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那时候小虎妹又哭开了,她声嘶力竭的哭泣也便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可小虎妹又怎的哭得如此之伤心呢?那时候猎狗们就不敢突兀上前去了,它们只得老实地蹲着,一边警惕着,一边倾听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得向主人赶紧去报告,不然又会无端地挨覃日格的拳脚。而阿黑最害怕主人踢它卵包了。痛!钻心的痛!可是覃日格就喜欢踢阿黑的卵包!这当然是过去的事了。过去,覃日格总觉得自己白长了根鸡巴,居然连婆娘那块地都耕作不了,甚至连狗都不如,所以他动不动就找阿黑出气,因为阿黑能够日出一窝窝狗崽来!所以,阿黑总在心里思量,你日不出儿来又找我们狗们撒什么卵气呢?哼,你狗日的色胆包天、竟敢老鼠子日猫屄,你难道也敢去日白虎的屄吗?阿黑心想,自己要是敢日白虎的屄就好了,自己就可以统治、主宰这个世界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阿黑这么假设着,却不敢去日,它还没长那个狗胆哩!可实实在在地讲,要是主人有几天不踢自己了,它倒感到皮子怪痒痒的呢。至少在阿黑看来,它对主人还有一点用的,它大可以保持劳动狗的本色。可不待阿黑深想下去,就听得它的老主人覃望川发话了,他说:
“小虎妹又开始闹腾了,两位先生不妨使使法,看看我家又有什么不利顺的事了?”
那个鬼道士没有说话,倒是老梯玛覃望岳接了话说:“以老族长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和杨天师各做一堂法事呢?”
“正是此意!”
杨再复的脸就不自然了,但他依旧装聋作哑,没予理睬。一看就知道心虚了。覃望川则进一步说:“那好吧,两位先生谁要是有办法替我孙女解了这个结,我将重重有赏!就是替他再盖一栋庙宇,老夫也愿意!绝不食言!”
自然话不可当真,也不能不当真!这时阿黑发现,那个鬼道士的眼睛忽地亮了,他赶紧接话道:“以杨某所见,令孙是不是被白虎惊扰了?要是这样,我们应该乘早将那白虎赶走才是,也免得白虎惊了她的魂!”
这话说到覃望川的心坎上了,他便赶紧询问杨道士:“那,那杨天师想必已有什么好法子了?”
“我不妨先做一堂法事,如何?”杨再复毛遂自荐。
“要得要得!”覃望川居然同意了。“有请有请!”
这就摆上八仙桌。杨再复首先在香坛里烧了几叠纸香,然后点上几支蜡烛,又画了几张桃符,他便挥舞手中木剑,开始请神唤鬼的,绕着桌子转起圈来。只因他的法力不够高强,不仅没有给小虎妹取骇,招魂,反倒令小虎妹嚎得更欢了。她的嗓门都只差哭嘶哑了。覃望川见状,觉得不妙,便赶紧制止道:
“谢谢天师!谢谢天师!我们还是请端公来做一堂法事吧,你就免了!”
杨再复被赶下台来了,他一脸的尴尬。红如紫茄。
啊哈!覃望岳哈哈大笑,这就叫端上一口锅来。覃日格就赶进屋去,将一口锅子端来了。老梯玛便朝锅底一摸,摸了一指锅烟墨,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的,在小虎妹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随即手端一碗净水,又来到了堂屋的中柱前,以指蘸水画符,轻轻地念起了咒诀:“天白虎大退,地白虎大退,高梁白虎大退,细伢白虎大退,细女白虎大退,要退就退,若凡不退,弟子奉请五百闷雷打退。无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咒毕,他又口含净水,猛地一口,喷向了小虎妹,随即又将空碗反扣在磉磴岩上,将小虎妹与“白虎”彻底地隔绝开来了。这时候,小虎妹也便渐渐地安静下来,睡了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连狗们都不觉奇怪的事儿,倒让杨再复深感奇怪了。那时候他一脸煞白,极不自然,但嘴里依然嘀咕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哼,这个脓包,鸭子死在了田埂上,嘴壳子还硬呢。阿黑都只差打脱笑了。可就在这时,阿黑忽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虎骚味。不错,真是虎骚味!阿黑的鼻子轻轻一吸,就什么都分辨出来了。这就惊叫起来。一时间,大家都纳闷不已的,便齐刷刷地,一齐朝着千丈崖望去,但见那只白虎蹲在那里,正望着他们在打口水战呢。人群这就骚动起来了,可是老梯玛覃望岳却说:
“大家不要惊慌,白虎不会轻易伤人的!只要我们不再招惹它,就可以与它和平相处!”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不再骚动。阿黑又立了一功。这时候,它发现主人覃日格朝它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它就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了,甚至连尾巴也都翘了起来。这时候,老梯玛覃望岳又对杨再复下了战书,说:
“我们再争也无益,还是不要再打卵口水仗了,这里不欢迎你!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就让你这么走了,也显得我们太不地道了,好歹你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嘛。话不多说,现在白虎就在你我眼前,如果你在这里使法能将白虎赶走,就说明你也得了天地之道、自然之法,你就可以留下来与我们和平共处,我们自然还当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如果你使法将白虎赶不走而我能赶走的话,那么就请先生尽早地离开!天师有请!”
场院里顿时鸦雀无声。
一时间,杨再复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看得出来,他站起来是想找个地缝开溜呢。这怎么行呢,阿黑赶紧一步上前,忽地堵住了他的退路,对他“汪汪”了两声。事实上,覃望川本不想当个和事佬的,但见这样能分出个雌雄高低来,也便发话了:
“这样很公平,杨天师,请吧,如果你能将白虎赶走,也算功德一件,往后我们还像待上大人一样,好酒好肉地待你!如何?”
“这样最好!”向国泰也说,“我们倒要看看,看到底是你道士的卵本事强呢,还是我们老梯玛的卵本领高!再说嘴巴两块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光打卵口水仗,也不见阴晴!这比法比较公平!有请!”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这时杨再复反倒冷静了下来,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又岂能打退堂鼓、半途而废呢?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就有请杨天师了!”覃望岳以礼相待,又伸出手来邀请。“我是主你是客,主不能欺客嘛!再说我们总得先给客人一个机会嘛!有请!”
杨再复并不接招,只说:“这样看似公平,其实一点也不公平!毕竟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我没有道具也没有帮手,只怕一时半会赶那白虎不走,反倒贻笑大方、让各位见笑了!不如老梯玛先来,也让我等见识见识你的高超本领,也好让我输得心服口服!还是老梯玛有请!”
“狗肉上不得正席!”有人突然揶揄了一句。
杨再复假装没听见,依旧伸着手,有请。
见对方拜了矮,覃望岳也就不再较真了,再说那时候他尚未萌生痛打落水狗之心——这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于是他点上几炷香,又叫覃日格找来一条高板凳,他便骑在那条高板凳上,就像骑着一匹战马似的,一手舞着司刀,一手摇着八宝铜铃,口里念念有词的,仿佛在歌唱。只因老梯玛覃望岳用的是土语方言在念唱,杨再复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傻傻地愣着,望着。这时候,只见覃望岳骑在板凳上转了三下,人们就惊叫起来了:
“啊啊,快看快看!白虎逃走了!”
果不其然,白虎好像很听话似的,一闪就不见了。
25.破戒
那些天,失了面子的杨再复,躲在向家峒再不敢露面了。但剖腹自杀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只一闪就熄灭了。实际上他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离开,他是怕自己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走了,有损大和民族的人格和尊严!在他看来,死其实并不可怕,活着有时候甚至比死更难!但无论怎么说,这个面子他还是要找回来的!只不过,还不是现在,还得继续等待!于是那天,当他有了好心情时,他便想去朱家峒看一看了。他想一边散散心,一边查看查看地形!
哼,他想不到最后关头,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哩!
这天,他便邀请向大恒一起到私塾来找朱先生了。他知道朱先生是朱家峒人,只是他始终搞不明白,朱先生都已年过半百了,怎么还不找一个老伴呢?难道一个人过不清苦、不寂寞么?这毕竟不像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杨再复不觉好笑了一声。向大恒觉得这笑声怪怪的,就问他笑什么?杨再复说:“我笑朱先生独守寂寞,现在我也开始独守寂寞了!如果再联想开去,那些尼姑和尚们独守青灯,闲敲木鱼,不也在独守寂寞么?”
向大恒不以为然,笑笑:“依我看,那是逃避现实,并非什么独守寂寞!”
“非也!”杨再复自有自己的理解,“依我看,他们破戒,不仅因为肉体,也因为心灵!他们是想求得一分心灵的宁静!”
向大恒不置可否。那时候,对于这些他自然还禅悟不透的,他还没有那个悟性,更没有那个心情。因此他不会无端地去想什么无量寿佛、阿弥陀佛。那是另一重境界,他可望而不可及。于是来到私塾,踱上石阶,走进内室,他们拜见了朱先生,并且道明了来意。
朱忠义笑迎而出,忙请二位进屋坐了,就要去沏茶。“我来!”向大恒启发,忙起身上前接过了茶壶。事实上从发蒙到现在,他还从未离开过朱先生的,倒把朱先生当作父亲一般看待,自然朱先生也一直把他当作儿子一般看待,因此两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都觉得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福分。只是这层窗户纸,谁都不肯轻易地道破。那是一份淡淡的真情。
“你们真想到朱家峒去?”朱忠义坐了下来,不免有些伤感。“以我看,那地方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的好!”
“哦,不知先生此话怎讲?”杨再复不明白,赶紧询问。
“说来话长!”朱忠义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询问道:“你们晓得覃家峒和朱家峒的来历么?不晓得吧?这可关系到一段真实的历史哩!”
“哦,”杨再复不觉来了兴致,“那先生不妨说来听听。”事实上他不是想听故事,而是想学学历史。因为历史如镜,既可以借古鉴今,去伪存真,也可以照见自己的过失,重新校正准星。
“你们晓得以前覃家峒、朱家峒世代不通婚么?”朱忠义苦笑,“也不晓得吧?那我告诉你们,这便与那段历史有关!”
“哦,什么样的历史,竟生出这段情由来?”杨再复朗声一笑,“我都被先生吊起胃口、快高糊涂来了!先生不妨痛快说来!”
“这说来话就长了!”朱忠义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起来,“你晓得覃垕么?不晓得吧?那我告诉你,覃垕是我们毕兹卡人的英雄,大英雄!”他抿了一口茶,这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那些遥远的故事来。
那是洪武五年春的事了。当时朱元璋灭了陈友谅,又想去四川剿灭明玉珍,于是发兵由湘西北入川。那年慈利大旱,人吃人的,数万明军从这里过,他们雁过拔毛,鸡脚杆上剐油,老百姓不堪重负,覃垕被迫联合九溪十八峒的土司,在茅岗揭竿起义,起义军多次大败明军,并得到了长沙蛮的响应。朝野震动。朱元璋遂派几路大军,前来围剿。覃垕为了固守计,于是退兵七年寨。明军随之将七年寨重重包围:卫国公邓俞从北路进攻观音寨、二卡子、野鸡山、神挡坪;江夏侯周德兴从南路进攻龙伏关、大庸所、茅寨子、茅头关、黑枞关、温阳关。只因久攻不下,江夏侯周德兴随即买通了覃垕之女婿朱思济,并授予其“毅用元帅”。朱思济深知岳父覃垕之为人,宁为玉碎,不无瓦全,于是入寨骗其岳父说:“明军已将七年寨重重包围,孤军固守,难以持久,不如去慈利九都观音寨,互为犄角,再作良图!”覃垕哪知女婿在骗他呢,这就带着贴身护卫何英和姚祖,突围出去,谁知朱思济暗地里早已买通了二人,何、姚二人便在灭亲垭将他绊下马来,一绳子绑了,随即解送关门岩囚笼峪,关进站笼,然后用船解往南京。可无论敌人如何诱骗、施刑,覃垕依然视死如归、宁死不屈,那年的六月六,在南京,朱元璋便把覃垕凌迟处死了!而覃垕的得力大将——覃明,为了清理门户,在杀了叛徒姚祖和何英之后,又开始追杀朱思济,朱思济便逃进了这深山老林;当覃明赶来时,但见村口立了一块石碑,这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也便作罢没有再追杀了;从此往后,他便在这山口定居下来,不再让这朱姓人出山了。两姓人于是在此隔山相望、生息繁衍,至今已历数代,为此覃明还立下了一条铁的规矩:凡覃家人世代不得与朱姓人通婚,违者家法处置!于是,为了纪念这位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毕兹卡人每年的“六月六”都要翻晒被子,叫作晒龙袍,为的是别让虱子咬着了覃垕!传说覃垕一身天然的龙纹,说是天神下凡!
“哦,覃家峒和朱家峒原来还有这等蹊跷之事?”向大恒不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起来。
可不是么?朱忠义并不避讳,他说朱家峒和覃家峒几百年都没有通过婚了,直到那一年,覃家人才娶了朱家女子为妻!
“这又是一桩什么因由呢?”向大恒越发来了兴趣,就想打破砂缸问到底了。
“你可知道,覃望川娶了三个老婆的事么?”朱忠义依然面无表情地说,“他前两个老婆我就不说了,就说他的第三个老婆吧。你们可知道,他的第三个老婆是谁?不知道吧!其实就是我妹子!”
“可先生刚才不是说,覃家峒和朱家峒世代不通婚的么?我亲家爷他、他怎么又娶了朱家峒的女子为妻呢?”向大恒深感奇怪,大惑不解。
“其实,你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要时间发生了改变,任何事物都会发生改变!”朱忠义这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