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早以后,向日娜又带着阿涅给兄弟大恒垒坟来了。那个汉族女人殷桃,这时蹲在儿子的坟头前大哭了一会儿后,又说都是自己害了儿子。她痛悔不已的。可是儿子却没有回话,他的灵魂已经飘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们依旧奇怪的是,她们拿着竹筒去收儿子魂魄的时候,却发现一只红蜘蛛也收不到了。都深感奇怪:难道他们的魂魄都被上天收走了吗?
又过了一阵子,就在那个汉族女人殷桃离开后,朱忠义又悄悄地上坟来了。当他烧了纸上了香以后,随即又掏出一张拓片。这便是他当年拓下的“思亲碑”的碑文:
洪武五年春夏,明军分途进兵七年寨:卫国公邓俞从北路进攻观音寨、二卡子、野鸡山、神挡坪,从东北两面包围;江夏侯周德兴从南路,进攻龙伏关、大庸所、茅寨子、茅头关、黑枞关、温阳关,从西南两面包围。邓、周大军久攻不下,遂四处骚扰百姓,屠杀无辜乡民,武陵山间,一时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周德兴遂与思济谈判,授思济“毅用元帅”。思济见天下初定,四海一统,不堪百姓再受苦难,遂入七年寨劝降。但思济深知岳父覃垕之为人,宁为玉碎,不无瓦全,遂骗之曰:“今明军四面包围,何不留人守此,亲去九都观音寨,互为犄角,再作良图。”思济又以大义晓之其贴身护卫何英、姚祖,二人一拍即合,遂于灭亲垭将覃垕擒拿,押送关门岩囚笼峪,关进站笼,用船解往南京,是年六月六日,覃垕被凌迟处死。何、姚二人遂被覃明所杀,之后又追思济于此。思济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立人世,遂携老扶幼,隐居深山,不再过问红尘中事。待思济自刎之前,立碑于此,以昭后人。
洪武六年冬。
朱忠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就静静地点燃了,以此告慰大恒的在天之灵……。
没几天,二屁又悄悄地来到了向大恒的坟前,但他不是来垒坟的,他是来羞辱向大恒的,他还记着那一拳的仇呢。那时候他的门牙掉了,不关风了,但这不要紧,他还可以继续放瘟狗屁!果真,他把屁股高高地翘起,然后对准坟头,长长地放了几个响屁!那一天,他还特意炒了一斤黄豆子吃了,因此他的屁放得山响、天响,简直奇臭无比!但他放完了屁后,似乎还不解恨,又朝着向大恒的坟头“呸”了一声,说:
“老子看你还逞雄不逞雄!”
几个月后,那个东洋人也悄悄地来到了葱白岭。那天,他在给这座长满青草的坟茔垒了一抔土、点了两支蜡烛、上了一炷香以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说道:“你这个蠢小子呢,你想错了呢,你已经绝后了,你葬在这里还有什么卵用呢?你白白地糟蹋了一块好地了呀!你难道还睡得安稳么?”
那话简直比二屁的屁还要臭——臭上十倍不止!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时候有个女人爬上坡来了。
那是二屁的女人——莲花。莲花开初见到那个背影子时,还以为是覃日格的背影子呢,她便喊了一声“日格”。没有人应。她以为覃日格生她气了。可当那人突然回过头来时,她一下子惊呆了,——那人不是覃日格,而是那个假道士杨再复啊,她便大叫一声,掉头就跑。就像见了人熊家婆似的。可是她再也跑不掉了,这时,只见山本太郎一步抢上前来,一掌就击晕了她。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把莲花翻转过来了。啊哈!但见这个女人很有几分姿色,他又嘿嘿地淫笑起来。顿时兽性大发。他立即将她拖去了坟后,便开始一件件地剥她的衣服,就像剥笋子一样,直剥得她一丝不挂!他的眼睛就发亮了、发绿了。因为他发现,这女人的肌肤就跟雪一样的洁白,琥珀一般的透明,他就开始奸淫起来了……可还没等他完事,莲花就在猛烈的撞击中忽地惊醒过来了,她“阿涅”一声,就一爪抓去,直抓了那个东洋人一脸的血印子!
“八格!”山本太郎大叫一声,他一脸的辣痛,顿时恼羞成怒,也便死死地掐住了莲花的脖子……直到莲花的手慢慢地瘫软下去,头也偏转过去,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淫笑着去了。
62.会战
向大仁被调了回去,当了警卫团营长,但他却没有找到那个日本间谍,这是他一生中最大一个遗憾。
那时正值中日常德大会战之际。因为1943年春天,当日寇在长沙第三次大会战受挫之后,日军暂时打消了打通粤汉铁路的美梦,但为了鼓舞士气,安定军心,补充给养,以达到以战养战之目的,又于11月初发动了一次规模巨大的会战——常德大会战。而向大仁就是那时候被抽调回去担任警卫营长的。
那次大会战可谓盛况空前。驻武汉日军第11军共调集了约12万兵力,分三路扑向常德一线。而中方则以第六、第九战区16个军共20余万人迎敌,在常德城外围与之展开了激战。一连数日,日寇驱使精锐之师,在敌机的轮番轰炸、扫射和各种炮火的轰击掩护下,对国军前沿阵地发起了猛攻。国军则采取步步为营、积极防御的战术,损耗日军的兵力和装备。但是日军的攻势太强大了,他们相继攻陷了石门、慈利、安乡、澧县、临澧,并于11月下旬将常德重重包围。
这一天,德山失陷,敌人居高临下开始俯瞰城内,并且用重炮轰击,他们发射了一枚枚燃烧弹,常德城内顿时一片火海。接下来,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街巷争夺战。敌军开始损兵折将,竟丧心病狂地朝57师的阵地施放毒气弹,而国军守城将士仅有少量的防毒面具,大部官兵只能用毛巾包上泥土或用尿水浸湿毛巾堵住嘴鼻,并在低洼处燃烧木炭以驱散毒气。但是那烟雾几乎无孔不入,很多战士倒下了,然后咳嗽不止,开始呼吸困难。可战士们没有一个人后退,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一战必死无疑,几乎没有一点生还的可能。因而那时候,向大仁接到的命令是:与常德共存亡,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决不后退半步!
军令如山!
他们组织了敢死队,务必守住指挥部的前沿阵地,以便争取时间等候增援部队的到来。而向大仁所带的警卫营,将是最主要也是最后的一道防线。如果这道防线被突破了,常德城就将不复存在了。因而那时候,在向大仁的眼前,不仅是爆炸的炮声和飞舞的子弹,还有一个个如禾不断倒伏的战士。没有任何增援,一批敢死队员上去了,就再没回来了;又一批上去了,还是没有回来。一天一夜,向大仁的三个加强连,就只剩下最后一个连了。战斗异常激烈。可这时,正当他带着赶死队准备再次出击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道新的命令:突围!
“老子宁愿战死,也不愿突围!”向大仁揪下军帽大嚷起来。因为他知道突围将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逃跑!而逃跑则意味着,他们将失去一个做军人的人格和尊严!
“不行!”这是向大仁第一次违抗军命!那时候他面目狰狞,将帽子一甩,便大喝一声:“兄弟们,不怕死的跟老子上!不是爹娘养的都他妈的去投降吧!老子不当逃兵!冲啊!”于是他第一个跃了出去,冲了出去。而兄弟也将帽子一摔,也都跃了出去、冲了出去。自然向大仁也知道,如今不是硬拼的时候,他要求每三个人组成一个集体,互为犄角,相互掩护,与日寇打近战、拉锯战,拖死他们。果然凑效。那时候敌人每前进一步,几乎都要付出沉痛的代价、巨大的伤亡。他们坚守了三天三夜,也没让敌人顺利地前进一步,越雷池一步。那个时候,向大仁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白虎的影子,他就像白虎一样在敌人发射的枪林弹雨中——飞奔,飞奔……而他身边是不断倒下的战友,可他来不及吊唁,来不及问讯,他只是不停地向敌人发射无比仇恨的子弹——他要将这群狗日的倭寇全都赶回他娘的东洋老家去!
报仇!
报仇!
报仇!
但向大仁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里溪了。他想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因而那时候,他不再担心自己了,他担心的只是覃日格领导的覃家军,哦,不不,不是覃家军,而是里溪军。那个时候,覃日格已经联合了巴溪和酉溪的人马,组织了一支上千人的队伍。覃日格当司令,朱忠义当军师,彭武魁和田文当副司令,将里溪完全封锁了起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武器远不如日寇精锐部队的武器精良,一旦遭遇,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指挥,完全有可能全军覆灭!可即便这样,如今他再也脱不开身了。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时候,向大仁似乎不晓得什么是饥饿了,什么是劳累了,他们就像钉子一样的、死死地钉在了那条街道上,没有后退半步。眼前,到处都是招展的膏药旗,他真想上去撕碎了它们!可是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腹背受敌,背面也遭到了敌人猛烈地进攻。那个时候,整个常德城里,枪声已经开始逐渐稀落了,四处都是浓烟,四处都是迷雾,四处都是腐尸和焦尸的味道……难闻之极。那个时候,人们似乎再也不害怕什么鼠疫了,什么跳蚤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而他们几个——几个命大的战士,这时都围在那栋楼里,反倒开起了卵玩笑,都很开心的:一个个大义凛然,仿佛视死如归。一个老兵蛋子正在问:“兄弟们,郎格你们哪个肉眼见过那些跳蚤?说来听听!”另一个老兵蛋子回答道:“老子见过呢,那些狗日的小日本,一个个,不都像他娘的鼠菌跳蚤么!”又一个说:“是啊是啊,他娘的小日本鬼子,全都是秋后的蚂蚱,再也蹦达不了几天了!”啊啊,那一时刻,又是怎样开心的一刻,怎样难得的一刻呵!是啊,那又是怎样的一种诙谐,一种幽默!天又快黑了。其实白天也如黑夜,到处都是浓浓的烟雾。似乎除了烟雾还是烟雾。于是,为了鼓舞士气,向大仁便对着那些要遭报应的鬼子们唱起了《梯玛神歌》中的上阳洲:
把鬼子打得哭天叫地了,
把鬼子磨成包谷粉粉了,
把鬼子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煮了,
把鬼子放进大甑子里蒸软了,
兄弟们啊,你看那些魔鬼们啊,
恶狗已经咬着他们的尿包了,
毒蛇已经钻进他们的屁眼了。
就在这时,敌人开始冲锋了,他娘的还开来了坦克和装甲车呢。鬼子就朝他们喊话了。他们已经无动于衷了。鬼子就朝他们开炮了。“轰隆”“轰隆”,几声炮响以后,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时候向大仁就像一匹鸡毛,在飞……
一只苍鹰托住了他,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轻飘飘的,这就飞了起来,飘了起来……
忽然间,他便看见了尘世的一切,还包括自己的来世……
63.悲悯
这一支偷袭的队伍,在攻占慈利县城以后,就开始朝里溪进发了。其实他们的目标,最终不是里溪,而是第六战区的指挥部——恩施。他们要实施“斩首行动”。这是一个绝密的计划。
为了这一计划的成功,那个东洋人山本太郎亲自出马了。那个时候,山本已经摘下了假面具,恢复了他东洋人的面孔,蓄上了仁丹胡,还穿上了大日本皇军的军装,手里握着一柄东洋指挥刀,带着一个联队的兵力,悄悄地沿着里溪徒步而上。他试图用武力去征服这个既敬白虎又赶白虎的山地民族,以血洗他在覃家峒所遭受的耻辱。但是,令这个东洋鬼子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向里溪纵深推进的过程中,却遭到了覃日格领导的里溪军的最顽强、最决绝的抵抗,整个里溪顿时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几天下来,河面上漂浮的全是一具具发白发臭开始腐烂的尸体,尸体几乎塞满了河道。但是,由于敌人武器装备的精良,这群鬼子最终还是攻进了白虎山,——离他所遭受耻辱的地方已经不远了。
这时候,覃日格领导的部队已经剩下不足五百人枪了,他们被压缩在葱白岭和白虎山下的空地里,凭借迷魂坡的有利地形开始与敌人周旋,暂时摆脱了东洋鬼子的追击。现在他们准备反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