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去询问他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像他这种茅山道士,他们见得多了,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心想你炼丹也好,你布道也罢,似乎都与自己无关。那时候他们只关心自己的肚子吃不吃得饱,只关心地里的庄稼有没有收成。似乎谁坐了龙庭、谁主宰了天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关注自己的两巴——嘴巴和鸡巴。这是大多数普通人最基本的想法。这想法简单而又务实。试看这天下,不是你坐龙庭百日,就是他坐龙庭百日,仿佛一个个的屁股都是尖尖的,似乎谁也坐不安稳,——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都滚下台来了么?而老百姓的日子,依旧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照常日日地过!
杨再复似乎并不这样想。他知道这个山地民族的性格,不仅心胸宽广博大,而且贪图安逸、贪图享乐!不过,一旦安逸不存在了、被破坏了,他们就会变成发怒的狮子!也不会管你是什么神仙皇帝,只要舍得一身剐,就敢把皇帝拉下马!因为他们的历史,就是这般的跌宕起伏和充满着传奇——他们不容许外人亵渎和侵犯,甚至还像白虎一样地噬着人血,充满了杀伐和血腥之味。因此他知道,仅凭自己一己之力,装神弄鬼,狐假虎威,是打不败这个民族的,甚至一切外来的力量都将摧毁不了他们决绝的意志!因为这个民族有着属于自己的神祉,除非能找到一个办法从内部瓦解并使他们内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一设想,或者说这一阴谋,使得这个东洋人眼前顿时一亮,豁然开朗。因为在他看来,万事万物都有关联——都是相生相克的,都有死穴。正如任何一座宝库都有一把打开的钥匙一样,现在这个东洋人,或者说杨再复,他发现自己已经找到这把打开武陵山腹地的钥匙了:他要分化和瓦解这个山地民族!而如今,他觉得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他们崇拜的神灵和他们的图腾——白虎入手。因为这个民族,既崇拜白虎又驱赶白虎,而这不正是一对矛盾的之所在吗?他想,如果自己一旦挑起了他们之间的战争与杀伐,岂不是可以一劳永逸、水到渠成、事半功倍了么?
但是他不明白,这个驱赶白虎的部落怎么也在敬奉向老官人呢?
这一困惑,使他怎么也想不通了。因而那时候,他只得继续在酉溪的山水之间逡巡、游荡,就像游魂一样。终于有一天,他看见了一位风水先生,那先生手持一面金黄色的罗盘,正为一大户人家寻找墓穴。他不禁一声浩叹:“天助我也!”于是他灵机一动,立即脱掉了身上的道袍,前去拜那风水先生为师。
为此,他还改了一个名字,不再叫杨再复,而叫王白军了。自然,一般人绝对不会想到,这就是“皇军”二字的含义。他想,如果一旦有人问及,那么自己就说自己父亲姓王,母亲姓白。而他的名字里恰好包含了父母的姓氏。这是一种取名的方法,也是一种孝道的表现,没有人会无端地猜疑的。
这个风水先生似乎也不管这些,无论你姓什么也好,那都只不过一个称呼、一个符号而已。一点不伤大雅。
王白军拜师成功,之后也便跟随师傅开始满山满岭地跑了,他见师傅点了无数的好穴似乎还不满足,就问师傅:
“师傅,你怎么还不去给那家人交差呢?这地已经够好的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师傅神秘地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随便找个好穴其实并不难,而要想真正找到一处好穴却又不易。而且,即便找到了好穴也不敢轻易地告诉别人的,还得装在心里,烂在肚里!知道为什么吗?”
“弟子不才!还请师傅赐教一二!”王白军假惺惺地说。
“要是你现在就知道了,我还配当你师傅么?”师傅啊哈一笑,“不过,我看你也是个好学之人,我不妨告诉你这个秘密!你想啊,一旦你走不动了,想要安享晚年,那你就得准备做个瞎子了!”
“做个瞎子?”王白军搞不明白,“为何非要做个瞎子呢?有眼睛不是更好么?”
“不好!”师傅依旧一本正经地说,“这道理有二:一是天机不可泄漏。一旦泄漏了,你的眼睛就会瞎掉,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不是开玩笑的;二是人老了,看准了哪家人好,就把那真穴告诉哪家,那家人一旦发了财走了运,你自然就不愁吃不愁穿了,也就可以安享晚年了!到那时啊,他们便会待你如上宾!”
“哦!”王白军听明白了,如此说来,这地穴即便找到了,也还得继续找下去,原因有二:一是为了糊口,二是为了防老。
然而,王白军却不想跟师傅再找下去了,他想有师傅在的一天,又岂有自己的出头之日呢?那么,要去实施那一“内讧”的计划,也就将遥遥无期了。于是一个风刀霜剑的夜晚,王白军凶相毕露,他一刀结果了先生。紧接着,他便树起了自己的旗杆,端着那面温暖尚存的金黄色罗盘,开始行走在酉溪的沟沟壑壑、山山水水之间。
这罗盘,其实是水风先生为业不可或缺的工具,或者说是风水师的一个饭碗。但是这个王白军却不知道,他不知道每个师父只有在临终之前,才会把自己的衣钵或者秘诀传之于他所喜爱的门生弟子。而罗盘,恰是一个上师传承下去的一件最为重要的法物。所以,只有当恩师赐与了弟子自己的衣钵以后,才能证明师傅已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及其期望全都托付给了弟子。而一个风水师——不管他是名师亦或是新入道的学徒,如果没有得到上师传承的衣钵,他也便不具备师承的关键技术和秘术,更不具备嫡传之资格。这便是“剽学”,即半路出道的先生,或者自学书屋的先生。而这个王白军,像他这种没有经过师承的门生,是没法掌握能够操控人生祸福、扭转乾坤的风水秘术的,充其量,只能简单地断验一些阳宅或者阴坟的风水,其实算不得一个真正的风水大师;而这种风水师也不能随意替人造葬,如有此举,不仅损已也将损害他人,甚至大可以灭族、小可能伤亡,不出百日即可兑现。可是这个东洋人,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剽学了半罐子水平,就将恩师残忍地杀害了。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不想学成此术并且发扬光大,对于他来说,似乎学多学少都是一样,因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挑起这个民族之间的战争与杀伐!而半罐子水平正好够他晃荡呢。
实际上,这个东洋人对山水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中国的山川地理他早已熟烂于心了,——如果用风水学来解释,就是寻找龙脉。其实龙脉就是绵延之山脉之走向。而他知道,中国的龙脉源于西北的昆仑之山。具体说来,就是此山向东南延伸的三条大龙脉,亦即北龙从阴山、贺兰山入山西,起太原,渡海而止;中龙由岷山入关中,至泰山入海;南龙由云贵、湖南至福建、浙江入海。而每条大龙脉,都有着干龙、支龙、真龙、假龙、飞龙、潜龙和闪龙之分。大凡勘测风水者,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山川之来龙去脉,然后再顺应龙脉的走向堪舆地理或者标识路径。这自然便是他的拿手好戏了。
如今,他一只脚已经跨进那道门槛去了。
39.献技
这天,王白军来到了彭家峒。他一手举着一面八卦图旗,一手端着一面金黄色罗盘,极力要求拜见彭家峒的老族长。正好,这时彭老爷的小儿子,也就是从长沙读书刚回来的那个小少爷彭武魁,从大门口木着脸走出来了。这小子显然见过世面的,他有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在妖言惑众。于是他在王白军面前转了一圈后,便冲着看门的家奴喝道:“赶走!”
可是王白军却没有走,他只哈哈一笑,便不以为然地说:“少爷休要动气,你且听老朽慢慢道来!前日,老朽夜观天象,发现西南方向紫微星高照,于是一路寻来,不想应在贵府,所以老朽要求立马拜见彭老爷,非敢造次不可!还望少爷见谅!”
“哼,哪个晓得你是不是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彭武魁翻了一下白眼,“我见过的鬼把戏多着去了,还会上你娘的卵当?”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王白军依然不愠不火地说,“如果我说的不是,到时候彭少爷可以鞭老朽出门,老朽绝无怨言,死而无憾!”
见此人口出狂言,彭武魁犹豫了一下。他紧锁眉头,心想此人大言不惭,绝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这才将信将疑地将他带进大门。来到客厅,他便附耳对父亲如此这般地陈述了一番。
一进客厅,但见彭老爷仙风道骨,一脸髯须飘飘、慈目善怀的模样,王白军便微喏一声,忙上前请安。他想先礼后兵。而彼此寒暄过后,他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随即翘起了个二郎腿,故意摆弄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卵相,然后又要延不紧地端起陶瓷雕花茶杯,把个茶水喝得唧里巴啦、哧溜溜地响,显出一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派头。他想在气势上首先震慑对方或者压倒对方。
见此人如此放肆,彭武魁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鼻子一嗡,正准备发作,可他父亲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王先生,你以为这茶如何?”
“好茶!”王白军鼻子“嗡”了一声,他依旧喝自己的,不再搭话。一副喧宾夺主的样子。
那时候彭老爷尚不知王白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以为此人前来是为赤匪说情的,还当他是个说客呢。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但是转念一想,这是我彭家人的地盘,别说这高墙深院,曲径回廊,犹如迷宫,插翅难逃;更有那几十名家丁护卫日夜换班巡逻,量他就是瓦罐里的王八,想横行也横行不到哪去!于是揶揄道:
“不知王先生所来何为?”
“老朽是替彭老爷报喜来了!”王白军放下茶杯,一声朗笑。
“何喜之有?”彭老爷轻拈胡须,依旧皮笑肉不笑的,宠辱不惊。
“老朽走遍武陵山川,前日不巧路过里溪,偶遇一奇地,想来告之老爷!”他终于点名了主题。
“哦,何奇之有?”彭老爷依旧不动声色,倒想看看这人会露出什么狐狸尾巴来。
“不瞒老爷说!”见对方来了兴致,王白军又卖起了关子,“只是这地之好,不可言说,只能实地查看,妙与不妙,自见分晓!”
“啊哈!口说无凭,先生又如何能让老朽轻易相信你呢?”彭老爷抱着一根竹兜长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喷出了一团烟雾。
王白军便一声讪笑:“那么请问彭老爷,您又晓得大巴山、大酉山和大青山的龙脉么?”
“这个,老朽自然有所耳闻!”彭老爷耻笑一声,“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闻吧?啊哈!”
“您老知道也就好说了!”王白军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其实啊,看武陵山之龙脉,大巴山和大酉山是南北之走向,大青山是东西之走向。而这三条龙脉的汇集之地,有一座山,叫白虎山,此山形似一玉玺,又似一珠子,单从地势上看,可谓三龙抢宝、三龙戏珠之地。而看龙脉,最讲究的是形势,可形与势又有着不同的区别,正所谓:千尺为势,百尺为形,势是远景,形是近观;势乃形之崇,形乃势之积;有势然后有形,有形然后知势;也就是说,势住于外,而形住于内。再打一比方,就是说,势如城郭墙垣,形似楼台门第;势是起伏的群峰,形是单座的山头,正所谓,认势惟难而观形则易;所以势为来龙,若马之驰,若水之波,欲其大而强,异而专,行而顺;而形呢,它所讲究的是厚实、积聚和藏气。因此佳地大多以龙脉集结处有朝案之山为佳。其实所谓朝案之山,就恰似朝拱伏案之形,说白了就像群臣簇拥着君主一样,不仅可以挡风,且有曲趣之情。正如《朱子语类》所论北京大环境时所云:冀都山脉从云中发来,前则黄河环绕,泰山耸左为龙,华山耸右为虎,嵩山为前案,淮南诸山为第二案,江南五岭诸山为第三案,故古今建都之地莫过于冀。正所谓无风以散之,有水以界之。不知老朽所言是否?”
见此人引经据典,煌煌而论,恰好似高屋建瓴,依旧梦寐不知的彭氏父子自然被深深地打动了;这时他父子也便细细地打问起那地之妙处何在?王白军说:“此乃九龙抢宝、百官朝觐之地,真乃天子之地也!”
“这、这又如何成了九龙抢宝、百官朝觐的天子之地了?”彭老爷大为不解。
“其实啊,这等好地,整个武陵山仅此一处,老朽又何尝敢随便泄露天机呢?”他笑笑,“只是老朽夜观天象,那日发现紫微星在西南方向闪烁,而顺着罗盘的指向,我方找到了贵府,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因此老朽也是按天意行事,非敢造次不可!还望老爷少爷多多见谅才是!”
自然,彭氏父子是知道的,一位风水先生如果识别了好地或真穴,一旦点了出来那可是要瞎眼睛的!这是风水师的大忌,一般都会留下一手,不会轻易告之于人的。所以他父子俩见王白军竟敢点破天机,还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寻找后路呢,是想日后仰仗他彭家也好有个依靠,就深以为信、信以为然了。这时候,他父子就仿佛见到了救星似的,遂以上上之礼待之,关怀无微不至。王白军这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有望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