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下旬的阳光很好,私人医院的后院里连个人都没有。我脱了鞋,拿了本插画集盖住脸,躺在柔软温暖的草坪上,闲适的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宋铭元被我丢在另一边的草坪上,远远望去,正保持着半个小时前的坐姿低头翻书,脸上竟然并没有什么羞耻难堪或者暴跳如雷的神色。
主管说得对,他确实是个有钱英俊年轻的男人,而且并没有成为什么植物人或者高位截瘫,也只是暂时性的无法直立行走了而已。
厄运在同一条路上漫游,时而降临于这个人,时而降临于另一个人,于是有一天它终于降临到宋铭元头上了。我打听了打听,据说是刹车失灵,直接撞到树上了。小护士当时神情惋惜,大叹可怜了一个正当好年华的男人。我也忍不住惋惜,可惜了一辆正值壮年的保时捷。
而我现在要做的也不过是推着宋铭元出来晒晒太阳,帮他翻翻身以免长出褥疮,其余便是负责一日三餐和一些传话,倒是个闲职。高级病房的设施很齐备,有专门的残疾人厕所,也并不用我去搀扶他如厕,不得不让我感慨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宋铭元如今也好歹能做个有尊严的残疾人了。
今天便是我第一天正式上岗,但没有监督制衡力量,权力就要膨胀了,我把宋铭元面对一堵墙壁往大太阳下一丢,自己便到树荫下休闲起来,半个小时了,我都无聊了,可宋铭元竟然没有什么表态,只是安静地看着书。
我便装模作样地踱步过去:“宋先生,你还真是身残志坚啊!心态倒真是叫人佩服。”
“是么?我倒觉得你比我更值得佩服。昨天刚见我还一副天要亡我的表情,一看到我的腿,就立刻春风得意了。”宋铭元合了手里的书,慢悠悠来了这么一句。他现在坐在轮椅上,必须要抬头才能看我,照理说,该是我气势上略胜一筹,可看到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总觉得连他眼角的弧度都在酝酿什么阴谋。这个男人太奇怪了。一夜之间飞来横祸,却很情绪稳定。我偷偷观察了很久,努力想在他脸上找到失落愁苦烦躁或者任何反社会情绪。可惜竟然都没有。我便只好猜测,大概宋铭元是信奉命苦不能怪社会的。
“我情绪变化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宋先生你太励志了。连你都好好得活着,我那点生活里的小不如意和小挫折又算得上什么呢?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为一点小障碍而不走路呢?宋先生啊,俗话说得好,要善于在别人的厄运里变聪明,而不是自己的。实在太感谢你了!”
自从我得知宋铭元的情况得做好长期抗战准备,能不能复原都有很大不确定性,便不由自主地自我感觉良好了。毕竟一个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的男人一定管不好自己的下半生。宋铭元现在只能靠着我,不然他哪里都去不了,三餐不递给他,也就是要饿死的人,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如今在我眼里已经只剩下虚张声势了。
然而今天早上,我还是对他是否真处于这种境地有些怀疑的,所以当时冲进病房第一件事,便是趁着他在睡觉狠狠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果然没有醒过来,还是睡得很香甜。我这才笃定这家伙是真的腿部没知觉了,风水轮流转,我为刀殂他为鱼肉。
所以比如现在,宋铭元皱着眉头坐在轮椅上,指示我太阳晒够了,推他回房间,我就偏要把他停在湖边的草坪上,自己跑去前院看别人放风筝。吴秦说的,要给他下马威。第一天,不能太随叫随到,不然地位划分就很明显以后都难翻身。
然而宋铭元毕竟是个上进有为没法坐以待毙的年轻人。等我观摩完放风筝回头,原来那片草坪上竟然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四处找了找都没有,见人工湖边聚集了好几个穿着条纹服的病人,才凑过去问了问。这一问我的冷汗就下来了。
“有个腿脚不方便的病人从这里掉下去了!”其中一个秃头大叔这样告诉我。
我心里一激灵:“掉下去多久了?是个做轮椅的年轻男人么?你们怎么都没人下去救呢?”
大叔双手一摊:“小姑娘,你看我一把年纪了,跳下水去不是找死么?而且吉人自有天相,生死在天,富贵有命。我是信奉天主教的,我也已经在岸边帮落水的人祈祷了10分钟了,精神上的救助已经做到了。”然后他装模作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我越听越急,竟然都10分钟了。虽然我不待见宋铭元,可也没想过要出这纰漏,何况他一个瘫痪男青年,掉水里该多痛苦无助啊。于是我没做其他思考,脱了外套就跳进了水里。
9月的水已经带了寒意,这医院的人工湖又不是活水,潜进去能见度很低还很脏,我眼睛生疼,还强迫睁开着搜寻。虽然会游泳,但从没在这样的池子里试过,水下的黑暗和寒冷让我内心也怯懦起来。临近水面的地方没看到人,我只好下潜得更深一点,来自外部的水压便让我更难受。水下的时间也显得特别漫长,我听到岸上有人喊“你还好么?”,声音仿佛离我很遥远,我憋的气要到头了,窒息的感觉慢慢覆盖上来,内心的恐惧开始占上风,那种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憋死在水里了,求生本能驱使,手脚已经开始想拼命挣扎着往上浮往上游。
然后我的手终于接触到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人体。内心放松下就让身体也跟着泄气了,我吐了一口气然后又吸了一口。潜水大忌。
等我终于把人拖出水面,自己便已经呛得呼吸困难了。总之形象很糟糕,身披水草,头发上还滴着水,混合着池子里的污泥,然后我看了眼捞起来的人,比宋铭元身胚大了一号,再怎么在水里泡也不该浮肿成这样子。
再环顾了四周一眼,才发现宋铭元分明好端端地坐在轮椅里,只是身后换了一个小鸟依人般活泼可爱的护士,他们站的离水池不近不远,正好可以看清池子这边的热闹,又不至于身陷嘈杂的人群,两人正有话没话地搭着。我湿漉漉地爬出来,身边走来其他人为我披上毯子擦去污泥,场面很混乱,宋铭元隔着人群淡淡地撇了我一眼,仿佛没认出来般又回头对小护士笑起来。
我哆嗦着走到他身边,用带了污泥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只来得及说了句“还好你没事。”便无忧无虑地白眼一翻,两腿一蹬,昏死在了宋铭元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