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朵花，会把它摘下来，带回家；如果爱一朵花，就会默默守护在它身边，给它浇水、为它施肥，看着它美丽绽放。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锦欢专栏《女子说》
转眼到了月底，锦欢依旧一边去报社上班，一边忙活许小蕙的案子。事情按部就班，但要以精神失常争取到无罪释放，希望渺茫。郑青越来越多的表现，比如会穿着低领真丝吊带衫配羊绒小外套，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外套上金镶橄榄石和碎钻的海马胸针显得十分抢眼，脚上是一双驼色羊皮平底浅口鞋。锦欢见到她这副打扮，瞳孔不由得放大了一倍。郑青笑说一个有层次的人总会有不同的面，有的内在自己都很难发觉，某天照照镜子，会惊叹原来自己还算是个有点儿姿色的大龄剩女！锦欢对她的好感更进一层：美而不自知，才是高境界。
周三去报社做版，打开邮箱一看，唐钧的调令公告已经出来了。唐钧调往报业集团总部的一个所谓城市经济研究办公室，一周内完成工作交接。整个行文简单明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显得十分残酷。好像古代皇帝，只说一字：斩！下面一阵哄乱，瞬间手起刀落，一命呜呼！
锦欢心里一阵寒意，接着打开第二封邮件，是新领导上任的通知。接任的人，名字十分拗口，只记住姓黄。夏楠还是跟她八卦了黄总的背景：之前在报业集团旗下的另一份报纸是做内容的一把手，这次调来《都市快报》统管内容和经营，算是集团重点培养对象。
“听说，他和马溯明是同窗呢。”夏楠小心地在QQ上打字，“这下你们文体部可算是要鸡犬升天了。”
她还没想好去不去呢，怎么别人都已经把她当做马溯明的手下了？她有些无奈。还没找到答案，唐钧就已经走了。
为了表示对新领导的欢迎和对老领导20年来卓越贡献的感谢，报社特地召开了一次员工大会。行政部特意在尚未完工的新报业集团大楼布置会场，听说新来的领导讲排场，所以行政部的老大颇费了一番心思。
新办公大楼在西南面市郊的地方，会议定在下午2点钟开始，所以上午大家还是照常到办公室上班，吃过午饭再往会场赶。锦欢却是难得的中午之前赶到办公室，本来不想开车，跟着大队人马坐大巴，被夏楠一把拉住：嘿，坐我的车，有事跟你说。
为了避开市中心最堵路段，夏楠开着蓝色高尔夫从相反的方向上了高速，一路畅通无阻。
“你不想去文体部了？”夏楠小心翼翼的问。
“你怎么知道？！”锦欢心里诧异。
一个普通员工的调令，前任老总唐钧竟然拖了半个月，本来说好的事，除非当事人自己不愿意，否则，不会这样悬而未决。夏楠比看上去聪明。
“你傻啊？！文体部随便一个记者的收入也比你现在强，而且马溯明跟新老总又是那样的关系，前途一片光明。”夏楠一派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老马跟新老总关系好，我能更快地升职？在哪里不是一样做事？”锦欢不服，她之前总以为老总一句轻轻的表扬都会让自己受益匪浅，但事实上，现在不得不承认：论到关系那一套，她确实不在行，唯一一次利用关系，最后还是晓峰出手，她想到这类事就头疼。马溯明是个优秀的领导，但那种优秀带着黑色的狡猾，他并非善良之辈。唐钧的离职，他在中间起了多大的作用，现在还不得而知，但锦欢已经听说，报社最开始考虑的接班人选就是马溯明。这让锦欢心理上更加排斥，她始终觉得跟对老大，最重要的是你和老大得是一路人，不管外表上看起来怎么样，但至少内在的核应该是一样的。她不自觉已把自己归为和唐钧一类，他们俩都是忠厚之人。
夏楠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了新办公楼的露天停车场。毕竟是郊区，地价相对便宜，报社很豪气，留出了硕大的空地，但暂时还没清理干净，还有许多破砖烂瓦堆在一边，灰蒙蒙的一片，看着像灾难片里世界末日的场景。
新办公楼外形跟古代的铲币相似，20层楼高高地立着，下端向两边伸开，中间的大门足有三层楼高。
“领导想钱想疯了吧？！这个设计师真聪明。”有同事冷不丁来了一这么句，周围有人噗嗤笑出声来。
从去年《都市快报》的年终财报来看，亏损一千万，这是自成立以来，就从来没出现过的情况。报社的人出去开会，见到竞争对手的员工，对方迎头就是一句：“咦，你们《都市快报》还健在？”气得人说不出话来。
大家从侧门进到大楼，水泥的潮气还没干，空荡荡的大厅里有股微微的腥味。左边孤零零的立着一个水牌，写着《都市快报》员工大会在多功能厅，附了一个指示箭头。锦欢跟着一群同事走，只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在空中回响，那种感觉，像是梦游。
走廊像迷宫一样，旖旎绵长，好不容易到了传说中的多功能厅，大家眼前一亮：硕大的舞台上，配有专业的音响和灯光，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调试。连横幅都拉了十多二十米长，背景音乐是喜气洋洋的广东民乐。锦欢说不出曲子的名字，但为这样的架势感慨——明明有送别老领导的环节，却搞得张灯结彩一般，好像在迫不及待催着唐钧走人。她和夏楠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定，梅主任路过的时候，用眼神示意往中间坐，他俩装作没明白，屁股都不挪一下，一对烂兄烂弟！
他俩正讨论着琐事，唐钧从侧门走了进来，还是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头发里夹杂着几根银丝，显得格外成熟、沧桑。锦欢有点儿不敢看他的脸，怕都是惆怅的表情。没想到唐钧有意无意间碰了一下夏楠的肩膀，又朝他们笑，完全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唐总这次真是去坐冷板凳，等着混退休了。”等他走远了，夏楠低声道。
唐钧当然被打入冷宫了，所谓的什么办公室，无疑就是安置闲人的最好的地方，但他并不懊恼或者丧气，反而能自得其乐。这让锦欢很欣慰。
会议正式开始，行政总监做了简短的开场白，便邀请唐钧上台发言。谁都知道，这将是他跟《都市快报》的最后告别。灯光很亮，有些刺眼，在台下都能感觉到那过度的热情，全场鸦雀无声。唐钧仍旧神采奕奕的登上发言台，镇定的朝台下望了一眼，没有发言稿，他从来都可以从容地准确地表达自己。一秒钟过去了，大家都在揣测着他该如何开始这场临别的演讲。
“我们都知道，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他终于开口，像是跟恋人分手的开场白。这话并不唐突。《都市快报》可以说是他的恋人，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全部奉献给了报社，从一个小记者干起，每天东奔西跑，熬夜写稿，到后来的值班编辑、主任、责编、主编，日夜颠倒，这样过了多少年，英俊小生变成中年大叔，终于熬成了报社副总，却又因种种原因，黯然离去。世界是残酷的，唐钧也许不算是个胜利者，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情色彩。
“这几年来，我自觉已经不能跟《都市快报》的发展很好的契合，就像是一场恋爱，走到了尽头。已经有不同方向的两个人，更应该分开，让彼此都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东西。所以——在这样一个时刻，我选择放手。”说到动情的地方，唐钧有停了一下来，眼神注视着台下，现场依旧没有人发出一点儿杂音，安静得让人每个毛孔都收缩起来。虽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锦欢能感觉到他内心淡淡的忧伤，比哭泣更让人心酸。她脑子里浮现出以往唐钧跟她谈话的情景，想起唐钧鼓励她担起许小蕙的事，想起对方语重心长拨云见日，这个男人才是明白她的！锦欢两眼模糊起来，鼻子一酸，没出息的掉了眼泪。
夏楠用惊诧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仿佛有点儿不敢相信——铁娘子也会哭？！
“你不会是——？”他话还没说完，锦欢赶紧把眼泪收了回去，假装平静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反驳。
她能反驳什么？自小跟着父亲长大的女孩儿，都有点儿恋父情节。
只花了十多分钟，唐钧把自己的二十年总结完毕，匆匆下台。锦欢唰的一声站了起来，夏楠警觉的压低嗓门问：干嘛？她不管不顾，把他腿一拨，直接向侧门跑了出去。
就在空空荡荡的走道里，锦欢等到了出来透气的唐钧。
“唐总！”她轻轻走上去，眼睛里闪着光，声音听上去湿漉漉的。锦欢自己都惊了一下。
唐钧朝她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手轻轻一晃，示意她换个地方说话。锦欢默默跟着他走到走廊尽头的小露台上。外面是一片阳光明媚的景象，和两人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几乎并排站着，看不到对方的脸，都把手搭在栏杆上，些许轻松的模样。
“这么快就走了？”锦欢用脚踢了一下栏杆底部一排突起的矮砖，像个调皮的小孩儿。
唐钧两眼望着远处，轻轻叹了口气：“是啊，真快！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阳光在他平静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明亮的轮廓，他眼里流露出不为常人所见的忧郁，像一潭深水，能把锦欢内心所有的冰凌都融化掉。她无限心塞。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最近那个什么读者的案子怎么样了？”唐钧突然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又带着暖融融的笑意。
锦欢耸耸肩：“还在为重审的事做准备，一场硬仗！”
“好事总不是那么容易就办成的！比如：坚持自我、寻找真相。我听说最近报社误报一个读者患肝癌，搞得大家挺尴尬。”
一听到潘女士的事，锦欢紧张起来：“那件事情也不能全怪编辑——”她想为夏楠开脱，但想到唐钧本来就是离任的领导了，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好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你那个读者的案子有了结果，记得告诉我一声。”他转过身来，看了锦欢一眼，准备离开。
锦欢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叫住他：“唐总——”
唐钧哦了一声，止住脚步，尾音上扬。
“可以请你吃饭吗？”她怯怯的说。
对方愣了一下，她进而补充道：这是为了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关照。她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直到获得肯定的答案，才放松下来。
等到真的和唐钧面对面坐下来喝茶，已经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在一个茶艺馆见面。锦欢从来没来过这类地方，惊叹于这江南小院一样的环境。回字形砖木架构的建筑，上下两层楼，一楼较窄的一面是个小型舞台，暂时空着。青瓦衬着灰墙，天井下的青石板上长着薄薄的一层苔藓。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雨滴飘落在带着枯黄荷叶的水缸里，密密匝匝的水涡，像是老人沧桑而苦涩的脸。
他们选了二楼临窗的位子坐下。此时，唐钧已经正式到研究室上班。锦欢开口叫唐总，被笑说应该改口，可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直不可能改变。锦欢是醉翁之意，像中学时隔着玻璃窗，看操场上暗恋的男生正在被老师罚跑步，一圈一圈，绵长而美好的画面。她不自觉地脸上挂着微笑。唐钧不紧不慢地摆弄着眼前一堆说不出名字和用途的茶具，整个场景有点儿无声胜有声。终于，他把一个铜钱大小的瓷杯放在竹片上，递过来，里面还扣着一个细长的笔筒一样的杯子。锦欢不明就里，把那笔筒杯提起来，茶汤瞬间从中间向四周漫开，完完整整的呈现在茶杯里，清澈的黄绿色，热度深藏在杯中，虽然滚烫，却没有热气腾腾的景象，一切都暗自流转。锦欢的心思也在暗自流转——
“新领导怎么样？”唐钧先开了口。
锦欢摇摇头：“毫无接触，不能评价。”现实情况是：整个报社都知道新老总喜欢摆谱到变态的地步，每天早上让秘书准备好牛奶、矿泉水和水果放在办公室，牛奶只能是特仑苏、矿泉水只能是依云、水果只能是进口柳丁。如若办不好，半层楼都要地震。黄总30出头的时候就已经是报业集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总编，少年得志之人，除非绝好的修养，多少带点儿戾气。可怜了秘书小姑娘，完全沦为生活保姆，成天提心吊胆伺候老板。
唐钧笑了起来：“女侠也有卖关子的时候？！”
听到“女侠”这么粗犷的称谓，锦欢有些气馁，在钦慕的异性眼中自己性别上打了折扣，可不是什么好事。
“领导总是高高在上，不是谁都像您一样和蔼可亲。”她顺势卖个乖。
唐钧很吃这一套，开心的笑起来。
“我是比较八卦的领导。”他眼神突然神神秘秘，带着一点儿顽皮，“虽然我人走了，但以后你结婚摆酒席，可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一定到场祝贺。”
突然转到这个话题，像是还没进攻，就已经被对手推开。锦欢明显措手不及，有点儿囧，又有点儿气，她睁大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没开玩笑， 不管到时候我在哪儿。”唐钧换了严肃的口气强调。
锦欢有些语塞——谁知道她和何晓峰能不能走到最后？！关键是她现在对唐钧的好感足以消灭对任何年轻帅哥的兴趣。他们大多在精神层面上是拙劣的半成品，比如自大的何晓峰，比如孩子气的夏楠。而眼前的唐钧，无时无刻不体现出宽厚从容，这种成熟圆融，恰恰是一把无形的利剑，刺到锦欢的软肋。她想象着他的怀抱是如何温暖，可这怀抱却属于别人，一个素未谋面的神经不正常的女人，多不公平。。。。。。这些小心思从心底悄悄钻了出来，锦欢想要把它们摁回去，却措手不及。原来她也有见异思迁的时候。锦欢把视线往下埋藏着，装作欣赏这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茶汤。
“怎么了？深思熟虑的样子。”唐钧抿了一口茶，放下瓷杯，轻轻说道。
锦欢脸上有些发热：“我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不会结婚！”这话像是赌气，又像是撒娇，没想到倒把唐钧逗乐了。
“怎么不会？每个人都会结婚的！只是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有人愿意坚持寻找理想伴侣，而有人草草完成任务了事……”唐钧眼神望着远处。
也许他说的是自己？！锦欢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
“幸运的人总是少数——唐总和太太想必珠联璧合。”她假装不知情。
唐钧眼神落在她脸上，淡淡地笑了一下，开始说起他和自己太太的故事。原来，他们是大学同学，那个时候班里的金童玉女。他太太家境优渥，而自己是农村出来的一个穷小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情人才终成眷属，顺理成章结婚生子。跟锦欢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服务员端来一盘零食，说一会儿有关于茶艺的表演，就在一楼的小舞台。换做是平时，锦欢的好奇心会瞬间膨胀，急急忙忙换个位子去看热闹，但今天，她显得很平静，对另一个女人的好奇让她无视周遭一切有趣的东西。
她继续刚刚的话题，说她真羡慕他太太，很想见见长什么样。
“年轻时确实是公认的美女……”唐钧轻描淡写。
“现在估计也是气质不俗！”
他收住脸上的笑容，看了一眼锦欢，不说话了。她顿时明白，心里暗自后悔：不该这样刺激他，他其实一早就看穿她的心思，自己真是自作聪明，反而显得愚蠢。
锦欢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话，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真想这尴尬的场面尽快过去。
楼下的表演已经开始，隔着虚掩的雕花窗，能看到几个穿得仙风道骨的年轻女孩儿在那里摆弄各种茶具，伴着一些玄乎乎的舞姿，带有强烈的仪式感。背景音乐夹在雨声中飘进来，像是埙演奏的古乐，气韵清嘉。
最后，锦欢还是见到了唐钧的太太。两个月后，许小蕙的案子结束，唐钧带着她一起去了医院，就是许小蕙家附近的那一家。那次，锦欢本来想去收集证据，吃了闭门羹，泱泱的走在路上，遇到了同样愁容满面的唐钧——他太太病重入院，医生说只能加大药物剂量，但这样会造成强烈的副作用反应。
锦欢侧身站在病房门口，看到唐钧轻轻拍着太太的背，而后者正把头深深埋在床边，枯黄的头发像荒地上的杂草，床下的垃圾盆里全是不堪的秽物。她吐完，抬头，忽然发现了锦欢，微微一笑，疲惫的大眼睛里透过一种诡谲的神情。锦欢心里打了个冷颤，不辞而别，脚步快得像是要逃离一场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