兵马,一面出了赏格,将士有当先效命的,赏千金,突阵受伤,加给百金。这令一下,果然人人拼死,鼓舟再进。

行未数里,已与官军相遇。两下对仗,宸濠的将士,比前日大不相同,刀枪并举,炮铳迭发,一股锐气,直扑官军。官军被他杀伤,竟至数百名,稍稍退却。伍文定统领全师,瞧这情形,忙跃登船头,掣出佩剑,把临阵退缩的兵士,砍死了五六名;又把令旗一挥,率动各战船,向那枪林弹雨中,掩杀上去。是时战云密布,毒焰漫空,拳头大的火星,一颗颗,一点点,飞入伍文定舟中。文定毫不胆怯,仍然挺身矗立,督军死战,蓦然间火星爆裂,弹向文定面上,将文定连鬓长须,烧去一半。文定只用手一拂,坠落火星,一些儿没有惊惶,指挥如故。垂败的官兵,见主将如此镇定,毫不畏死,也不由得感愤起来。当下将对将,兵对兵,枪对枪,炮对炮,酣战多时。宸濠见不能取胜,也拨船突阵,不防有一炮射来,正中他坐船,一声怪震,把船头击得粉碎,江中波浪,随同震荡,各战船都摇动起来。宸濠在百忙中,移过别船,部众相率惊骇,顿时大溃。等到烟消火灭,只见官军尚在那里,所有宸濠的战船,已逃至樵舍去了。伍文定检查战功,复擒斩二千余级,申报守仁,预备再战。

宸濠吃了第二次败仗,懊怅得很,复收合余烬,联结残舟,成了一个方阵,连樯自守;尽出所有金帛,赏犒死士。这事被守仁闻悉,忙遣人致文定书,当由文定启视,书中没有别语,只有“急用火攻”四字。文定道:“我亦已有此意。”仿佛瑜、亮。遂邀集余恩、邢珣、徐涟、戴德孺等,议定埋伏夹击等计策,各携火具,分道并进。会宸濠召见群下,迭述败状,拟将临阵先逃的部目,牵出数人,斩首示惩。各部目多系剧盗,哪肯奉谕,枉送性命。遂一哄儿争辩起来,你推我诿,噪个不住。你要收罗盗贼,还你这般结果。探卒忽入船哗报道:“官军来了!官军来烧我舟了!”宸濠听着,大惊失色,忙推案出望,但见前后左右,已是火势炎炎,烧个正着。时值秋燥,江上的秋风大作,四面八方,火头乱越,就是要想救灭,急切也是不及。官军乘着火势,纷纷跃上舟阵。原来纵火的官军,便是余恩、邢珣、徐琏、戴德孺四路水师,与伍文定计议妥当,各驾轻舟,埋伏隐处,等到风色一顺,分头举火,所以东西南北,面面烧着。宸濠在船头上,痴望多时,只见邢珣自左杀来,戴德孺自右杀来,余恩攻后,伍文定攻前,自己部下的将士,纷纷投水,毫无抵御的能力,不禁流涕道:“大事去了!”正说着,副舟也已被火,吓得宸濠几乎晕倒,慌忙走入船舱,与妃嫔等相对痛哭。这等无用的人物,也想造反吗?正妃娄氏,挺身立起道:“妾前时曾谏止殿下,休负国恩,殿下不从,乃有今日。罢罢!殿下负了皇上,妾不忍负着殿下。”说至此,疾步趋至船头,奋身一跳,投入水中。义烈可敬。各妃嫔见娄妃殉难,也都丢开性命,又听得哔哔剥剥,火势愈烧愈近,大家料难逃生,各启舟舱,陆续投水,统向龙宫处报到。只有宸濠泣涕涟涟,何不随妃嫔入水?挈着世子仪宾,兀在舟中坐住。官军四面跃入,即将宸濠父子,用着最粗的铁链,捆缚停当,牵出船外,移向伍文定坐船。宸濠举目一瞧,所有丞相、元帅等,都已两手反翦,缚置船中。这叫作患难与共。彼此吁叹,闭目待毙。伍文定等分头擒拿,将著名叛党,一应锁住,不曾漏脱一个。如李士实、刘养正、徐吉、凃钦、王纶、熊琼、卢行、罗璜、丁瞆、王春、吴十三、凌十一、秦荣、葛江、刘勋、何镗、王信、吴国士、火信等,尽行械系,共有数百余人。还有被执及胁从各官,如太监王宏,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杨源,佥事王畴、潘鹏,参政陈杲,布政司梁宸,都指挥郏文、马骥、白昂等人,也一并拘住。共擒斩叛兵三千余级,溺死的约三万人,烧死逃去的,无可计算。所有烧不尽的军械军需,以及溺水的浮尸,积聚江心,掩蔽数里。尚有数百艘贼船,临时斩断绳索,四散狂逃,经伍文定遣兵追剿,依次荡灭。

守仁所遣陈槐、曾屿等,亦攻复九江、南康二郡,并在沿湖等处,捕戮叛党二千余人。各将吏陆续返报,回到南昌。守仁尚在城外驻节,一一迎劳,彼此甚欢。伍文定手下将士,押住宸濠,推至守仁座前。守仁正欲诘责,宸濠忽开口哀呼道:“王先生!本藩被你所擒,情愿削去护卫,降为庶人,请先生顾着前谊,代为周全。”谈何容易?守仁正色道:“国法具在,何必多言!”宸濠方才无语。南昌士民,聚观道旁,齐声欢呼道:“这位叛王,酷虐无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见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哩!”有几个江西官吏,本与宸濠相识,见了宸濠,也出言指示。宸濠泣语道:“从前商朝的纣王,信了妇言,致亡天下,我不信妇言,乃至亡国。古今相反,追悔已迟。娄妃!娄妃!你不负我,我却负你,死也晚了。家有贤妻,夫不遭祸,宸濠何独未闻?守仁闻了此言,也为叹息,随命水夫捞认娄妃尸骸,从丰殓葬。众将献上宸濠函箧,内贮书信,多系京官疆吏,往来通问,语中未免有勾结情形。守仁不暇细阅,悉付与祝融氏,托他收藏;力持大体,造福不浅。”一面露布告捷,才率军入城。嗣闻武宗已启跸南征,应上回。急奏上封章,略云:

臣于告变之际,选将集兵,振扬威武,先收省城,虚其巢穴,继战鄱湖,击其惰归。今宸濠已擒,逆党已获,从贼已扫,闽广赴调军士已散,惊扰之民已定。窃惟宸濠擅作威福,睥睨神器,招纳流亡,辇毂之动静,探无遗迹,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门,式昭天讨,然欲付之部下各官,诚恐潜布之徒,乘隙窃发,或虞意外,臣死有余憾矣。盖时事方艰,贼虽擒,乱未已也。伏望圣明裁择,持以镇定,示以权宜,俾臣有所遵循,不胜幸甚!

这疏本意,明明是谏阻南巡,且请将逆藩就地正法,以免意外。不料武宗得奏,毫不采用,只饬令将逆藩看管,听候驾到发落。太监张忠,及安边伯许泰等,因守仁前日上疏,有罢斥奸邪、禁止游幸等语,应上回。心中未免挟嫌,想是贼胆心虚。入奏武宗,但云:“守仁先曾通逆,虽有功劳,未足掩罪。”幸武宗尚有微明,不去理睬。忠、泰又贻书守仁,谓:“逆藩宸濠,切勿押解来京。现在皇上亲征,须将宸濠纵入鄱湖,待皇上亲与交战,再行一鼓成擒,论功行赏。如此办理,庶几功归朝廷,圣驾不虚此行了。”煞是可笑,亏他写得出来。守仁不为之动,竟不待武宗旨意,自将宸濠押出南昌,拟即北发。偏偏忠、泰两人,遣使赍威武大将军檄文邀截途中,勒令将宸濠交付。守仁又复不与,避道走浙江,欲从海道押解至京,夤夜到钱塘,不料太监张永,又在杭州候着。守仁见了张永,先把那计除刘瑾的功绩,赞美一番,说得张永非常欢慰。见风使帆,不得不然。计除刘瑾,事见四十六回。守仁复进言道:“江西百姓,久遭濠毒,困苦不堪;况且大乱以后,天复亢旱成灾,百姓有衣无食,有食无衣,若复须供给京军,将必逃匿山谷,聚众为乱。当日助濠,尚是胁从,他日揭竿,恐如土崩瓦解,剿抚两穷。足下公忠体国,素所钦佩,何不在京中谏阻御跸,免多周折呢?”委婉动人。张永叹道:“王先生在外就职,怪不得未识内情。皇上日处豹房,左右群小,蛊惑主聪,哪个肯效忠尽言?我是皇上家奴,只有默辅圣躬,相机讽谏便了,我此次南行,非为掩功而来,不过由皇上素性固执,凡事只宜顺从,暗暗挽回;一或逆命,不但圣心未悦,并且触怒群小,谗言易入,孤愤谁知,王先生试想!于天下大计,有什么益处?”至情至理,令人心折。守仁点首道:“足下如此忠诚,令人敬服。”张永道:“我的苦心,也惟有先生知道呢。”守仁乃将忠、泰邀取宸濠,并从前致书等情,一一说明。张永道:“我所说的群小,便指若辈。王先生将若何处置?”守仁道:“逆藩宸濠,已押解到此,好在与足下相遇,现拟将这副重担,卸与足下,望足下善为处置,才毕微忱。”张永道:“先生大功,我岂不知,但不可直遂径行。有我在,断不使先生受屈,务请放心!”守仁乃将宸濠囚车,交付张永,乘夜渡浙江,绕道越境,还抵江西。

张永押解宸濠,即日就道,途次语家人道:“王都御史赤心报国,乃张忠、许泰、江彬等,还欲害他,日后朝廷有事,将何以教忠?我总要替他保全呢。”庸中佼佼,还算张永。是时武宗已至南京,命张忠、许泰、刘晖等,率京军赴江西,再剿宸濠余党。军尚未发,永已驰到,入见武宗,备说守仁如何忠勤,且奏明忠、泰诸人伪状,武宗方才相信。江彬等再进谗言,一概不准。张忠又入奏道:“守仁已至杭州,如何不来南京,谒见圣躬?就使陛下有旨召他,恐他也未必肯来。目无君上,跋扈可知。”谗入罔极。武宗又遣使江西,促召守仁。又被他蛊惑了。守仁奉召,驰至龙江,将要入见。张忠复遣人截住,不使进谒。守仁愤甚,即脱下朝衣,着了巾纶野服,避入九华山去了。张永闻知此事,又入奏武宗道:“守仁一召即来。中道被阻,今已弃官入山,愿为道士。国家有此忠臣,乃令他投闲置散,岂不可惜!”武宗乃驰谕守仁,即令还镇,授江西巡抚。擢知府伍文定为江西按察使,邢珣为江西布政司右参政,且令守仁再上捷书。守仁乃改易前奏,言奉威武大将军方略,讨平叛逆,复将诸嬖幸姓名,亦一一列入,说他调剂有功。江彬等方无后言。武宗遂于南京受俘,令在城外设一广场,竖着威武大将军旗纛,自与江彬等戎服出城。到了场中,饬令各军四面围住,方将宸濠放出,去了桎梏,令他兀立,亲自擂起鼓来,饬兵役再缚宸濠,然后奏凯入城。仿佛做猢狲戏。小子有诗咏道:

国事看同儿戏场,侈心太甚几成狂。

纵囚伐鼓夸威武,笑柄贻人足哄堂。

未知武宗何日回銮,且俟下回续表。

宸濠聚集嫔从百官,联舟江上,不特上中二策,未能举行,即下策亦不能用,直无策而已矣。李士实谋取南京,尚从大处落手,而宸濠恋恋南昌,自投死路,娄妃初谏不从,至于投水殉难,宸濠有此谋士,有此贤妃,而执迷不悟,宜乎速毙。但李士实误投暗主,娄妃误嫁叛王,士实尚自取其咎,娄妃并非自取,乃承父母之命而来,夫也不良,竟遭惨死,吾不能不为之痛惜也。守仁亲建大功,几为宵小所构,酿成冤狱,幸有太监张永,为之斡旋,岂忠可格天,彼苍不忍没其功,乃出张永以调护之耶?吾谓守仁智足达权,其心固忠,其忠非愚,故尚得明哲保身,否则不为岳武穆、于少保也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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