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梦白虎当堂坐，哪有白虎不吃人。
五梦白虎当堂坐，不是家神是财神。
——撒尔嗬《十梦》
51.跳蚤
一只大鸟在天上飞，比老鹰大，还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比老虎的吼声还响亮，白虎就奇怪了。它扭头望了一眼天空，看那鸟影，听那轰鸣声，不明白这天上也出什么事了？
后来白虎知道了，那大鸟人类管它叫飞机。飞机一来，天空不太平了，地上也不太平了。好像那大鸟要将天刺破了，要将天捅个窟窿了，天上的雨呀雪呀冰雹呀，全都漏下来、落下来了。
这就带来了寒潮。寒潮就像无数的大鸟，从北向南飞，越过了秦岭，就飞临武陵山了。
这寒鸟一次又一次的袭来，大雪就开始封山了。这天，白虎像往常一样，又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可不期然，它忽然发现了其他虎类的足迹——梅花虎掌。这一发现，似乎并不当紧，因为它又开始进入发情期了，如果能够碰上一只健壮而勇敢的虎王，它会主动上前去交配。然而，白虎同时发现这种足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似乎不止一只，而是四只五只，七只八只，当然更多的不是虎类的足迹，而是它们喜欢捕获的有蹄动物的足迹。这就奇怪了，这些动物难道都是被那些入侵者驱赶过来的吗？
要赶走这些入侵者！
——必须迅速果断！
白虎首先给自己发出了信号，它知道如果不将它们赶走，那么自己就将面临生存的危险——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当紧的了。其实白虎也知道，它们面临的最强大、最可怕的敌人，依然是人类。即便人是生灵，动物也是生灵，但动物与人类有着不同的本质的区别。动物毕竟只遵从自然的法则，从不遵从人类的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界的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是，人类却在日益侵袭动物的领地，使动物日渐处于濒临灭绝的边缘。试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怕又可悲的事情啊。然而在自然法则面前，所有的动物，包括老虎，都没什么可抱怨的，——谁叫自己没有人类强大呢？
但是现在，白虎要驱逐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自己的同类了。按照自然生存的法则，白虎其实早该将自己的孩子——那两只虎崽赶出领地了，可它却迟迟没有行动。那时候它感到威胁正日渐地逼近，使它临时改变了主意。其实这一做法是完全正确的，在以后所发生的事件中就足以证明。可那时，当它们合力追赶外来老虎的时候，白虎发现，这些老虎即使面临死亡的危险也不肯离开了，一直在跟它们绕弯子、逗圈子，甚至采取你进我退、你攻我避的办法，死死地纠缠不放。也不正面交锋。随即白虎又发现，这种状态不仅那些同类如此，就连它们捕食的对象也是如此：一个个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怎么也驱赶不走。白虎深感奇怪。但它却不相信，它们居然连死亡也不怕了？你想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死亡更恐惧、更可怕的事情吗？有的，那便是生不如死！这种状态最为痛苦。然而，这样的情景从这年冬月开始，一直延续到了来年的罂粟花开，甚至到了花开时节，事态也没有结束的迹象，反倒越来越严重了。当然那时候，白虎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与汉地交界的一带出现了鼠疫，——鼠疫正在不断地扩张和蔓延，大有侵入武陵山腹地的架势。因此，这些遭到威胁的动物们，便纷纷逃离家园，背井离乡，进入别人的领地，甚至以不惜牺牲为代价，顽抗坚持到底！
其实这种威胁来自于一种跳蚤——鼠菌。
那时似乎没有谁不害怕这种无孔不入的跳蚤了。
首先这种跳蚤在老鼠的身上被发现，继而又在人畜的身上被发现。这是一种传染性疾病，人类也叫它黑死病。当这种传染病源——跳蚤，从老鼠身上跳到人身上后，不几天人就会感染：一个个手脸发乌，发热发寒，高烧不退，然后呻吟着死去。其状惨不忍睹。又因为没有人前来收尸，一家家都快死绝了。而没有死绝的人家也早已逃之夭夭了。瘟疫于是得以继续扩张和蔓延。这时候豺狼来了，野狗来了，光天化日之下它们将这些无人处理的尸体吃了个精光，然后饱嗝连天，就地酣睡。它们懒洋洋的，守着尸体不再动弹、也不曾离开。而围着尸体旋转的，则是嗡嗡嘤嘤、长着吸管的蚊虫和眼睛发绿发蓝的苍蝇，这时候，它们与这些四足动物争抢着这些日渐腐烂的尸体，大量而快速地繁殖着，然后叮咬其他路过的各种大小动物……疾病于是再次迅速地蔓延和扩展开来……不久，那些四足动物身上也满是跳蚤了，它们也在莫名中发寒发热，手脸发乌，高烧不退，一个个呻吟着死去。而在细菌的不断作用下，它们的身体也在渐渐地腐烂、发臭，最后只留下一具具刺眼的白骨。一时间，整个森林和村庄都处在一片白色恐怖中。然而，让人更无法预料的是，死亡的威胁的信号还在不断地发出，其他动物都仓皇逃跑了。而那种可怕的鼠菌跳蚤，就像梦魇和幽灵一样，紧紧地跟随而来，令动物们谈之色变、闻之胆寒。
这就是现实——恐怖的现实啊！可是谁又会有有效的防疫的办法呢？都只能继续坚守，驱赶而后快了！
可是动物们还在溃逃。
白虎已经无可奈何了。
于是，在这场大面积的溃退中，白虎的领地也在不断地缩小又缩小，它们除了疲于奔命还是疲于奔命。那时候它们惟一的期盼就是：希望这些可怕的鼠菌跳蚤不要再继续扩张、蔓延，希望能够保留下最后一方净土或者乐土。可是这些被鼠菌跳蚤驱赶的动物们，已经渐渐地涌进来了，最终形成了一窝蜂，一股阵势……它们再也阻挡不了了。这个时候，整个战线也便出现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景象：当这边在尽力驱赶的时候，那边又开始进入了，仿佛四处都是空隙、四处都有漏洞，让你防不胜防。该怎么办？孩子们开始追问母亲。白虎想了想，心想还能怎么办？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幸好那时候，领地上大多数动物都还没有被感染、传染，为了自保，它们必须尽快地联起手来，建立一道坚固的防线，不让那些鼠菌跳蚤最终进入它们最后的领地。
无须迟疑。
于是老虎们召开了一次虎族大会，白虎首先申明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在那些鼠菌跳蚤完全消失或被消灭以后，大家必须迅速地回到各自原来的领地，不然它将动用家法，决不手软！紧接着，它们又召开了一次森林大会，凡是动物——有蹄的和无蹄的，都派来了代表——执行代表，它们最终的目的是：不让那些传染了疾病的动物再度踏进领地半步。因此，为了自保，如今它们已经没有任何二话可讲了，必须执行！可就在这时，白虎不期又闻到了那个东洋人的气息，还有那个向大公子的气息。他们的气息正沿里溪一阵阵地涌来。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因为白虎尚且不知，那些军人如今又来这里干什么呢？它想，那些鼠菌跳蚤难道都是被他们驱赶而来的吗？
没有谁告诉它，只有天知道。
52.跟踪
一股风吹过来，那是马哈的气，还是人哈的气？这大冷的天，仿佛有一股朔风，忽地吹进了山本太郎的胸中。
其实那个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尉就是向大仁——向国泰的长子——向大恒的兄长。他们同父异母。这些底细山本早就调查清楚了。而且他还知道，这个人曾经参加过上海及南京保卫战，他对他们大日本皇军简直恨之入骨了。可令山本依然不明白的是，这个向大公子从常德出发，带着一个连的士兵又要去哪呢？从他们行进的方向来看，好像是里溪。这么说来，他回里溪是想阻止彭、田两家的械斗了？
不行，必须马上阻止这一行动！
他便如影随形，从常德一路尾追而来。
三月的风依旧像刀子，割人。他们径直来到了三河镇，驻扎在那里，就不再走了。不是人累了，也不是马乏了，是他们的目的地到了。原来他们的任务是，封锁进山的道路，进一步阻止鼠疫的扩张和蔓延！
山本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他便去了三河镇的驻所：一家药店，那是他们的联络点。从窗口里，可以偷窥那些军人的行动。
事实上这场细菌战的内幕，常德守军一开始并不知道，甚至连重庆方面也不知道。可是山本太郎知道。那时候山本已经得到了秘密通知，上峰要求他们务必远离疫区，也就是远离整个第六战区，即以宜昌为中心，北起钟祥、南迄常德的数百里弧形战线上，因为这一战线，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将出现鼠疫菌蚤。这是731部队的杰作。而在此之前，也即1940年6月，当大日本皇军攻占宜昌、封锁长江三峡水道、将中国第五战区沿江劈为南北两半的时候，日军的矛头已直指中国的陪都——重庆，使得蒋介石和重庆国民政府面临武汉会战以来最为严峻的局势。于是，为了迅速缓解这一危机，重庆方面，也就是蒋介石当即决定：调集重兵，重新成立一个新的战区——即第六战区，对重庆形成拱卫之势，并将长官部设在武陵山腹地，即紧靠常德的鄂西恩施。这是最后一道屏障，这道屏障十分险恶。而常德恰好位于湖南的西北部，自古以来就是北通荆襄、西连黔川的军事重镇，又正好处于第六战区和第九战区的结合部，既是第六战区长官部的屏障，又是第六战区军民的粮仓，而且扼守湘川公路，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此，日军大本营首先从战略上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急欲切断第六、第九战区和湖南、四川两省的交通路线，让鼠疫细菌随着常德运往其他地区的粮食而迅速扩大流行区域，以此来削弱中国军民的战斗力、抵抗力，从而力求达到以夷制夷、牵制整个第六战区的中国军队，以策应实现预定于12月底对第九战区发动的第二次长沙作战之目的。而山本的一个秘密任务就是：一旦时机成熟，就立即实施“斩首行动”，也就是深入里溪直捣第六战区长官部。
现在，山本太郎跟踪到了三河镇，他要观察这个中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而且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摸清对方的目的和意图，因为他预感到，这个人将是自己深入里溪的一个最强劲的对手。事实上，为了实施这一计划，山本早就采取行动了，早在几年前，他就像游说酉溪彭氏父子一样，到巴溪又游说了田氏父子，使得他们两族同室操戈、开始内讧。他的计划成功了。然而实事求是地讲，他的这一计划的成功，首先要归功于向大恒。要是没有向大恒，他的计划也就无法得以顺利地实施。所以那时候，山本的一大任务就是：尽量想方设法去保护向大恒，以免落入敌手。他心想，一旦向大恒被彭、田两姓人抓住，他将极有可能出卖自己，说出事情的真相。但是现在山本不怕了，即使他们知道了又能怎样？那时候里溪河上已经飘浮着他们的尸体了，他们已将对方恨之入骨、与之不共戴天了，又哪里顾得了他呢？那时候他们最憎恨的仅是那个向二公子——向大恒。如今向大恒犹如丧家之犬，甚至比丧家之犬还不如，纯粹是个野人了。山本想，一旦向大恒知道他兄长来到了三河镇，他还能不跑来投靠兄长吗？所以山本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截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他怕这个中尉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彭田两家的内讧就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他也就将成为他们共同讨伐的敌人。所以这一步，山本不能不事先考虑到。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事，一点马虎不得！
幸好向大仁只带来一个连的兵力，幸好他的主要任务是阻止鼠疫的进一步蔓延，似乎再没有其他的动作了。山本释然。他心想，自己目前还没有暴露目标，至少目前还是安全的。而这些天，山本发现，他们设立了警戒标志以后，进出大山的人便没有了，船也停开了，路也封锁了；如此一来，鼠疫自然不会再蔓延进去了。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山本又忧愁开了：怎么才能使他们的警戒得以消除呢？看来，仅凭一己之力是不行的，必须报告本部，让他们破坏或者轰炸这里，以便使这些守军尽快地撤离。可是想来想去，他觉得轰炸也不是办法呀，那样无异于打草惊蛇，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个熟悉内情的家伙悄悄地干掉，以绝后患！
可是……
山本犹豫了一下。但那时候他已是骑虎难下，再没有后路可言了，他必须尽快地采取行动！
这天，山本太郎首先踩了两个点，似乎都不太理想，好像都无法隐秘地接近目标。开枪自然是不行的，那样无疑会惊动他人，最终自我暴露目标。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这里有敌人——日本间谍。这是最糟糕的办法，绝对行不通！因为他最终的使命是，确保“斩首行动”得以顺利地实施！而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强大的对手立即死于非命！
白天自然是不行的，必须夜晚行动。最好是有月光的晚上，借着淡淡的月色，便可以精确地接近目标。而且他不能公然地挑战，只能去偷袭——即便偷袭的行为十分卑鄙，为武士道精神所不耻，但是兵不厌诈，只要能最终达到目的，就是胜利！因为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卑鄙可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皆然。毕竟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这是中国人的至理名言，千古不变。所以他想自己必须如法炮制，决不手软！
开始行动。这天，山本突然发现了一个情况：这个中尉每天都有巡夜的习惯，而且时常经过一段十分偏僻的路段，那里离他们的营房相对较远，路下面就是河坎，河坎高约两丈，坎下就是深潭，一旦中了他的毒剑，掉下河去决不可能生还……就在这里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