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魁三人刚转身，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震撼，与地震相似，却又有不同，仿佛整块土地变成了一片漾动的水面。除开不正常的摇摆，还似有闷闷的雷声自土里传出，由远而近，由下而上。
钟小魁努力站稳身子，一把将如山抱起来，拽着林七七跳到一侧的大石上。黑黄相间的泥土，突然耸动起来，一片紫蓝阴沉的颜色从土下蔓延而出，转眼将他们脚下的土地染出了一道不断朝前“爬行”的线。
除了钟小魁他们，在场的所有人俱是一惊，只听络腮胡大喊：“快跑！是地羽蛇！”话音未落，只见地裂石飞，一条足有成年男子大腿般粗的黑紫色蛇状物破土而出，钝三角形的头颅高高昂起，脸是没有的，整个头部只有无数只挤挨在一起的白色眼球，一缕缕黑气从眼球间溢出，庞大的身躯还不知有多少埋在土里，上头没有蛇类的鳞片，却生满了黑里泛紫的羽毛，活脱脱一个外星来的怪物。
“往山上的水潭跑！快！”将军唰一声抽出大刀，将自己身边的小兵朝旁一推，一团涎水似的黑色液体擦着他的衣袖飞了过去，落在地上，轰一下便燃起一个火球，他的袖口虽未着火，却也被灼出了一个小洞。混乱中，这怪物嚣张地扭动着身体，每个眼球在一种奇怪的角度下旋转，每转一次，便有一缕黑烟窜出，一遇空气就化成液体，似出镗子弹般朝四下避散的兵士们追去。
跑得快的，被烧了衣角鞋底，跑得慢的，身上被引燃了一个甚至几个火球，忙不迭地满地乱滚，可是，火球不但丝毫不灭，更从球状瞬间拉伸成刀刃状，猛地从着火者的伤处切下去，血肉模糊，惨叫惊心。士兵们伤的伤，逃的逃，整块山地似被惨烈与妖异的气浪轰得四分五裂。
“快跑！不得回头！”将军跳到那地羽蛇的面前，故意大骂这怪物，将它的全部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密集的火球落雨般朝他身上砸，所幸他轻功过人，在灼热的温度中敏捷地闪避，瞅准了个机会，挥刀猛砍向它的脖颈。
只听铿一声响，他的刀被生生弹了回来，这地羽蛇的脖子居然比钢铁还硬。
“别打头，打它的尾巴！”大石后的小凹地里，林七七伸出脑袋，朝陷于苦斗中的将军扯开嗓子大叫。
“你怎么知道？”钟小魁敲了一下她的头。
“我也是乱世的玩家！”林七七又紧张又激动，“地羽蛇是杀不死的，只要击中它的尾巴，可以让它躲回地下，暂时丧失攻击力！”
“不早说！”钟小魁把如山朝她怀里一推，“给我小心点！”他猫着腰冲了出去，趁着地羽蛇专心对付将军的空隙，捡起士兵们遗落在地上的钢刀，躲闪着零散落下的火球，绕到地羽蛇身后，照准它尚埋在土里、不断扭动的尾部一刀砍下。
一声脆响，落下的刀锋却似砍在石头上，断成两截，钟小魁空握半截钢刀的手臂，被自己的狠力气震到发麻。被偷袭的地羽蛇大怒，转过头便朝钟小魁送上十几个大火球，钟小魁慌忙朝高处跳去，火球在他身周炸开来，虽然闪得快，爆裂带出的气流仍将他冲翻在地，尚不及起身又是一串飞过来，热浪似乎将钟小魁的头发都灼出了烟。
生死关头，他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拽住，将他朝斜上方甩了出去，砰一声落在安全地带。死里逃生的钟小魁忍住痛，火速爬起转身一看，将军正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横举长刀，用刀身硬挡开一个火球，他分明看到火球触到的刹那，整个刀身被烧得通红，撞击的力量把将军朝后推开数尺，他却毫不退避，不管敌人的攻击有多猛，也不管手中的刀有多烫手，抵挡，反攻，他只做这两件事，哪怕两方力量如此悬殊。
林七七抱着头冲到钟小魁身边，拉住打算再杀过去帮忙的钟小魁，急急说：“地羽蛇是火属怪，你把刀上沾上水，砍它的尾巴！”
水？！上哪儿找水？现在站的地方，除了土还是土！看看还握在手里的半截断刀，钟小魁一皱眉，甩开林七七的手，视死如归地朝战圈中杀去。见钟小魁又返回头，就快抵挡不住的将军怒吼：“你回来做什么？！”钟小魁风驰电掣地落到地羽蛇的身后，举起手中的断刀。
“你不是它的对手！快滚！”将军一分神，躲闪稍迟，手臂被擦过的火焰拉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钟小魁根本不理他，张开嘴，一连几口唾沫吐到了断刀之上，随后一横心，赌上内外一身力道，大喝一声，以劈天破地之势朝地羽蛇的尾部砍了下去。
这次，他的刀没有砍在石头上，而是真正有了砍进软肉中的感觉，只在烤肉时才能听到的滋滋声，被放大了几十倍，刀落处，几缕浓重的红烟从地羽蛇的伤口中喷发而出，钟小魁只觉手心烫得发疼，赶忙送开刀柄，闪到一旁。吃了这一击的地羽蛇，怪叫一声，头上的眼睛居然一下子缩进了头皮下，整个身躯呼一下缩回了土里，被它拱开的土块，倒带般恢复了原状，脚下一阵短促的摇晃后便再没有了动静。钟小魁大大松了口气，散架了般坐在地上。
“少年啊，你竟用一口唾沫拯救了宇宙！”林七七牵着如山，崇拜地朝钟小魁竖起了大拇指。
“你！”钟小魁哼了一声，转身问如山，“小鬼，没事吧？”如山摇头。
“你是在送死！”将军捂着受伤的手臂，怒气未息地站到钟小魁面前。
“你又何尝不是。”钟小魁看着一地狼藉，丢弃的兵器，还有不幸葬身在地羽蛇手中的两个士兵，烧焦的尸体已变成了脆弱聚集的灰，“用自己的命替下属换取逃命的时间，真是好上司！”
“好吧。我虽不知你是正是邪，但你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欠你一个人情。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将军的怒意渐渐平息，每个字都一言九鼎。
“当然是帮我们找到陈异凡！”林七七替钟小魁抢答了，“呐，你知道的，如果不是我提醒他用水，他的刀是不会有用的，你间接也欠我人情！但我们只需要你还一次。”她讲得义正词严，顺口又问，“英雄，怎么称呼？”
“叫我枭吧。”他走前几步，在其中一个下属丧生的地方，蹲下，一拳砸在灼痕仍在的地上，“地羽蛇，正是陈异凡豢养的杀人工具。”
3.
旌旗招展的大营里，黑甲士兵们举着长矛，阵仗齐整地来回巡视，健硕的战马不时发出焦躁的嘶鸣，迫不及待要上阵杀敌似的。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沙土，在营地四周造出一层肃杀的屏障。
“异凡。”中军帐中，一身乌金战甲，面容藏于铁面罩下的威武男人，坐在铺着虎皮的椅中，手里托着一卷兵书，看得很专注，“我记得我没有准许你对他们私自出手。”
缩坐在烛光投射不到的阴影里，书生打扮的瘦小少年，藏在干净的青布衫里，一条比泥鳅大不了多少的小黑蛇，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害怕似的朝袖口里钻，他嚅嗫着：“我想……解决了枭，您会高兴些……”
“我并不需要他死。起码不是这样的死法。”男人啪一声合上书，“两军交战已久，枭的部队如今只剩小猫两三只，我要杀他，易如反掌。可我偏偏留他到现在，你难道不知我的用意？”
他冷冷质问的语气，令少年越发紧张，口齿不清地支吾：“我……我……”
“但凡是他喜欢的，就不能留在他身边！这才是我的目的！”啪！兵书被他一掌掼在了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从被震翻的茶杯里溢得到处都是。
“虽然你是我儿子，可你既不够聪明也不够优秀，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你再敢不听我的命令，自作主张的话，休怪我不客气！”少年因为巨大的惊慌抽搐了一下，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再开口，只颤颤地点头。
男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扔下少年，独自步出帐外。
4.
隐秘的山洞中，飘散着药草与血混合的味道，火把插在潮湿的洞壁上，噼噼啪啪地燃烧。
络腮胡牛大把仅剩下的药粉倒在一个同伴的断臂上。在场的其他兵士，身上无一不留下了地羽蛇带来的伤口。牛大把空药瓶狠狠一扔，也不顾肩头豁开的伤口，冲到枭面前，揪住他的衣襟大吼：“跟我出来！”
白天，在枭的带领下，他们穿过地势复杂险要的山林河道，一边走，枭一边仔细辨认着沿途被留下的，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暗号，直到天黑，才在一片无名山壁的背后找到了那些藏身山洞中的下属们。
本来已是残兵，又遭此重创，那些曾经铁铮铮的汉子们，强撑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每一双眼睛里，再看不到视死如归的豪气，只剩软弱的等待，钟小魁从那一道道投射过来的视线里，竟还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怨恨与失望。枭救了他们的命，可当这个男人再度回到他们面前时，没有人问他，更没有人感谢他，山洞里的气氛，古怪而紧张。
牛大拖着他的上级，一口气爬到山洞上头的崖壁前，才停下疯狂的举动。天色已微明，一条白亮的线，如一只从黑暗里慢慢睁开的巨眼，在空中静静观望着下头的人。
“你最好先止血。”枭扫了牛大的肩头一眼，殷红的血不断从那家伙的伤口里往外淌。
“就算流干血死了，今天也要问个明白！”牛大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扯住他的衣领朝左一拉，指着远方那一片根本看不见的风景，“你答我，那是哪里？”
“我们的国。”枭平静地回答。
“不止是国，还是我们所有人的家！”牛大把他揪得更紧，又问，“你再答我，你是谁？”
“皇帝麾下，龙骧将军，枭。”他任由牛大“放肆”，没有制止的意思。
“你不止是皇帝的将军，还是山洞里那一干兄弟们的指望！是我们被铁颅军的刀剑与马蹄毁掉的国土的指望！”牛大每个字都在吼，脚边的石块在发抖，“你曾是所有人眼中最骁勇善战、智谋过人的大英雄，就算我们遭内贼暗算几乎全军覆没，兄弟们也相信只要跟着你走，就有扳回的希望！你说过，虽然铁颅军攻破皇城，可皇上已密赐你兵符，只要能突破斧涝关与三王爷会合，便可调动他十万大军反攻！”牛大的脸涨得通红，硕大的鼻子因为愤怒而夸张地翕动，“你明知如今我们不可能与铁颅军硬拼，只有一个方法能让铁面元帅撤兵……难道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我们国度光复的希望，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个女人？”
原来，他们迟迟无法突破困局，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多么俗气。一路跟出来的钟小魁跟林七七默契对看一眼。
“我不会把阿燃交出去。”枭转过头，正视牛大的眼睛，“这一生都不会。”
“你……”牛大愣住，各种极致的表情在他脸上辗转交替。见牛大一副快要爆血管的可怕模样，钟小魁赶紧朝枭靠近了些，生怕牛大发起疯来把枭推下悬崖泄愤。
可是，没有。牛大最终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个铁塔般壮硕的汉子，就那样在所有人面前绝望地号啕大哭起来。牛大，刀架在脖上都不会吭一声的人哪。
没有人觉得好笑，连林七七这个不知轻重的无厘头生物都变得沉默了。如山仰头看着这群大人之间的交锋与安静，稚嫩的脸上没有害怕，也没有茫然，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枭俯身扶住他的胳膊，字字如铁：“我讲过，我会带你们回家。放心，我自有办法突破斧涝关！”
“你有屁办法！”牛大根本不领情，狠狠擦了把鼻涕，“铁面在斧涝关布下的天罗蛊行阵，根本无人能破！有多少人丧命在这个阵法中，你不是不知！”
“总能找出破阵之法。”枭用力把他拉起来，“你可还信我？”
“我……”牛大一时语塞。
如山突然拉了拉林七七的衣角，小声说：“帮帮他们。好不好？”钟小魁弹了他的小脑袋一下：“不用你这小鬼提醒，要是他出事，我上哪儿找陈异凡去。”他瞟了林七七一眼，没说话。如果他们真是身在这个游戏里，林七七懂得对付地羽蛇的方法，那只要她知道通关秘籍，在这场“枭铁之役”帮助枭打败铁颅军自然不难。但，这个世界，真是用通关秘籍就能解决的游戏么？从一进到这个地方起，他便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走吧。去看看弟兄们。”枭转身下去。
钟小魁拦在牛大面前，问：“牛大哥，陈异凡到底是什么人？”知道钟小魁打退地羽蛇救了枭的事迹后，牛大对他们的态度缓和了许多，板着脸道：“你们这群黄毛小儿，连对方是什么底细都不知，就敢去找他！那姓陈的，是铁颅军的头头，铁面元帅的儿子，生得柔柔弱弱，文不行武不行，要不是有他那个死鬼老爹撑着他，真是风都能吹死他！”牛大说得咬牙切齿，“偏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废柴，不知怎的学来了养地羽蛇的本事，这怪物吐火如刀，两军开战以来，死伤在这个怪物手中的兄弟不计其数。使这等下作的伎俩，呸！”牛大往地上啐了一口。
收件人的背景这么不光彩……而牛大的描述，似乎让如山很不安，他急急问：“那个元帅……很可怕么？”
“岂止可怕！”牛大瞪着这小鬼，“他连睡觉都不卸战甲，脸上那张铁面罩就像生在肉里一样，终年不取！所以人们都叫他铁面元帅，真名反而被忘记了。真要比对起来，他的武功韬略，跟咱的枭将军是不分伯仲的。他带领的铁颅军，虽是叛军，但也说得上纪律严明，勇猛无畏了，加上他那个养蛇的儿子，这支铁颅军，着实难缠。我们剩下的兄弟能活到现在，已是大大的不易。”
“铁面元帅要你们交出谁？”林七七问，直觉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牛大一听，大头一垂，整个人像矮了三寸，跺脚道：“不就是那个叫阿燃的小妞么！也不知是哪里好了，将军就像着了魔似的护着她。”
还能怎样，两小无猜也好，萍水相逢也好，除了爱情的魔力，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我去找枭。”钟小魁扭头又对牛大道，“你好好安抚一下你的弟兄们，现在这个时候，内讧最要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