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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盗贼如蝟聚众抗官 父子聚麀因奸谋逆

却说乌累单于,遣使至长安报谢,拟即迎登回国,王莽如何交得出?只托言登方病死,当令人送丧出塞,一面厚赆胡使,遣令归报。乌累单于,又觉得为莽所欺,但因自己新立,威信未行,不能不暂时容忍,姑与言和。不过近塞戍兵,仍听劫掠,未尝禁止。莽闻边境未靖,还想讨伐匈奴,适值天变迭兴,彗星出现,乃不敢动兵。既而灾异不绝,日食无光,莽不知责己,但知责人。太师王舜,大司马甄邯,已经早死,莽独咎太傅平晏,免去尚书事省侍中兼职;又将继任大司马逯并,一并策免。哪知变异越多,时有所闻:当夏陨霜,草木枯死,盛暑时黄雾四塞,新秋后大风拔树,雨雹杀牛羊。至天凤二年仲春,日中现星,都下人民,讹言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相率往观。莽自称黄德,不免寒心,令有司捕系百姓,问及讹言缘起,亦无从证实。适匈奴又遣使到来,求登尸骸,莽因复遣王歙等送登棺木,出至塞下,当由须卜当子大且渠奢,来迎登丧。歙等将棺木交讫,复传述莽命,另赠乌累单于金帛,叫他改号匈奴为恭奴,单于为善于。用了若干金帛,买出恭善两字,有何益处?并封须卜当为后安公,大且渠奢为后安侯,各给印绶,并赐多金。大且渠奢称谢而返,报知乌累单于。乌累单于利得金帛,就依了莽命,遇有使节往来,暂称恭奴善于。既得实惠,何惜虚名?莫谓胡儿不智!惟部兵入塞寇掠,仍然如故。

越年夏季,长平坂西岸堤崩,泾水不流,莽遣大司空王邑巡视。邑还朝奏状,偏有几个媚臣谐子,向莽上寿道:“‘河图’所谓‘以土填水’,应该匈奴灭亡,速讨勿迟!”如何附会上去?莽以匈奴虽然言和,尚是寇盗不息,非大加惩创,不足示威。凑巧群臣有这种计议,正好趁势发兵,乃遣并州牧宋弘,及游击都尉任明等,先出屯边,准备北讨。复令五威将帅王骏,西域都护李崇,率同戊己校尉郭钦等,往抚西域,也欲仿汉武遗计,截断匈奴右臂,免得相连。王骏等到了西域,诸国多出郊迎接,奉献方物。骏因焉耆国前杀但钦,意欲乘便袭击,为钦报仇,当下使戊己校尉郭钦,与偏将何封,另率精兵后进,自与李崇先行。焉耆国王,刁猾得很,佯遣人恭迓骏崇,谢罪乞降。骏以为乐得前进,好使焉耆无备,可以得志。哪知焉耆境内四布伏兵,一俟骏兵入境,突然杀出,把骏围住。李崇见不是路,拍马返奔,单剩骏陷入围中,冲突不出,竟致毙命。焉耆兵复追赶李崇,幸喜郭钦何封,率兵驰至,才得将崇救免,复麾众敌焉耆兵,焉耆兵也即退去,遗下老弱数百人,被郭饮等杀得精光,引兵归报。莽拜钦为填外将军,填同镇。封胡子,音芟,绝也。何封为集胡男;令李崇退镇龟兹,静待后命。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平蛮将军冯茂,往击钩町,差不多已两三年,兵马调动了好几万,赋敛民财,值十取五,弄得怨声载道,仍一些儿没有功劳,反报称部下士卒,多染疫病,十死六七。顿时触动莽怒,立将冯茂召还,下狱论死。别遣宁始将军廉丹,统兵往剿。大发天水陇西骑士,及巴蜀吏民十万人,浩荡前进,转输相望。初至时还算得手,斩馘数千;后来蛮夷据险死拒,丹军渐至疲困,疫气熏蒸,粮道不继,仍落得无功而还。越隽蛮酋任贵,见官军再举无成,也乘隙为乱,杀死太守枚根,自称邛谷王。莽再想发兵继进,哪知内地乱民,已经蜂起,骚扰的了不得,还有什么余力,与蛮夷角逐呢?这叫作剥皮及肤。

先是莽有事四夷,岁需浩大,特设出六筦名目,课税民间:一盐税,二酒税,三铁税,四名山大泽采办税,五赊贷税,六铜冶税。如有人违法不纳,即科重罪,贫民无自谋生,富民亦不能自保,当时草泽中间,已多伏莽,再加蠹胥猾吏,代为驱迫良民,叫他去投盗贼,于是愈聚愈众,到处揭竿。临淮人瓜田仪,依据会稽长州,首先发难。未几即有琅琊妇人吕母,也聚党数千人,入海为盗。吕母是一个老妪,为何胆敢作乱?她本来家况小康,未尝犯法,只因有子为海曲县吏,被县宰冤枉杀死,遂致吕母忿起,散财募士,招致少年百余人,攻入海曲,杀死县宰,取首祭子。自思祸已闯大,不能中止,索性逃入海中,明目张胆,去做强盗。就近的亡命无赖,陆续趋附,竟至一万多人。未几又有新市人王匡、王凤,也纠结徒众,出没江湖。原来荆州岁饥,人民无谷可食,都到野田间去采凫茈,即荸荠。烹食为生,你抢我夺,免不得有争斗情事。王匡、王凤,本是就地土豪,出与排解,处置公平,大众统皆悦服,愿受指挥。独地方官罔恤民艰,非但不知赈给,还要向他加征,饥民忿恨异常,遂推匡凤两人为首领,反抗官吏,聚众起事。南阳人马武,颍川人王常成丹,也是著名盗目,闻风趋集,一同入伙,就借洞庭湖北的绿林山,作为巢窟。绿林山势甚险峻,可居可守,党徒聚至七八千人,四出打劫搬回山中。官吏虽派兵往捕,终因山高势险,不敢深入。一班绿林豪客,竟得快活逍遥。后世称盗薮为绿林,便本此事。同时南郡人张霸,江夏人羊牧,亦分头为盗,党羽亦不下万人。王莽连闻盗警,没奈何遣使招抚,叫他急速解散,方可赦罪。群盗方兴高采烈,怎肯听命?使臣只好返报,莽问及盗贼情形,使臣禀白道:“百姓因法禁烦苛,不得安居,力作所得,又不敷租税,就使闭门自守,还要被铸钱挟铜的邻伍,牵连犯罪,大众无从求生,只得去做盗贼了。”莽见他出言不逊,立即撵逐出朝,革职为民,另遣他人查办。他人不敢实报,复称乱民狡黠,应该捕诛;或谓时运适然,不久必灭。莽很觉惬意,辄命超迁,自己亲往南郊,祷天禳灾,采办五彩药石,熔一铜斗,像北斗形,长二尺五寸,号为威斗,谓可厌胜众盗。斗既铸成,付司命官掌管,莽出巡时,令他背负前行,入令在旁相随,仿佛与儿戏一般。无非欺人。

好容易混过一两年,已是天凤五年了。前此诸盗,一处不得荡平,反增添了好几处警耗。琅琊人樊崇,勇猛绝伦,为群盗所敬惮,奉为盗魁,盘踞莒县,一岁间聚至万余人。又有樊崇同郡人逄安,及东海人徐宣、谢禄、杨音,亦皆起应樊崇,转掠青徐二州间。再加刁子都,《汉书》作力子都。横行东海,独张一帜,亦在徐兖二州,打家劫舍,出没无常。莽改抚为剿,屡遣兵吏防御。偏是这班兵吏,只能欺贫压懦,不能获丑歼渠,一遇盗贼,大都畏缩不前,反被盗贼击退,这真徒唤奈何了。

天凤六年春月,莽因盗贼四起,特令太史推算三万六千岁历纪,决定六岁一改元,下书布告天下,自言当如黄帝升天,意在诳耀百姓,销解盗贼。谁知百姓已瞧透机关,知莽专事欺人,无一尊信,反加诽笑,群盗更无所畏忌,越聚越多。会匈奴乌累单于病死,弟舆继立,号为呼都尸道皋若鞮单于。他因乌累单于在世时,常得中国厚赂,至此也想骗取金银,特令须卜当子大且渠奢,入报嗣位日期,并献各种方物。莽又想入非非,召入和亲侯王歙,阴嘱秘谋,使他照计行事。歙依了莽命,带着一队人马,托词送奢,偕行出塞,使奢往召须卜当,同来领赏。须卜当转告单于,单于眼巴巴的望得财帛,一闻赏赐颁来,当然心喜,便令须卜当父子,往会和亲侯王歙。不意王歙见了须卜当,说是朝廷有旨,要他入都觐见。须卜当不禁诧异,但手下没甚兵士,只有两子随来,长子大且渠奢,又被王歙管束,不得脱身,乃命次子回报单于,自与奢入都见莽。莽见须卜当父子入朝,格外优待,面拜须卜当为须卜善于,兼后安公。看官道莽怀何意?无非欲诱服匈奴,他想匈奴易主,未见得服从中国,只有须卜当为王昭君女夫,素主和亲,若将须卜当立为单于,自然感恩降服,又恐须卜当身在匈奴,不便应允,所以将他诱来,特赐尊号,并拟出兵护送,使他归国为王。实是呆想。哪知呼都尸道皋单于,接得须卜当次子归报,非但不得财帛,且将须卜当父子劫去,气得两目圆睁,立即调动兵马,入寇边疆。是时严尤为大司马,知莽失计,曾劝莽勿迎须卜当,莽不肯听尤。及闻匈奴侵入边界,欲遣尤与廉丹,共击匈奴,赐姓征氏,号为二征将军,且面加慰勉,大致说是诛舆立当,舆即单于,名见上文。可使匈奴久服,一劳永逸。严尤独面驳道:“陛下且先忧山东盗贼,匈奴事且置作后图。”莽闻言变色,竟将严尤免官,改擢降符伯董忠为大司马,广募天下丁男,及死罪囚吏民奴,充作锐卒,并税天下吏民家资,三十取一,厚兵聚饷,出讨匈奴,又征集天下奇能异士,为冲锋选。说也可笑,竟有数人应召前来,或言能渡水不用舟楫,只用马匹接连,足渡百万兵士;或言出兵不费斗粮,但教服食药物,便能永久不饥;或言插翅能飞,一日远翔千里,不难窥探敌情。首二说未便立试,只自言能飞的技士,叫他当场试演。那人取出两翼,乃是鸟羽编成,系诸身上,两翼中间,绾住机纽,用手一扳,果然徐徐飞起,约数十步,便即堕落,不能再飞。也是后世飞机的滥觞,不可蔑视。莽亦明知无用,但欲激励他人,夸示外国,不得不随便收纳,使为理军,赏给车马。忽有夙夜即东莱不夜城,莽时改为夙夜。连帅韩博,保荐一人,用着大车四马,装载入都。这人叫作巨毋霸,生长蓬莱海滨,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卧尝枕鼓,箸尝用铁,轺车不能载,三马不能胜,所以特用大车四马,载至阙下。王莽召见巨毋霸,果然是个硕大无朋的人物,却也暗暗称奇。待巨毋霸行过了礼,略问数语,便叫他充当卫士,随侍銮舆。巨毋霸谢恩退朝,那王莽忽然踌躇起来,暗思自己表字,叫作巨君,韩博应亦知悉,如何不令巨毋霸改名,公然敢触犯忌讳?并且毋霸两字,也觉可疑,莫非叫我毋行霸道,故意替他取这名字,侮弄朕躬?越想越恨,竟不管他是是非非,传旨召博入都,从重处罪。博还道荐贤有功,特蒙宠召,匆匆的赴都听命,不料一到阙下,便见卫士趋出,宣读莽诏,说他慢上不敬,绑出斩首。可怜博希旨求荣,反害得身首两分,不明不白。谁叫你去巴结逆莽。博既杀死,由莽命巨毋霸改名,号为巨母氏,取义在文母授玺,助己霸王的意思。巨字犯讳,何故不改?

越年本为天凤七年,莽依六岁改元的诏命,改号为地皇元年。春夏二季,只是筹备兵马,想击匈奴。适须卜当奇寓长安,不得回国,愁病而亡。莽令须卜当子大且渠奢,袭爵后安公,且将庶女陆逯任,嫁为奢妻,陆逯系莽女封邑,莽改称公主为任,故名陆逯任。奢得为莽婿,倒也安心住下。莽更加意抚慰,谓俟兵马调齐,总当送他回国,立为单于。无如莽有此想,天不相容,莽尝改称未央宫前殿,叫作王路堂,忽被一阵极大的秋风,吹倒许多墙壁。莽以为天变告儆,或由临为太子,安独向隅,舍长立幼,因致上干天怒。乃封安为新建王,临为统义阳王,撤销皇太子名称,聊自解嘲。

先是临母王氏,因二子宇、获被杀,时常悲悼,涕泣失明。宇子名宗,曾封功崇公,私服天子衣冠,擅刻玺章,又由莽查出情弊,迫令自尽。宗姊妨为卫将军王兴夫人,诅姑杀婢,莽使中常侍恽责妨,音带。并及王兴,兴夫妇又皆自杀。莽自娶王氏,又将孙女亦嫁王家,好古者奈何如是?莽后王氏,既哭二子,又哭孙儿孙女,遂致悲上加悲,激成疾病,奄卧不起,莽令临入侍母疾,日夕在侧。偏有一个黠婢原碧,生有三分姿色,楚楚动人,更兼口齿伶俐,眉目轻佻,王氏倚为心腹,宠爱逾恒。该女却不安本分,常向莽殷勤献媚,引得莽欲火上炎,往往瞒着王氏,与她演几出秘戏图。至临入宫奉母,时与原碧相见,原碧又卖弄风骚,勾动临心。临虽已娶刘歆女为妻,他觉得原碧姿容,比妻尤艳,况由她自来勾引,乐得移篙近舵,兜搭成欢。父子聚麀,倒是古训。俗语说得好:“月里嫦娥爱少年。”临年正少壮,与原碧谐欢鱼水,比乃父大不相同,原碧很是快意。不过原碧既为莽所幸,怎得再与临私通?倘或发觉,坐致送命,因此喜中带忧,有时与临欢卧,装出一种嗟叹声,说出几句蹊跷话。临不禁心疑,搂住细问,才知她怕着这老厌物,自己也不觉吃惊。原碧又故意撤手,欲与临中断情缘,此时临已为所迷,怎肯中止?辗转思想,只有弑父一法,尚可免患,当下告知原碧,正中原碧心坎,既得除去眼中钉,复好做个现成妃子,哪有不赞成之理?于是两人商定,待时下手。临妻刘愔,得父歆家传,能观星象,夜见金木二星,聚会一处,心知有异,趁着临回至东宫,即与临语道:“星象告变,恐宫中将有白衣会。”临听了白衣会三字,想是指着丧服,大约莽命该死,谋将有成,心下当然暗喜,却未便与妻说明,支吾一番,又跑入中宫,告知原碧。原碧得了此信,正拟安排毒药,俟莽入宫,加入茗中,把他毒死。偏莽颁下诏书,贬临为统义阳王,迁出宫外,临只好向母告辞,又与原碧流涕诀别,姑从缓图。莽因妻病未痊,虽将临迁出东宫,尚未遣令就国。临既不得见慈母,又不得会情女,满怀怅望,愁极无聊,乃寄书与母,略言父皇待遇子孙,很是严酷,前次兄侄等多壮年早死,臣儿年亦及壮,恐母后不测,儿亦不知命在何时。王氏见书,愈增伤感,就将临书掷置案上,可巧莽入宫问疾,览着临书,又起了一种疑心,意欲彻底查问,及见妻病垂危,不便发作,因将临书藏入袖中,忿然趋出。过了数日,莽妻竟死,由莽饬令左右收殓,不准临入宫会丧,待至丧葬已毕,就要将临事追究,仔细考察。得知临与原碧**,当下召入法吏,拿下原碧,把她刑讯起来。原碧是个柔弱女子,禁不起粗鞭大杖,一经敲扑,就一五一十,供出实情,**以外,还有逆谋。当由问官详报,莽立命捶死原碧,并嘱心腹人刺毙问官,把尸首并埋狱中,省得他传扬出丑。掩耳盗铃,徒滋人怨。一面赐临鸩毒,逼命饮下,临不肯取钦,宁可自刭,拔刀刺胸,须臾毙命,莽赐谥曰缪。又有诏书付与刘歆,谓临本不明星学,事由临妻刘愔妄言,致临犯罪云云。这数语明是归咎刘愔,叫歆转嘱女儿。歆自恐坐罪,慌忙将女儿召去,责备一番。愔无从诉冤,含泪回来,服药自尽,这是地皇二年正月间事。这一月内,莽子新建王安,及莽孙公明公寿,统皆病死,匝月四丧,莽还不自恐惧,反毁坏汉武汉昭两帝庙室,腾出空址,作为子孙葬地。看官试想王莽所为,恶不恶,凶不凶呢?小子有诗叹道:

亲生骨肉且寻仇,事到其间也可休。

祸变至斯犹未悟,恶人到底不回头。

莽既这般凶恶,报应不远,自然要东反西乱,来杀这逆莽了。欲知后来乱事,且看下回再详。

古人有言:“外宁必有内忧。”独王莽则先挑外衅,而内忧乃因之而起,此则莽自欲速祸,故有此变例耳。莽不欲用兵夷狄,则租税当不至过苛,租税不苛,则盗贼亦不至过繁,天下方受莽欺而不之察,若莽能噢咻示惠,逆取顺守,其或能保全身家,亦未可知。乃外夷未叛而莽独迫之,平民未乱而莽又殴之,何其悖谬若此!意者其天夺之魄而益其疾欤?况内有逆子,又有淫婢,暗设机谋,欲行大事,祸机伏于肘腋,莽之不死亦仅矣。然天不欲莽之死于儿女子手,姑使之自翦子孙,然后孤危莫救,供人脔割,足快众心。恶愈稔者报愈酷,非药死所足蔽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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