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送走了宋二少爷,我预想生活总该回复平静,毕竟宋铭元也并不适合过着一惊一乍的日子,这不利于他的康复,适当的远离人群也是远离闲言碎语。
然而远比闲言碎语更大的事来了,我没料到宋铭元没残疾之前竟然还是个人物,断个腿竟然还能上报纸。
中午下楼打饭,就听隔壁小护士拿着份报纸感慨:“哎,好可怜,年纪轻轻的残了腿,已经很不幸了,还被人曝光出来,弄的像是要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一样,狼狈的样子要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怎么重回社会啊。”
我凑上去问:“谁?是说宋铭元么?”
她们便把报纸摊在了我面前:“是啊,他本来进医院我们就签了保密协议的,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
我展开看了一眼,“宋氏宋铭元住院一月有余,原是车祸残腿,知情人士称复原时间未知,病情不容乐观”,报纸下面还很应景的搭配了个保险公司广告“天灾人祸,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请用XXX保险,让你无后顾之忧。”
“娱乐产业惨淡到要拿一个残疾人开刀了么?”曝光宋铭元的际遇,除了暴露媒体的不道德,让大家茶余饭后多一个谈资,我看不出有什么意义。饭后我特意把报纸藏了起来,那个下午也多给宋铭元读了两篇励志文章,甚至宋铭元对我声情并茂的朗读仍然不热情,我也没有计较。
“何草草,你怎么了?整个下午你都在望着我发呆。”黄昏时候宋铭元合了手提电脑,分了一点目光给我,“还有,今天的报纸呢?”
我有些嚅嗫:“这个……今天的报纸上新闻都很没营养,都是些无痛人流之类的广告,我觉得你不需要,就扔掉了。”
宋铭元笑了笑:“那类型的话该有壮阳补肾的广告吧,你不是希望我和霍金一样么,总该给我看看的。”然后他敛了笑意,“何草草,是你故意不想让我看到的。”
语气已经是陈述句,我看他阴晴不定的脸,再看他膝盖上的电脑,大叫坏事,网络何其发达,宋铭元这么问早该看到了相关新闻。想想网上匿名留言板那些水准参差的发言,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奚落谩骂或者嘲讽,富人落难,人们有时总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踩上几脚。
恍惚觉得自己是能理解宋铭元的心境的。那年我第一次坐进进口汽车,就遇到了意外。当时那个碰瓷的老头装模作样的倒在车子前面,嘴里假意的呻吟着,我们被迫停车以维持现场等待交警出现鉴定事情真相,而坐在车里等待时,我看着那些骑着自行车或者电瓶车经过的人们,明明是无关的,并且对“事故”真相毫不知情,却选择了拼命地往我们的车窗上吐痰再骂一句“狗娘的有钱人,又撞人了”。总有人盲目相信富人总是奸恶的,他们的财富都是不正当的,任何事故里,都是富人的错,一开始便是偏见。一如宋铭元这样,他若是个平凡青年,这样的遭遇就要博得不少眼泪和同情,换做是富人,就是一桩笑谈了,总有人能云淡风轻说一句“活该”。
我清楚记得我的父亲从车上下来镇定地擦掉车窗上的那些痰,告诉我,流言蜚语不过就如这些痰。外人加诸给你的毁誉,并不能因此就让你本人变得更好或者更坏。那时候,我们刚刚变得富有,刚刚面对繁华和浮光,他也还是我的父亲。
我原来不想去回忆往事,可宋铭元的际遇却让我在这样一天里联通了过去和今天。我如今的地位和他千差万别,却感同身受一样对他不得不怜悯起来,我不想让他看到那些新闻的。
“你其实不用藏了,我已经看过了,铭成也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我了。”宋铭元看我沉默便开口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处在我这个位子,这些东西是每天都要面对的,你没必要觉得我会脆弱到这样就被击垮。”
“曝光这样的信息,也不过就是为了让我的股价狂跌而已,实质上对我本人是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宋铭元难得和我解释的这么清楚,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我,“小草,你要爱你的国家爱你生存的这个社会和世界,却永远不要对它毫无保留的全部敞开或者盲目信任。”他眯了眼睛,“因为这个时候,它会在你最意外的地方伤害你。”然后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交朋友也是这样的。你不应该因为任何情感而盲目信任护短,或许他并不值得这样的信任和护短。”
“你懂了么?”宋铭元侧头这样问我。我心理带了巨大的糅杂的感情,并没有理清所有的线索。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宋铭元说的是对的。我不应该因为怜悯而对他盲目信任护短到最后产生爱情。可我当时仍然很愚钝,认为那是宋铭元变相对我藏起报纸的温情回馈和有感而发,于是也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心理的繁杂一晃而过,我便把这些情绪沉到心底了。
“今晚铭成帮我安排了个私人宴会,需要出席一下。毕竟媒体上都步步紧逼到这个地步了,总要稍微出来一下和熟识的人见个面稳定下局势。”宋铭元转换了话题,又变成了云淡风轻高深莫测的他,“你也一起去吧,准备一下。”
于是我本着想让宋铭元闪亮登场的信念,趁着宋铭元午睡时候把他的轮椅前前后后来回擦了一遍,简直锃光瓦亮。我以为那就是宋铭元让我做的准备了,所以等到了灯光辉煌的宴会厅,望着里面男男女女高雅的着装,再看自己的简单连衣裙,实在太格格不入。
后来是宋铭成来接的他哥哥,他俩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我便搭乘的另外司机的车。原本以为自己去了还是个帮宋铭元推轮椅的,完全没必要穿礼服,等到了才发现大错特错。宋铭元什么人物,就是残疾了照样无数人鞍前马后,这推轮椅的活计也是人人争抢的,我便像个被叼走雏鸡的老母鸡般无所事事了。
席间自然宋铭元是主角,我看无数男女举着酒杯为了和他说话弯下他们高贵的腰,像是蹲坐在轮椅般一样和宋铭元交谈,有些人,就是坐在轮椅里也像帝王的,莫名其妙的,我挺了挺胸,觉得作为一个护工,我也很荣辱与共的自豪。
“喂喂,你,对,就说你,别傻愣愣地站着,厨房里还缺人手呢。”我本来站在墙角,突然身上便被人推了一把,一个侍者打扮的青年就把我连哄带赶地塞进了厨房。等进了厨房,看到清一色女工都白色连衣裙,往自己身上一看,确实很像,本想解释,那掌厨的大师傅便吩咐我做事了。
“把这个去洗一洗,恩,还有这个果盘,弄弄好,速度快点,今晚弄的不好不仅要扣工资的,没准要给解雇了,大家都加把劲啊,宋先生满意了奖金还是很丰厚的。”
我便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莫名其妙和厨房一起劳作起来,直到发现自己都饿的有些头昏了,才发现已经过了将近2个小时,可厨房竟然还有5,6道甜点要做。大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辛苦了辛苦了,丫头把这个端去大厅吧,之后就休息了进厨房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快去吧。”
我心里只想着赶快吃饭了回家,端上桌的时候似乎宋铭元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又被旁边一个女人的话头引走了目光,他显然分身不暇。倒是宋二少爷见了我,眨了眨眼睛,但大约顾虑席间礼仪所以没喊我名字。
过了一会儿,我正准备起身找点吃的,宋二少爷就跟在后面喊了一声:“这不是小草嘛?怎么在这里当起厨娘了?”我望了一眼座位那边,宋铭元身边果然空出了一个位子,而就在这样5分钟内,便有2个女人互相斗着眼色想要争抢原本是二少爷的座位,好去亲近宋铭元。
宋铭成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他摇了摇手里的酒:“哎,还好离席了,不然虚与委蛇可真是麻烦死了,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丢给哥哥比较实在。哦对了,哥哥让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你怎么被拉到厨房去了,怪不得刚才找你都找不到。”
“走了走了,哥哥让你先去喝一点热汤暖暖胃,不要一开始就大吃大喝,不然身材很容易变形的。”然后他又若有所思的加了一句,“还有,我哥关照我别和你说太多话,你知道什么原因么?难道因为你特别笨,让我别给传染了?”
我心里大呸了一声,好你个宋铭元,还真是不打算让我和宋铭成接触了,嘴上却只能讨伐宋铭成:“你都这么二了,还需要我传染么?整个屋子里的平均智商都被你拉低了啊宋二少爷。看到你我都有心理上的优越感,你哥不让你接触我是怕你无可救药地爱上我啊。”
当我说到“爱上我”时宋铭成看了看我的胸,然后摸着下巴像是思索了一下我们配成对的场景,我看他不自觉地就抖了抖。本来正准备开口继续打击,却见那边开始舞会了,远远便走来一个男人,轮廓是我熟悉的,但早已退去了青涩的少年气息,而是带了锋利。我看着他笑着和一个高挑女人碰杯,心中五味成杂。
宋铭成也发现了我的走神,他顺着我目光,便很了然了:“哦,你在看曾轩么?你倒还满有眼光的,他是地产新贵,今天是第一次受邀进哥哥的这个圈子,算是鲜肉啦。长得还成吧,但比起我还差远了。怎么了?你想认识么?要我介绍么?事成以后给我点好处费就好了。”说完宋铭元不由分手就要把我往曾轩那边拖,我连连摆手,死命挣扎,他才终于停手。不过我们的动静显然已经引起了那边的注意。
我看到曾轩往这边投来注目,然后他眼光扫过我,瞳孔也放大般的睁大了眼睛。我看他放下酒杯,并分开人群往我这里走来。我却只想躲开。每个人都只想衣锦还乡的,而我如今这种凄凉场景,实在不大想出现在故人眼中。
随着他接近的步伐,我也开始往前跑起来,我听见后面曾轩的声音,他喊,何早,是何早么?早早。是你么。
怎么是我呢。何早这个曾用名和我故去的少年时光已经一并被埋葬了。很多事情都会变的,人心尤其如此。我已经不是当年还会在迟到后调笑着因为取名意思是“干什么早”所以要迟到的人了,人生哪有那么多乐子可找。
曾轩还是截住了我,我只好佯装镇定地对视回去,曾轩果然反倒被我看的底气弱了:“对不起,是这样的,小姐,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这不是我搭讪,是真的很像。不过我将近5年没见过她了,认错了也不一定,她应该是不会回这座城市的。我很想念她,之前只听说她和她母亲一直在S市,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我便凉凉地开口接了一句:“S市前几年地震了一场,死了不少人,我有一位故人,也住那里,1年没联系了,后来才知道地震时候死了。”然后我加了一句,“我不叫何早。”
这话下去果然对面的男人脸色瞬间变了,我便趁机打算转身离开。曾轩比少年时候更精瘦了,但人也更加成熟内敛起来。看的出,他很内疚,我其实倒没恨过他。当年我自以为是他的死党,却遭到欺骗背叛,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人总有自己的难处,何况当年就是他不骗我,我也不可能就此扭转命运,而我自己,之前不是还和吴秦合伙过了段靠骗钱过日子的生活。没人比别人更高贵些,欺骗是人生的一部分。
人生没必要过得那么通透,人生是门艺术,而不是精准的科学,所以应该包容各种价值观,或者做快乐的猪或者做痛苦的哲学家,但唯一不可能出现的便是快乐的哲学家。什么都想要,如果不是贪婪就是幼稚。曾轩既想要不择手段而得来的事业的成功,又想要被不择手段的人的祝福,那显然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千万别把生活当电视剧,有完全美满到虚假的结局,演着演着自己都当真了。
看到他成功了,我确实不能云淡风轻恭喜他的成就,却也不至于咬牙切齿的诅咒。这便也够了。
可曾轩不懂,他在原地顿了顿,又走上前来:“小姐方便告诉我一下芳名和联系方式么。你的脸让我有太大的熟悉感和亲切感,觉得也是有缘。”然后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我,“我叫曾轩。”
我望着烫金名片上名字后面一连串的头衔,不知作何感想,好在这个时候宋二少爷推了宋铭元过来了:“哥,小草不肯和我一起去吃东西。”宋铭成还不忘记告状。
曾轩对宋铭元兄弟点了点头,也顺势递上了一张名片,继而回头继续询问我电话号码。
我望着宋铭元搓了搓手,他看我这个动作,果然毫不遮掩地皱了皱眉头。往日里我只要有什么要求助于他,或是做了什么不大对的事情,这个动作便是个潜台词。而那些求助对于宋铭元来讲,大约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比如我那天看隔壁王大爷的孙子得了痄腮,便自作主张拿了宋铭元养的仙人掌做了个顺水人情,拔光了刺给那小孩敷脸治病去了。宋铭元回来便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的刺,我只好哄他过几天给他买个乌龟,保管比仙人掌好玩。他当时就是这样皱了眉头,不过大约是乌龟起了作用,他倒也没和我计较。后来我便去菜市场买了个乌龟,现在那绿毛王八还开心地游在玻璃缸里,休闲的很。
我偷偷用嘴型给他说了句:“帮我搞定,回去再给你买个王八玩,凑成一对。”
这下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大概是真的喜欢那个绿毛王八,还是出手帮了我:“曾先生你好,久仰大名了,小草一直在我身边,她自己是不用手机的,你如果需要联系她直接打我电话就好,这是我的名片。”
曾轩嘀咕了一句“小草”再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和宋铭元便接了名片,这还是他赚到了。我知道宋铭元并不擅自给出名片,所以很多人结交无门,我是又帮了曾轩一把。
“你和曾轩认识?”回去的路上宋铭元还是皱着眉头,我却越发觉得这眉头皱得很有格调。
“有过一点交道,不过现在不想认识他了。”我避重就轻的回答之后便觉得是时候表达下对宋铭元解围的感激之情,“今晚可谢谢你啦!”
宋铭元不置可否,只侧了侧头提醒道:“恩,乌龟别忘记帮我买。”
旁人形容皱眉时候总爱说,我要把他眉间的“川”字抚平,此时我看着宋铭元眉头微皱的脸和他仍然惦念着要我破费买那绿毛王八的事实,却想着,我要把他这个“川”字抚一抚摆成个“王”字,好衬托他此时周身的王八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