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人们常说,雪的声音是簌簌的。我听到的却不是。
我听到它们对我轻声说话,成千上万的细小嗓音轻浮在空气之上,如幼童喃喃自语,一字字耳鬓厮磨,时而遥远时而迫近。抖动,舒展,旋转,滑行。空气中飘着白色花朵,缓慢盛开。花瓣柔软,姿态变幻如风,颜色声音触觉气息和味觉浑然一体,守着单纯和洁净。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雪痴恋。静立于漫天大雪的怀抱之中,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呼吸到的,嘴唇尝到的,手指触摸到的,都是一样的白。性格内敛、缄默不言的白。开朗明亮、畅所欲言的白。隐秘的白,通透的白,深沉的白,一览无余的白。
总觉得雪花从天而降,是天空给予世界的安慰和原谅,是一次重生。
那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的前一天。傍晚,雪花毫无征兆地飘落,我欢喜地走出迎接,只觉得雪花密密实实铺天盖地,亲切地打在眼睛上脸颊上,连呼吸里都塞满了步履凌乱的雪。路灯照着雪的影子,移动的淡影如同迁徙,看似纷乱却有迹可循。
我默立其中,从而得到安宁。我打开手掌,虔诚地接受天空的吻,然后贴近脸,认真辨认它们的细微差别。我踏实地深入冬之内核,与世隔绝,感受雪花仓促的拥抱,无知无觉的融化,以及脸颊、耳廓、手心静静的湿冷。
我听着。它们说着耳语。
我说着。它们听着心声。
那一刻世间空无一人,美好如初。我想和它们一起融化,渗进时光的皮肤。我不会告诉你,它们说了什么。
渐渐觉得,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如雪落,自然而然,混乱却有序,浅显却深沉,最终悄然无痕地融化在时光里,只有回忆时,还恍然置身于密实安宁的雪花的拥抱之中。
我看见童年的雪还没融化。
小时候喜欢冬天,总盼着下雪,盼着一个神奇的伙伴从天而降。那种惊喜一落在心上,我便不由自主地发出幼稚的尖叫,恨不得一片一片地数,把雪花捧在手里完好无损地带回家,安放在枕边,连梦里都搂着这脆弱的玩具。
雪一下,我的节日就到了。那时外公是中学教师,我们就住在大操场边缘的平房里,出了门就是无际的白色。跑几步扑入白色的怀抱,再疯再野也没有大人束缚,我和表弟乐得手舞足蹈。
跑吧,跑。闭着眼睛漫无目的地跑,没有人指引方向,反正哪里都是平坦的白,反正世界边缘也是雪,反正就算摔倒也会有亲爱的雪花伸出手臂温柔地接住我们,伤痛、疑虑、失望和患得患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我问表弟,雪是什么味道的。他说不知道。于是我们傻傻地仰起脸张大嘴巴,等雪落入,雪却受到了惊吓,借助着风小心翼翼地避开。我不甘心,低头看着厚厚的雪,忽然有了主意。我轻轻拨开表层的雪,捧出夹层的雪,对表弟说,放心吃吧,它们一定很干净。我们一人一捧,用舌头舔,不过瘾,又直接放入口中。凉凉的,清新的,似乎还有来自天空的气息。我们那时太小还不会细细品味,只是心满意足地想,这就是雪的味道吧。
于是我的记忆里就有了雪的味道,真真切切留在舌头上的清香。
吃罢雪花,我和表弟又开始了第二轮疯狂行动。我说,你敢躺在雪里吗?他说那有什么不敢。于是我们戴上帽子,毫不犹豫地平躺在雪地上,陷进厚厚的雪层中。仰面朝天,眼前空阔一片,只有雪花扑面而来——盛大、丰富、华丽、奋不顾身,只看一会儿就觉得晕眩。就这样,我们贴近沉睡的大地,雪守护在四周,四肢似乎也变成了雪,脑袋好像也染成了白。那天回家后我们自然是挨了大人们的一通训斥,但训斥换来与雪的亲密接触和奇异幻觉,还是很值得的。
下雪的时候被关在屋里是最无聊的。妈妈上班了,外婆来家里接我去操场玩,她说下雪太冷要穿棉鞋,我说妈妈让我穿胶鞋,因为我往雪里一钻肯定把棉鞋弄湿。我跟外婆理直气壮地争论多时,最后终于赢了,穿着防水胶鞋骄傲地走进雪里。没想到双脚很快就被冻得麻木,连走路都困难重重。外婆气急败坏地把我拉进屋子,我死扛着嚷嚷不冷不冷,她已举着棉鞋不依不饶地让我换。我躺在床上龇牙咧嘴地叫,双脚几乎失去知觉。她帮我脱下冷薄的胶鞋,温暖的手捂在我的脚上,训斥道,都成冰了还说不冷。我正坚持说不冷,忽然感觉麻木的脚掌触到一丝温暖,恢复了感知。不知因为痒还是舒坦,我不可自控地咯咯笑个不停。还笑!外婆皱着眉头担心地嚷道。她把棉鞋套在我脚上,系上鞋带,下了禁令:不许出去玩雪。我的笑急刹车似的停了,哭丧着脸觉得自己真倒霉。
小时候最怕雪化,觉得那与灾难无异。
雪不再落了,我和表弟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有一天阳光明亮,我欢喜地享受久违的温暖,却对即将发生的雪的死亡浑然不知。大概过了几个小时,脚下的雪越来越薄,棉鞋已被沾湿,我感到疑惑。一会儿,雪迅速地消瘦下去,白色世界在不可挽回地消失,水流甚至成了小溪,泥土粘在鞋上,让我着实感到惊恐。阳光更加猖狂,耀眼,我无助地在残存的雪里走动,感觉有种美好正在沉沦,凋零,被毁坏。那一刻的哀伤和无可奈何,大概是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吧。恐惧,憎恨,惋惜,失落,随着雪融化的残酷事实一齐蹿出土壤,在可恶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要照了,不要照了。我仰着脸说,却被太过明亮旺盛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那是雪的死亡,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失去。
后来上了小学,发现爱雪的孩子不止我和表弟。
上着课,坐在窗边的某人走神儿,往外看一眼,惊叹道:雪!全班“哇”的一声就沸腾了,老师扯破嗓子也管不住。下课铃一响,整个楼都被激动的孩子们跺得咚咚响。大家一群接一群地拥向操场,那焦急劲儿,好像害怕晚一秒钟雪就化了。雪团满天飞,滑雪的一个接一个摔跤,一片欢悦的喊叫和清脆的笑声把校园填满,好像蓦然开了一树饱满的花,飞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鸟。这已不再是冬天,而是迫不及待生机勃勃的春了。
小学时写作文,我会把雪写成蓝色的。蓝色的雪,是我亲眼看到的。
下了一夜雪,清晨到校,雪地静谧,尚无一串脚印。我被震撼得不敢走动,真真切切地看到雪地映着冬日欲亮未亮的天空,散发出蓝。睡着的蓝。安静的蓝。洁净的蓝。不浓郁不招摇,只是清淡,柔软,内敛,浪漫。也许还有忧郁,但当时的我并未察觉。我只是呆呆地站在清晨深蓝的天空下,看着天空般平静的雪,空的雪,蓝的雪。我把它写进文字,却无人相信。早早到校的人们要么弯腰团雪继续疯狂的游戏,要么缩着脖子低着头,一脚深一脚浅匆匆地走进教室,跺掉鞋上的雪。他们什么也没看见。这不能怪雪,只是可惜了蓝。
放学,我带了一个大雪球回家。那是我在路上收集来的雪。我先团了一个小球,捧在手里,东张西望漫不经心地行走,看到路旁栏杆上、花坛边缘或一楼窗台上干净完整的雪层,就走过去把小球放在上面滚,越滚越大。我不断地寻找未受践踏的雪,走走停停,为我的雪球增加能量。最后,我连冬青树叶片托着的零零星星的雪也不肯放过,用手指挖出,按压在雪球上。拖拖拉拉一路,到家时,雪球已如我的脑袋一般大小了,硬实实沉甸甸的。妈妈惊讶地问,弄这么多雪回家干什么,嫌家里不够冷吗?我冲着僵冷无觉的手指哈热气,镇定自若地说,留着看。留点干净的雪在家里,心里高兴。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这是属于我的雪。我一个人的雪。从天而降的干净、美好此刻只属于我一个人,正如泰戈尔的诗句“这本应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那样幸运,幸福,让我觉得难以置信,要时时确认才能安抚那因过度喜悦而产生的怀疑。
我将我的雪球放在窗外的花盆里,因为怕它在屋内融化。花盆的土壤荒芜已久,此时迎来新的生命,一定也很满足吧。
路上的雪被堆了雪人、做了打雪仗的工具,或被踩了脚印、被清理进了垃圾车,都是雪无奈的命运。我的雪也有自身的命运,而我以为可以掌控,就自作主张地带它回了家。我想保留一点干净的雪,一点点就可以。它那样静美,那样单纯,我怎忍心看它被人踩踏,混入脏泥。
也许它理解我的苦心,便在我的窗外停留了很久,只是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消瘦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几乎将它遗忘时,它消失了。花盆里还残留着秋日的枯枝败叶,而冬天的礼物却了然无痕,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它该怎样证明曾在这里生活过呢?我该怎样证明它曾属于我呢?
我怅然凝视花盆里的土,意识到雪是留不住的,春天的种子却该发芽了。
以后很多年,冬天下雪,我总是静立于漫天大雪中,感受它们真切的呼吸和拥抱,听它们贴在耳边的絮语,却不再试图挽留。终究没有雪花属于我,只有静听之时,它们对我说的话是确凿无疑的陪伴。
我已不再在雪地上狂奔,而是喜欢听踩在新鲜雪上的咯吱咯吱可爱的笑。多愁善感时又觉得那声音是呻吟,觉得自己残忍。也许是太久没有亲近大地上的雪,我越发怕滑,走在雪地里总是战战兢兢,希望身边能有什么依靠,好让心里踏实。
但无论怎样成长怎样改变,雪依旧是我的惊喜,是天空最美的给予。我以不同的方式与雪相处,却以同一种痴爱等待每场雪的到来。
第一次与北京的雪邂逅,是在十八岁的冬天。那日在宿舍里醒来,只觉得窗外异常明亮清澈,探身一望,竟惊叫起来。不是明黄刺眼的阳光,而是单薄洁净的白,满地静雪镜子般映照的白。绵软的白,未知的白,一切归零的简单的白。我冲下楼,激动得想跳跃奔跑,孩子一般无拘无束。
说来也怪,只不过是一场平淡的雪,是每年都见面的老朋友,可我却按捺不住涌动的欢欣。从小到大,雪总能轻易点燃我的热血,激动的神经,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扑进雪的世界,举目四望,柔而胜刚的白色使世界变得简单,幼小,无知,却更加诱人。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我想起确曾相识的人,胸腔里溢满关于雪的痴恋,热情滴在冰雪里无处挥发,抒情和分享的欲望异常强烈。再冰凉的雪也不会让人冷静了,那一刻我只想拨通电话,面朝远方,用颤抖的声音说:
下雪了,下雪了。
路边停放的汽车在大雪中沉睡一晚,如今已被白色襁褓搂住,焕然一新,婴儿般静静地呼吸。车窗上平坦细密的一层白雪,就像一针针绣上的丝绒,质地轻柔,温暖舒适。一般我不会破坏这样的美,但那天却不由自主地伸出食指,靠近它。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在车窗上画下一颗心。一颗简陋的心,于清朗天空之下,由白色填充,由雪花和指尖完成,由它自身为我做证。
起风了,树上的雪被吹到更远处,纷纷扬扬如同又一次雪落。北京的风性格粗犷,有一种不掀翻世界誓不罢休的气概。狂风怒声嘶吼,树枝相互击打,积雪在天地间剧烈搅动,灰白色充斥,混沌一片。我闭上眼,脚步不稳,被风粗鲁地推到陌生的方向。那一刻确感无助,但脑海里莫名冒出一句“风雪夜归人”,心想那方向若是回家,再大的风雪也会被灯光染上一丝温馨安宁吧。
从年幼到成年,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听雪这件痴事吧。
十四岁那年随手拈来的笔名——蜜蜂听雪,沿用至今。对雪的痴爱达到这种程度,要作为名字化入身体,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蜜蜂听雪,别人用它来辨认我、称呼我,我得以确认雪与自己相关甚密,终于感到一丝安慰。却仍不满足。
不知雪究竟哪里打动了我,让我愿为其倾尽所有。为它心疼,为它感伤,为它义无反顾地放弃手心的温暖,纵使它会不辞而别,化作一滴冰冷的泪水。我需要它陪伴在身边,更需要它从天空的寂寞中飘落,让我听,让我爱。
很多人问我怎样才能听到雪。
我想,还是让雪花告诉你答案吧。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