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氏祭其祖,击鼓而祭,白虎之后也。
——《蛮书》卷十
11.气息
东洋人的气息随风一来,白虎就闻到了。
那是阳春四月,桐子花开的季节。
桐子花开时,要冷,这是一年中开春后最后一次冷了。这花是冷出来的。吹的风是冷风,落的花是冷蕊。白虎因而感到,那妖风比这季节的风更冷,因为那是东洋人的妖风。那妖风一来,莫说这桐子花儿要簌簌地落了,就是山上的岩石也要飞了。哦哦,那落下的都是些什么鸟东西呢?怎么都那么的厉害呢?哦哦,那是飞机的屁股屙下来的鸟弹啊。那鸟蛋“轰隆”一声,落下来,轰开去,岩石也炸得飞。但那时,这鸟蛋还没有炸到里溪来,只是那妖风一来,这桐子花儿就簌簌地落了。满地都是。
那天白虎是在洞子里闻到这气息的。
那天白虎正欲起身时,忽然听到了哭声。哭声是从洞里子传来的,那是小虎生的哭声。白虎心想,他哭得真不是时候呵。因为这一哭,白虎就踌躇起来了。因为白虎不知道,小虎生为什么要哭泣呢?可是等它一钻进洞子,小虎生又不再哭了。他正呆呆地傻望着白虎妈妈呢,在傻傻地笑。可是等白虎妈妈一钻出洞子,他又莫名其妙地哭泣起来了。如是三次。“这是为什么呢?是怕我去伤害他的母亲吗?”白虎想不明白。可就在这时,忽然间它又闻到了那个东洋人的气息。那气息白虎依然能够清晰地辨识出来,因为这记忆正好来自于它的灵魂转世之前,也就是它的前生。那个时候,看到这满地的桐子落花,白虎就联想开了:它依稀记得当年那些倭寇的气息,不仅带着一股海水的咸味,还带有一股海鱼的腥味,一如腐烂的银鲑、红鲑。
同时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四月樱花的气息。
那樱花,不仅开放在山野上,河岸边,也开放在白虎的梦幻里。而从那淡淡的花香中,白虎不期然就闻到了那血腥之味。那血腥之味只有变态的东洋人才有。而那血腥之味一降临,人类的浩劫就要到了。所以那时候,当那气息沿着里溪上溯而来的时候,白虎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既感到淡然又感到清晰。它在想,那樱花的气息与这桐子花的味道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它觉得里溪的桐子花,一朵一朵的,粉白粉白的,就跟樱花开放,都是灿烂无比、美丽无比的花。可是那妖风一来,这花就簌簌地落了。满地都是。
那妖风,实际上来自于东方海洋里那个蕞尔岛国。那妖风一来,就夹带来了那岛国樱花的气息。白虎知道。但它却不想让这血腥之味污染了自己的领地。于是它“噢呜”了一声,发出了警告。可是这一声,那个向大恒,那个汉族女人所生的儿子似乎听不懂,他不但听不懂,他反倒吓得瘫软在地了。这让白虎感到深深地失望,它心想,如此胆小如鼠,如此叶公好龙,难道还配做廪君的后代么?
白虎不甘心。它于是尾随而来。它在寻找下口的时机。满地都是桐子的落花。那落花像是被那妖风吹落的。但踩上去,却没有一点儿声响。那个时候,没有人去为落花歌唱或者哭泣,除了那些爱伤春、爱怀旧的日本人。据说那个蕞尔之国的短小之汉气量都很狭小,他们动不动就会想到剖腹,动不动就会想到殉葬,动不动就会想到赴死!他们把生死看得很平常,又似乎很不平常,——似乎只要一看到樱花或者落花,他们就会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短暂……是的,没错,人生苦短!但这又与落花有什么关系呢?有道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只要心空明了,世界又有什么不美好呢?当年,要是那些东渡琉瀛的僧人不把樱花种子带到日本去,日本人也许就不会那么地伤感了吧。
可是落花无声。
没有人去聆听白虎的话语。也不是人类听不懂,而是人类不想听。因为人类只当白虎是一种动物——凶猛的动物,却不知道它的记忆力超群。其实这都是基因——遗传的作用。
而当白虎快要来到这个东洋人的跟前时,却发现这个东洋人背上竟背着一把大花伞,那是人类对付它们老虎家族的武器,——那是极其致命而危险的东西,白虎就不敢前行了。它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好不要让人类发现。因为人类的火铳随时随地都可能走火!但是白虎没有胆寒,它依旧紧紧地跟随而来,等待着下口的时机。可就在它准备出击之时,白虎又闻到了一股气息——覃月格的气息。那气息白虎是熟悉的,一如白果花的味道,它知道。可是白虎没有惊动她,那时候她正抱着她的小侄女——小虎妹,正沿着里溪匆匆而来,她们沐着夕阳,踏着河风,一路欢快。似乎鞋子上也粘满了桐子的落花。但是那味道、那蹄香却是淡雅而香甜的,正如她的体香。可是小虎妹一路都在哭喊。她一定是哭累了饿坏了吧?因而那时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虎崽的气息也随风而至,那气息清晰而悠扬,芳香而馥郁,使得白虎再一次犹豫起来、踌躇起来了——它不是害怕了,而是担心——如果自己追杀那个东洋鬼子的时候,那个东洋鬼子恼羞成怒了又怎么办?谁又能保证他不去伤害我们的小虎妹呢?一旦失去了人性,他什么事又做不出来呢?
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在白虎的记忆里,它依然清楚地记得,三百八十多年前,在苏淞战场上,它亲眼所见到的一幕幕情景:那是飘洋过海的倭寇丧心病狂的血腥之举,那是没有一点人性的荼毒和杀戮!他们,那些倭寇,居然连小孩子也不曾放过!他们,甚至还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个挑在剑锋上,枪尖上,然后哈哈大笑着,随风一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倏地随风消失了……现在,这情景再次浮现出来,白虎的眼前不觉又是一片血光,一片幽魂……因此它所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小虎崽——那个小虎妹也遭到同样的杀戮啊!
如今,白虎的呼唤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啊,它的呼唤就像落花一样,随风飘落,落地无声。而那个叫向大恒的家伙呢,他显然已听不见了,他居然带着那个倭寇的后裔,在这桐子花开的季节,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里溪,走进了向家峒……这不是引狼入室吗?白虎愤怒了,它真的愤怒了。可它又能怎么办呢?
这时候,寒意悄然来袭,落花寂然无声;它只得踩着厚厚的落花,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12.招魂
白虎的眼前,浮现的是三百八十多年前的情景。
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时候叫明朝,正是朱癞子——朱元璋的子孙在执政。确切地说,是明嘉靖年间,正值年关,毕兹卡人正准备热热闹闹地过年,可是朝廷突然下来圣旨,欲调土兵赴苏淞协剿倭寇,误期当斩。可按里程计算,不得过年就得起程,方能如期抵达。可是这一去,沙场点兵,马革裹尸,生死茫茫,归乡无期,不知又将有多少土兵将士魂丧异地呵。于是,为了过上最后一个团圆年,腊月二十八这天,土家山寨便在摆手堂摆起了盛大的酒宴,并请来了梯玛跳神,祭祀神灵祖先,就这样过起了赶年。后来,为了纪念这一特殊的日子,毕兹卡人也便过起了赶年。这习俗一直沿袭至今。
但他们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啊,因为父母还想再看一眼儿子,兄弟姐妹还想再看一眼兄弟,老婆还想再看一眼丈夫,儿子还想再看一眼父亲,村人还想再看一眼同乡……都想记住自家子弟上战场之前的模样呵。然而他们不是在哭泣,而是要举行一个盛大的、隆重的仪式。这仪式叫祭祖,他们要唱《梯玛神歌》,他们要跳摆手舞、铜铃舞和毛谷斯舞。这是毕兹卡人的歌,这是毕兹卡人的舞。这既是歌舞的世界,也是歌舞的海洋。
这个仪式由掌堂师老梯玛主持。
只因毕兹卡人崇尚白虎,以白虎为图腾,所以梯玛们在香火的缭绕中,在牛角的号声中,在旌旗的招展中,也便跳起了梯玛神曲,唱起了梯玛神歌,然后又开始闯驾、进堂、祭祖、祭旗、招魂、出征……而在这仪式中,白虎之魂自天而降,一丝丝、一缕缕化入了毕兹卡人的肉体中。白虎附身了。一个个土兵将士便如狼似虎一般,团结刚强、勇猛剽悍、视死如归……就这样,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出武溪,入洞庭,下长江,奔赴淞沪前线。军令如山。这是一个崭新而又血腥的战场啊:进攻或是对垒的时候,他们便摆开了钩镰阵法,以一三五七人为一组,或以三五七九人为一组,以梯队排列成阵、成形,然后进退有序,攻守兼备;若一人战死,又一人补上,若两人战死,则两人补上,始终保持着队形的完整,不使阵法丝毫混乱。而待冲杀之时,一个个土兵在敌人眼里,又恰如一只只腾跃起伏、自天而降的白虎,或呐喊,或撕咬,或追赶,尽情地驰骋着,翻滚着,犹入无人之境,令敌人闻之胆寒,魂飞魄散,纷纷败退……于是乎,土家官兵一开战便荣立“东南战功第一”,从而扭转了整个抗倭战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不利局面。
后来,抗倭名将戚继光也借用这一阵法,屡屡大败倭寇,建立了盖世的不朽的功勋!
然而打仗就得死人啊,无论你曾经多么地勇敢,多么地剽悍,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
因此,武陵土兵经历了无数次征召,也便经历了无数次的征战,他们或马革裹尸,或成仁沙场,或建功封爵,或衣锦还乡。可即便战死了,他们也要落叶归根,送尸还乡,魂归故里。这可是每个毕兹卡官兵最后的遗愿啊。但他们都是被赶尸匠赶回来的。你看那条漫漫的长路,长长的一条,蚂蚁牵线线一样,不知要走多远的路呀。因为他们都不想去做异乡的鬼和魂啊!
这时候同样要举行一个盛大而隆重的仪式——招魂。
首先梯玛们要在家乡的白帝天王庙或者鬼堂里(摆手堂)封卦,烧香,点亮,要让那些在异乡飘荡的灵魂能够朝着故乡武陵的方向悠悠飞来……他们或在旷野,或在天上,一路俯瞰着自己的肉身在地面上缓缓地徐行。那些肉身就像蚂蚱一样,或蹦跳着,跳跳停停的;又像蚂蚁一样,牵线线似的,一路尾随而来……然而,这既是一群回家的蚂蚁,也是一群没有了呼吸的蚂蚁啊!——但他们却没有死,他们的灵魂依旧还在!因为在毕兹卡人的信仰里,灵魂是天地之灵,灵魂是永远不死、永生不灭的,它还有来世,它还要再度转世投胎为人……所以这些为国捐躯的汉子,即便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它们也都想转世再投一个好人家啊,所以都想回来了。但是长路漫漫,愿望即便很美好,可道路依然还是那么艰险、曲折而漫长。但凡上路之时,他们的肉身都用符咒封了,用清水净了,既不会腐朽,也不会发臭,一个个,依旧保持着原始的新鲜的模样。但都整过容的。只是脸上没有了血色和笑容。但他们似乎没有遗憾,惟有深深的不舍与留恋。那时候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早地回到故乡武陵山去……但是他们却不能白天走,必须在夜间——天黑了就得走啊,鸡打鸣了就得歇啊。他们再也见不得一丝天光了。无论上坎下坎,平路山路,他们都得伸直着两手,面朝故土,背朝东方,身子一蹦一跳的,由一个赶尸匠在前招魂引领,由一个赶尸匠在后念咒驱赶。要过河了时,他们便纵身一跃,就从水面上跃过去了;要上坡了时,他们又纵身一跳,就从陡坎上跳过去了;如果有凉亭桥了,要是走累了走渴了,大家就靠在柱子上歇一歇、打一打尖。而鸡一鸣、天一亮就得停下来,再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蒙着头“睡觉”。只是都没有了鼾声,没有了呼吸。而天一黑又得起程了呵。一个个就像长有夜视眼似的,什么鬼路都看得见。只有刮风下雨、电闪雷劈之时,他们才在客栈里歇息或者打尖,但他们的肉身依旧不容许进店,只能在店外的厢房或者屋檐下,躲藏。他们已经不知冷和热了。他们的身子是僵硬的,麻木的,冰冷的,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有知觉的只是他们的灵魂,但他们的灵魂这时在天上,在随他们的肉身悠悠地行走。要是进了大山,他们就靠在树下、岩坎下或者山洞里歇一歇。一点也不扰人,一点也不怕夜,一个个都缄默着,就像个哑巴,永远不再说话。那个时候,说话的只是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灵魂在说,“十八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这不是在互相安慰,恰是在依依惜别啊!因为谁都没有辜负这一生。但是,如今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他们的前路依旧那么的曲折、漫长而艰险,仿佛没有了尽头……而赶尸的时候,一旦遇上了恶魔、碰上了厉鬼,一路还要丢下买路钱,不然拦路鬼就不会放他们顺利地通过。
就这样,翻过了千重山,越过了万道河,他们终于回到了故乡——武陵仙山了。现在这长长的一路僵尸,就要分道了,就要扬镳了,他们有的要去酉溪,有的要去巴溪,有的要去里溪……一大清早,寨子里的人们就听见了信息,这时家里的老人小孩、兄弟姐妹就都迎出来、哭开了,他们都盼着儿子、父亲、哥哥、弟弟或者丈夫早一点回来哇!近了,近了,他们就像蚂蚱一样,一蹦一跳的,已经悄悄来到了村口、桥上。可是他们却不能进村子了啊,也不能再进家门了啊,如今有家也归不得了。因为他们是死在屋外头的。按照当地的习俗,灵魂要由老梯玛收回去,躯体要回到祖坟地里去,不能够再进堂屋、再上神龛了。他们要与先祖的魂灵永远呆在一起。他们是有功劳的,他们保家卫国,出生入死,既是英雄也是好汉。于是乎,乡亲们就在鬼堂前为他们搭起了灵棚,挂起了锦旛,要为他们再做几天几夜的法事——超度并且招魂——要让他们与亲人再见上最后一面……这时候,梯玛们就深情地跳开了,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