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还有刘半农先生和周作人先生的信。刘先生第一信云:“无忌先生:岂明转到尊札,事多未能即复,甚罪甚罪。曼殊三翰,均民五冬季所写,其时弟居上海,彼则驻锡西湖也。香港学校,弟亦不甚了了,惟皇娘为Queen之意译,则可断言。当时曾问曼殊,尊译可恶剧乃尔?彼言俗物俗译,庶彼此相当耳。香港大学,弟所知只有一所,初是书院,后改大学,或者汉文译名,初是皇仁,后又改为‘香港’。此事最好向香港友人一询,如不得便,英人所编《中国年鉴》等书中,容亦有之。先生有意裒辑曼殊著作,并及其友朋赠答诗文,甚盛甚盛。惟有一事奉恳:曼殊死时,弟曾作一白话挽诗,载《新青年》中。此诗甚劣,弟《扬鞭集》中已经删去,将来先生集稿时,亦希万勿收入为祷。此请著安,弟刘复顿首。三月二十一日。”第二信云:“无忌先生:承赐《曼殊诗集》一册,多谢千万。曼殊致弟第二函‘以慰岑寂’下署‘古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玄瑛顿首顿首’,已见《语丝》。‘有新制望寄一二’下无所署;又首函函面写‘西湖凤林寺侧陶社苏玄瑛寄’,邮印为‘十二月十日’;次函写‘西湖凤林寺侧陶社昙缄’,邮印为‘十二月十七日’;三函写‘昙缄’,邮印为‘十二月二十五日’,凡此琐琐,不识于公亦有用处否?尊撰《曼殊友人记》精密确实,甚佩苦心。弟所作悼曼殊诗,如先生必欲一用,亦无不可。但望注明此非弟惬意之诗,重先生之请,故愿留丑耳。曼殊别有致弟Xmas Card一事,面上纯白地,绘金卍字一,甚雅妙,将来全集出版,或可借作封面图案。惟卍字下又有英语Good luck两金字,及With every good wish……等黑字十余,则甚讨厌,非删去不可。十年前住上海甚久,竟无缘与尊翁先生一晤,便中尚望为弟多多道候是幸。此问起居,刘复顿首。”周先生第一信云:“无忌先生:《曼殊诗集》四页《本事诗》第五首,查沈尹默先生写本作‘桃腮檀口坐吹笙’,似于义为长,又第一首末句沈写本作‘那堪更听入云筝’,则明系错误,日本有二弦琴名八云筝(Yakumo-goto),惟平时很少弹者耳。五月十日,周作人。”第二信云:“无忌先生:承惠赐照片,谢谢。‘桃腮檀口坐吹笙’,照上六字看来,当为‘笙’无疑,因‘筝’当云弹,而‘桃腮檀口’又明指‘吹’也,虽然在事实上日本绝少吹笙的人。沈君系根据黎稚鹤君(世蘅)所有抄本,便中当一问之,再行奉告。曼殊照片不但穿华服,而且还着朝靴,更妙也。五月十八日,周作人。”
陈仲光先生来信讲,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高语罕所编的《白话书信》内,有以下的一段:
故曼殊大师说:
林氏所译之《茶花女遗事》,约在甲午、乙未间;当时林氏悼亡在沪上,寓陈季同家。陈见其郁郁寡欢,因语之曰:“吾请与子译一书,子可以破岑寂,吾亦得以介绍一名著于我国,不胜于愁眉对坐耶?”译写情小说于悼亡时,正如画家作画于窗明椅净间矣,宜乎其有此神来之笔也。
迨此书一出,风行大江南北,林氏恍然大悟,知译书之可以致富,故此后之林译,虽汗牛充栋,亦皆如夏德Hirth先生所评之西洋画矣!吾非好为尖刻之语以伤人,诸君但检近年林氏所译小说,与《茶花女遗事》一较之,当知吾言之不谬。——见曼殊大师《给每周评论编辑部诸君评林纾文字的信》。
此信口角尖薄,不像曼殊的笔墨,我屡次引为疑窦。最近在上海看见程演生先生,他说:“当时一封信,乃梁曼殊所写,非出苏曼殊手。”并且,据演生先生讲,《每周评论》在北京出版的时候,我们的苏曼殊,早已逝世了。这是高语罕弄错的,我们应为辨正。
陈先生另一信中,又节录《明星画报》上署名亭亭所撰的《秋夜偶怀》一则,其文如下:
前年春,挚友吴公自江户来,赠予曼殊上人所编之《汉英诗集》一册,厚可五分,底面均黝黑,印刷绝精,盖非出自国人手。惜予去夏回里,行箧中竟为宵小窃去。年来忧患频经,记忆全失。惟开卷之第一页,印福王小影,尚模糊脑际。下并书一绝云:“《玉树》歌残迹已陈,南朝宫殿柳条新。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英雄爱美人。”此册为上人印以赠友者,坊间竟不得见。
原文所谓“《汉英诗集》”,实际上就是《潮音》,卷首有铜版一幅,似是六朝石像的摄影,下题“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十四字。《潮音》有湖畔诗社翻印本,上海创造社出版部寄售,此幅却被删去了,不知是甚么缘故。此十四字是清代某君所做的《桃花扇传奇题词》,可惜《桃花扇》不在手边,无从考查其姓名。据我的记忆,上半首也和亭亭所录的吻合。大概亭亭从《桃花扇》上见过此诗,遂疑《潮音》亦录全首,又误“不爱江山”为“不爱英雄”,并误石像为福王小影了。
在一九二七年四月上海创造社出版的《洪水》第三卷第三十一期上,有郁达夫先生的《杂评曼殊的作品》一文;在一九二七年六月北京《语丝》社出版的语丝第一百三十五期上,又有周作人先生的《答芸深先生》一文。前者不满于曼殊的小说,后者又说曼殊思想的不高明。现在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无忌给我的信,摘录一段在下面,也算是我们对于郁周两文的意见吧。原信如下:
郁周论曼殊文,周文未见,只由你来信上略窥大意。郁文亦匆匆未细看,似于曼殊小说不满,我记得有一处讲的,乃原是为胡寄尘所硬改的《断鸿零雁记》末段。又,曼殊的小说,想把现代小说作法的论理去批评他,自然经不起批评,也好似沙士比的剧本,原不能把三一律的论理相范围。这种批评一面不懂得时代的关系,一面又不知欣赏文字间流露的美丽,只斤斤于小说的结构。至于把文学视作有关风化的器具,虑讲曼殊于青年有坏影响,这种观念更太幼稚了。周以曼殊思想是旧道德,有产阶级,这是一方面的观察;殊不知曼殊亦曾做过《女杰郭耳缦》等文,高声喊革命与无产阶级起来。(我举这个例,不过表明曼殊思想的另一方面,也很有血气热诚,或许可稍慰如芸深君者于万一;我并不是讲,而且完全不赞成,即一种以为有革命色彩的才算是文学,而别的都不应提倡。周信上讲得很对,文学并没有什么阶级可分——文学亦不必偏重那一阶级或精神,虽在文学内可照映出作者的时代与阶级。)总之,我们以为值得介绍的是曼殊在文学上的工作,不是他的思想;我们不是把曼殊当作先知,当作耶稣、穆罕默德,或甚至孙中山列宁等,而崇拜其思想,提倡其主义,我们是把他当作歌德拜伦等一流人物,享赏他的诗文,阐扬他在文学史上的贡献。《维特》出版后自杀者纷纷,然而其在文学界地位并不以此降低,更况曼殊的思想亦没有那样颓荡。(我始终主张“文学为文学”的主义,亦所以始终不赞成现今乱嚷的所谓革命文学、血泪文学,甚至于投机文学也。文学一成工具,这还像什么文学?)至于曼殊作品,大多在大清帝国末年,那时的观念本不过如是,即其为旧道德,为有产阶级思想,亦不能以此抹杀曼殊。我们不以忠君的思想降贬杜甫,我们亦不因醇酒妇人的颓废趋向而不读李白的诗——我不知道他们通晓人类学与否,然而他们毕竟是伟大的诗人。曼殊已是过去的人物了,在他诗文中我们找到清末文人最完美的表现。我们研究他,在杂志上讲他,正因为他的作品已不是现代的作品,值得后世为他盖棺论定。我们决不提倡他当时的思想与诗文,作为新青年的路灯,我们亦不欢喜现在有人还在写《断鸿零雁记》,虽则在曼殊当时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而且它的价值将永久在文学史上提起。倘若抱了杞人之忧,以曼殊思想于现在不合,虑其影响于青年不好,而反对研究其生活及文学,这种见解实在不大而且太不高明了。拜伦为英人所逐,尸归故国,请葬于Westminster寺院而不准,呜呼!……
全文一九二七年十月起草
一九二八年二月完成
一九二八年八月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