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脚冷雪，手冷霜，屁股冷，要天光。双脚冷得厉害的时候，天就要下雪。大人们在外面碰面，双手伸进袖筒，佝偻着身子，互相道一声：“哎呀，这天真冷哦！怕是要下雪啦！”
果然，次日天明，大雪如新弹的棉絮，厚厚实实地堆积起来，漫山遍野，素裹银装。
我喜欢雪天，蓬松的雪花轻盈地飘落到地上，没有一丁点儿声响。下雪不像下雨，没有雨点那种泼妇般的张狂。我最怕雨打残荷的声响，雨点敲打在枯叶上，雨声被无限地夸张放大，就像老妇的哀泣，听着让人揪心，那简直是对听觉的摧残。
雪落无声，轻盈而又温柔，那是彬彬有礼的精灵，所以我对雪总怀有一种好感。一场大雪，一场欢乐，我们打了雪仗，堆完雪人，然后相约第二天带狗上山撵兔子去。大雪天，把万物都覆盖了，动物们又冷又饿，是捕获它们的最佳时机。山上野兔和麂子饿傻了，这个时候看到狗追上来，它们的腿立马就软了，任你宰割。为了能撵到更多的兔子，我特地到邻村姑夫家借来了一条猎狗，还邀来了姑夫家的表哥，因为这猎狗不听外人的指挥，只有把表哥拉来才行。我们把猎狗拴在厅堂，这天晚上我异常兴奋，想着明天能去撵兔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下半夜，我刚进入梦乡，就被一阵疯狂的狗吠声惊醒。随后听到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了，父亲在外面大叫，来贼了！来贼了！听说有贼来了，表哥和我鲤鱼打挺似的一跃而起，胡乱穿好衣服，拿着手电筒，冲出大门。
外面雪已经停了，但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得正猛。父亲用手电筒察看了一下院子，雪地上踩过两行黑洞似的脚印，顺着脚印发现一捆玉米棒子不见了。刚才那贼一定是偷走了那捆玉米棒子。表哥说快追！父亲好像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但看到我和表哥上路了，他也只好跟了上来。表哥说，这个贼人是个傻子吧！这么大的雪，脚印一清二楚，我们现在顺着这些脚印，准能轻轻松松逮住他。听表哥这一说，我用手电筒照照雪地，果然有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清晰地伸向远方。我说今晚这个贼人可死定了。表哥说，对！等会儿抓到小毛贼你看我怎么收拾他。这一点我当然相信，表哥身强力壮，牛高马大的，平时扛着两百斤东西在肩上一点也不费劲。
表哥让我把手电筒熄灭了，他说别让贼人发现有人在追。我熄了手电，发现四野被雪映得很清晰，不用手电完全能看清脚下。顺着脚印，我们爬上了一个山坳，这里是三条路的分界点，三条路分别通往王家庄、李家庄和赵家庄。风不停地刮着，我不由得缩起了脖子。我和表哥走得急，父亲落在了身后，表哥说等等，于是我跟着停了下来，站着撒了泡尿。表哥的尿很有力度，溅在雪地里，发出噗噗的震荡声，他一边撒尿，一边说。天一冷尿就多，俗话说冷尿饿屁穷撒谎，这话一点也没错。说话间父亲追上来了，表哥说，走，这贼娃儿可跑不远了。父亲说算了吧。打猎出身的表哥大喊，不行，这毛贼马上就追到手了，怎么就让他白偷了？父亲还是坚持说算了。表哥却像发现了猎物一样，正在追击的兴头上，执意要追。
正在争议时，一阵寒风刮来，天空突然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表哥急了，大声说，舅父，快点，要不那贼人的脚印可就找不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果然不一会儿，我们刚踩下的脚印就被大雪给覆盖，一丝痕迹也没有了。此时父亲很坚决地回转身，大声说，走，走，回家！不看人面也要看天面嘛！在父亲催促下，我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沿原路摸索着回家。雪一个劲地下着，表哥一言不发，从雪地晃动的影子中，我仿佛看到了他那张生气的脸。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彼此都不说话，迎着风雪默默地走着。路过竹林的时候，突然啪的一声，我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在打铳。停下来看看，原来是竹子不堪重负，被大雪压弯了，有些超过了承受的极限，于是啪的一声便断裂了。那震耳的声响，应是竹子断裂时的哭喊。
回家后整个人都冻僵了，匆忙钻进还有一丝余温的被窝，一眨眼，天就亮了。天亮后我兴奋地把表哥叫醒，表哥有点不情愿地爬起来，很被动地带着猎狗与我上山撵兔子去了。雪比第一天大多了，在陡峭的山道上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爬到山顶，人成了一串冰糖葫芦。我觉得这么大的雪，野兽更难逃了，但是撵了一个上午，筋疲力尽，连野兽的影子也没见着。中午我们双手空空地回到家，表哥连饭也没吃，带着猎狗不声不响地回去了。我知道，表哥还在生气，猎人出身的表哥有着强烈的目的性，因为他太想抓到那个毛贼了……
时间一晃就已三十年，去年中秋节我回了一趟老家，终于见到了表哥。表哥再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刚刚做了外公，已是人过中年了；而我也早已为人之父。作为一家之主，当家方知柴米贵，每逢遇到困境，生活无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遥远的雪夜，想起那种透骨的寒冷。为了一捆玉米，如果不是家儿老小饿着肚子，揭不开锅，我料定那个汉子一定不会在寒风刺骨的雪夜，斗胆翻墙入室，夜闯民宅，甘当一回贼人。
饥寒起盗心，这是环境使然。当年只有背负着家庭重担的父亲，才会以宅心仁厚的情怀去理解偷窃者的艰难处境。那个夜晚注定是个宽容的夜晚，像无痕的大雪，让一家人度过了艰难饥馑的日子。连大雪都知道及时出手，用它洁白的身体覆盖了雪地中的斑斑劣迹，何况我们宽怀天下的人心？
选自上海《少年文艺》（上半月刊）2015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