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平公主淫宫闱
洛阳城的风吹开碧草涟漪，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
武氏家族已经在朝中占据了主宰位置，那些反对派好一点的被左迁流放，惨一些的则被戴上各种罪名的帽子处死。
深谙世道的婉儿看出了武氏的强大力量。在每次草拟诏令的时候，她经常刻意抬高武氏的身价，对李唐家族则予以贬斥。这只是生存的伎俩而已，为了能在这纷繁冗杂的政治漩涡中好好地活下去，她别无选择。
高宗在世的时候，吐蕃曾经派使者前来向太平公主求婚，但因为帝、后二人都不舍得宝贝女儿远嫁他乡，便采纳了婉儿的建议让公主出家入道。吐蕃的使者走后没多久，武后就急急地将16岁的女儿嫁给了唐高宗的嫡亲外甥和城阳公主的儿子薛绍。本来这是一个美满幸福的婚姻，郎才女貌，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然而世事难料，公元688年，人在家中坐的薛绍却祸从天上来。唐宗室李冲因为不满太后专政，起兵谋反，薛绍的哥哥薛绍也积极参与其中。李冲兵败后，薛绍和并没有参与谋反的薛绍都被捕入狱，兄弟俩双双死在狱中。
其实女皇对薛绍这个女婿并不满意，只是当时急着给女儿找一个避风港湾才让他捡了便宜而已。
公元690年，女皇为女儿选择了伯父武士让的孙子武攸暨做女婿，并累次给驸马爷升官加爵。太平公主身上流淌着李唐皇族的血液，但也流淌着武氏家族的血液。女皇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嫁回自己家中，不仅能亲上加亲，还能壮大自己的力量。
然而这第二次婚姻并没有给金枝玉叶的太平公主带来满足。她的年纪在渐渐增长着，胆子也越来越大。她喜欢容颜俊美的男子，喜欢他们所能带给自己的激情与欢乐。母亲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对于女权的渴望让她几乎将自己当做了男人，而把男人当做了女人。
偶尔的偷偷摸摸已经不能满足太平公主日渐膨胀的欲望，她干脆公开包养男宠，丈夫武攸暨因为忌讳妻子来头太大而只好保持沉默。
太平公主的淫乱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但也引起了一股“男宠热”。一些闷得发慌的寡居公主甚至官宦夫人都纷纷效仿，包养起男宠来。因为有太平公主给她们壮胆，那些大胆的女子越来越肆无忌惮。
这样的风气让向来清高的婉儿嗤之以鼻，然而混沌的宫廷生活又让她不得不接受。多年的政治生活已经将她的棱角磨平了，她唯一的渴望就是好好活着。其实仅仅是这样卑微的一个希望，在多少宫人身上却总是难以实现。
婉儿也曾渴望有那么一个温暖的家，相夫教子，平淡而幸福地过完一生。然而现实永远是无法预料又无法改变的，她所能做的，只有接受。无论生活给予她什么，她都能默默地承受下来。爱情，在她的心中早已幻灭。唯有政治、权术，才是她生存的扁舟。
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女皇凝重地问婉儿，你有没有想过嫁人？
婉儿愣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李贤还在的时候，就在他的书房里，当时的英王李显也曾这样问过她。一转眼，竟是这么多年已经过来了。婉儿心中感慨着，面上却浅浅一笑道，婉儿只想侍奉着陛下，一辈子都不嫁人。
可是女人终究是要有一个归宿。
但是婉儿的归宿，只能自己给。
女皇用苍老的手指抚摸婉儿光洁的肌肤，看着那双美丽却透着男人般刚毅的眼睛沉吟了许久。
婉儿是真的不愿嫁人。她所向往的爱情早已随着李贤的离去而灰飞烟灭，生命里只剩下政治，只剩下生存。身体只是政治斗争的一个工具，再不会与爱情有什么交点。
其实女皇也不希望婉儿嫁人。这个奇迹般的女子从14岁入宫以来几乎没有犯过什么错误，无论交代给她什么事情，她都能快速又完美地完成。一篇篇文采飞扬的诏令、诗篇，在无形中为女皇累积了一种能量，许多人因为喜爱这华美而不失铿锵的上官体而提笔为文，让朝廷中甚至社会上的文学之风渐渐浓烈起来，婉儿的那些绝妙诗赋成了文人墨客们争相模仿的对象。
女皇离不开婉儿，婉儿也需要依赖于女皇。她们是主仆，但更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知己，将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抛却，敞开心扉，赤诚相见。
夜风沉静，星光如织。女皇和婉儿聊了很久，从宫廷琐事，到国家大政，从命理人生，到大千世界。她们甚至聊到多年前的那一场杀戮，那一场彻底改变婉儿命运的上官仪之案。这是女皇多年来的心结，也是一直提醒着婉儿的当头警钟。
女皇的脸上有一种沉淀的笃定与同情。毕竟，她已经用武周的盛世江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将那些反对派一一驳倒。这一切是多么来之不易，每一步，都留下了她染满血汗的脚印。对于上官仪之案的处理，她绝不后悔，只是在面对婉儿的时候，心中会有一些不舒服。多年来，她从不曾在婉儿面前提起过这件事，但是此时的她却很希望能解开这个结。
那是婉儿心中永远也无法抹杀的印记。但是女皇身上所特有的王者风范却着实征服了她，让她心甘情愿放下仇恨，将那些陈年旧账轻轻撕碎，从容而淡然地面对所有的过去将来。
能够听到女皇亲口将这件事说出来，婉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怀感。她从容而不是严肃地说道，那些事，婉儿早就忘了。婉儿只记得十四岁入宫，是陛下给了婉儿一个像样的家，让婉儿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那一夜的谈话让女皇和婉儿之间的关系更近了一层，两人经常餐同桌，寝同室，女皇甚至和自己的男宠在一起也毫不避讳婉儿。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也许，就连婉儿自己也说不清。
女皇的胸襟始终如同波澜壮阔的海洋，因为容纳百川，才拥有了托起整个世界的力量。没有女皇，也就没有婉儿。若不是她制造了上官家族的血案，婉儿也许顺其自然地长大，然后顺其自然地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结婚生子，平淡终老。然而女皇打乱了婉儿原本安宁的生活秩序，先是让襁褓中的她跌落万丈深渊，然后又让豆蔻年华的她平步青云。
这个舞台，是女皇给予的。然而每一支绚丽妖娆的舞，都是婉儿呕心沥血的结晶。
2．失宠纵火焚双堂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在不停地变换着，只有变化才是永恒不变的。
女皇的感情也是会变的。已过古稀之年的她身体时常出现异样，宫中御医沈南蓼便成了她的寝宫常客。沈南蓼虽然已至终年，但依然肌肤白净，俊俏的模样让女皇喜爱不已。加上他药到病除的精妙医术，更是让女皇产生了一种依赖。
对于女皇包养男宠的行为，婉儿早已见怪不怪。至少沈南蓼比薛怀义安分得多，婉儿也没太放在心上。但是她预感到，让薛怀义离开女皇的机会到了。
有了新宠后，女皇几乎不再主动找薛怀义了。就连薛怀义主动求见，女皇都时常找借口避而不见。
每当婉儿告诉乘兴而来的薛怀义女皇有事不能召见的时候，他那抓狂的神色都能让她暗自开心。
薛怀义在建筑上的确是个人才，然而错就错在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在他眼中，皇帝只是个女人而已，还需要他给她欢爱与满足，女皇是离不开他的。
这个年轻的男人太任性，也太过冲动了，所以才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见到女皇。他干脆耍起了小性子，不再去皇宫找女皇。在白马寺里百无聊赖的他剃度了一些地痞流氓，成天骑着高头大马跑出去横冲直撞，洛阳的闹市区总是被他搅得一片混乱。人们都知道他的身份，只好敢怒不敢言。
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空间，都会有那么一拨势力恃强凌弱，仗着自己强大的靠山胡作非为。无论是纯纯的学生时代，还是步入社会的茫茫人生，每个人几乎都会遭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如果我们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那么就交给时光吧，时光会还给你内心世界最澄澈的清白，也会让那些寡言廉耻的人得到应有的结局。君子量大，小人气大，给心灵一方净土，生命才会纯美无瑕。
无耻而专横的薛怀义同样会为自己的任性付出惨重的代价。
忍无可忍的婉儿将这件事报告给了女皇。女皇听后，不禁皱了皱眉，随即让婉儿去把薛怀义找来。
当婉儿在白马寺看到和一群小混混大吃大喝的薛怀义后，心中那种强烈的厌恶感再度燃烧起来。
圣上有旨，传薛怀义入宫。
说完这句话后，婉儿立即转身出了白马寺。
寺中那些嘻嘻哈哈的假和尚安静了片刻，都看着薛怀义，看到婉儿转身离去后，立即又喧嚣起来。
还没等婉儿走出几步，便感到有人从后面将她紧紧抱住。有力的臂膀，如同两条锁链将她紧紧地锁进一个热烈的胸膛。
婉儿猝不及防，她正要回头怒斥薛怀义的时候，却在转过头的瞬间贴上了他被欲望燃烧的唇……
那样肮脏而耻辱的一幕，将是婉儿永生的痛。她对这个男人的痛恨，也在那一刻达到了极致。薛怀义为了一时之快，也活生生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乃至生命。婉儿是聪明女子，在武周的天下，她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只需她小小地动一动手指，便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然而毕竟，婉儿是善良的。能够写出“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这样宁静而淡泊的句子，可见婉儿心中是一种怎样的笃定从容？她始终那样热忱地眷恋并向往着和平美好的生活，不愿看到任何杀戮，更别说亲自动手结束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这是她与女皇最大的不同，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没有最终走向女皇的地位。然而当她遭遇了薛怀义这个粗暴的男人，她那颗原本和善的心却第一次有了杀欲。
宫中的女皇当然不会知道白马寺中发生的暴行，当她等了许久之后终于见到薛怀义到来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怒火涌上了心头。
听说你在洛阳街头滋事扰民？
陛下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让为臣来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有一股火药的味道在悄悄蔓延。
薛怀义任性而骄横的态度终于惹恼了女皇，她愤怒地让他滚，让他马上离开皇宫。
在那条专为薛怀义修建的甬道里，他遇见了刚刚回来的婉儿。
那样绝美的容颜，娇美的面庞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渍。只是那样美丽的双眼中，却凝结着如此清冷而怨毒的目光，那目光让这个铁一般的男人不敢直视。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婉儿的声音，圣上会杀了你的。
这句话是那么熟悉，曾几何时，他也曾听过这样的话。只是婉儿这样的女子，让他甘愿以生命为代价去得到。
证圣元年（公元695年）的元宵节刚过，女皇在明堂举行了大规模的无遮会议。这是佛教的盛会，也是朝臣们讨好女皇的机会。许多人参加了这次盛会，场面分外热闹。
为了给薛怀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女皇特意让他主持这次浩大的活动。大家都知道他是女皇身边的红人，都纷纷跑过来敬酒。
盛会一直持续到很晚才结束，大醉酩酊的薛怀义又想起了女皇。于是他从甬道进去，到了尽头的木门后立即用力敲门，叫人来开门。
婉儿是奉了女皇之命看守这道门的。每次看到这个肮脏的男人从甬道里出来，她都会感到恶心。此时的婉儿对薛怀义已经恨之入骨，当她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便默不作声地听起来，听着那声音越来越焦急，越来越愤怒，她就像欣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甚至有一丝得意。
甬道里的叫嚷渐渐声嘶力竭，最后终于随着一阵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听到甬道里安静了许久，婉儿忐忑地打开了门。看到黑漆漆的甬道里没有任何薛怀义的影子，婉儿得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关好甬道的门，准备回自己的卧室。然而就在她走出地下甬道的瞬间，就看到明堂的方向有一撮火苗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她立即意识到可能是薛怀义为了报复便借着酒劲跑去放火，那可是女皇的心肝啊！
婉儿一面派人去通知女皇，一面带了几个宫女、太监匆匆忙忙跑去灭火。但已经来不及了，等他们跑过去的时候，那几撮火苗早已成了一片火海，在呼啸的风声中将那些木构的建筑烧得劈啪作响。
跳动的火舌在风中肆虐，一直将旁边的天堂也融在火海中。那样熊熊的大火，将整个洛阳城都照得亮如白昼。熟睡中的百姓被一片混乱声吵醒，听说是皇宫失火，都纷纷跑到街头上看热闹。
整个皇宫的人都惊动了，大家纷纷跑去灭火，然而杯水车薪，那样猛烈的火势一直无情地焚烧着，根本无法控制。两座精美绝伦的建筑建成仅仅七年，就这样毁于一旦。
惹了大祸的薛怀义跑回白马寺，熊熊燃烧的大火彻底烧毁了两座耗资数万的皇家建筑，也烧毁了他自己的前程。清醒后的薛怀义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只是想让女皇注意自己而已，却因一时冲动而铸就了大错。他默默地等待着女皇的责罚，那颗焦躁的心在这场大火后反而归于岑寂。
这场大火让女皇心中隐隐不安，仿佛是一种什么不祥的预兆。本来，自己刚刚建立的武周政权就一直受到一小股反对派的仇视，如今象征着自己崇高无上的皇权神威的明堂与天堂又毁于一旦。那一夜的大火照彻了整个皇城，方圆百里的百姓应该都能看到那冲天的火舌。本来民间百姓就崇尚迷信，这毒舌一样的火焰，自然会让人们联想到天火。一旦百姓将这种言论传开，政权的基础必然会受到威胁。
婉儿看到女皇憔悴的容颜，镇定的目光中总是有几分沮丧。经过那一夜的煎熬，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看着女皇步履蹒跚的样子，婉儿心中总是有着无法抑制的难过与悲伤。她多么希望能与女皇共同分担所有苦楚，让这个伟大的女人回到昔日的健朗。
这场火让婉儿想到了汉武帝重建柏梁台的故事。那是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柏梁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毁于一旦，那些豪华考究的建筑全部灰飞烟灭，大火之后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高台。但是汉武帝刘彻并没有因为这场火而气馁，反而在原有的柏梁台基址上进行复建、扩建，不久后，一座比柏梁台更加宏伟辉煌的建筑--建章宫横空出世。建章宫不仅让人们忘记了那场可怕的天火，反而再一次看到了汉武帝的雄才大略，更加心甘情愿地向这位大汉天子俯首称臣。
于是婉儿立即建议女皇，效仿汉武帝重建柏梁台重修明堂，并在原有基础上扩大规模，以压火殃。
婉儿的建议让女皇精神为之一振。她采纳了这个建议，在选择主持修建的人时，女皇犹豫了一下。许久，她决定依然命薛怀义修建。其实女皇心里很清楚这火是谁放的，只是羞于宣扬。一旦世人知道女皇的男宠因为失宠为了报复而烧了明堂和天堂，那她的颜面何存呢？女皇只能以这种发式先稳住薛怀义，也让那些怀疑者无从怀疑。这不仅保住了女皇自己的颜面，更能让薛怀义暂时感觉到女皇的宽怀大度。
薛怀义一定是活不成了，但他不能名正言顺地死在女皇的手上，等待他的，只能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处决。只是此时的女皇，对薛怀义还是有那么一些残存的感情的。毕竟这么多年，这个男人为了自己能够顺利登基而做出了许多贡献，他从一个不学无术的药贩子变成了一个饱读经书的和尚，而他所读的那些经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给女皇找到女子称帝的精神支柱。
婉儿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薛怀义的末日到来了，这个让她厌憎的男人终于可以彻底消失在她是视野里了。曾经在白马寺不堪的一幕，总是萦绕在她的脑海中。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她永远不愿提起的伤疤。
在这个偌大的皇宫，她就像一粒尘埃自顾自地寻着生存的道路。人声鼎沸的宫廷仿佛是一个华丽的坟墓，总让她感到莫大的恐惧与孤独。薛怀义床下的大祸，婉儿也是有一定责任的。如果不是她关闭巷道之门，薛怀义也不可能去放那场大火。但此时的婉儿总是刻意地避开这个想法，只是一心想着让那个可恨的男人消失。
3．灰飞烟灭孽缘逝
那一夜照彻天宇的火海，时常出现在婉儿的梦中。午夜惊醒，她的额头上细汗如珠。窗外是黑黝黝的风，呼啸着吹过黑沉沉的夜。那些冰寒的孤寂，将婉儿的泪水凝结起来。
薛怀义醒酒后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但是他不敢去向女皇承认，更害怕女皇会一发威就要了他的脑袋。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利禄，他还没有享受够，怎么能舍得放下呢？
然而他也深知，女皇一定不会饶恕他的。他在白马寺中静静地等候着自己的命运，等候着为自己的冲动所要付出的代价。
然而有一天，他却等来了女皇身边的一个公公。他带来的是女皇的圣旨，命他重建明堂。
薛怀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亲手结果那圣旨，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不知道这女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然而越是这样摸不着头脑，他就越是害怕。如果女皇给予他应有的惩罚，他反而可以坦然面对，可是结果却是这样的出乎他的意料。
当害怕达到了极致，也就变成无所畏惧了。
于是薛怀义变得更加猖狂，甚至不把女皇放在眼里。他时常和自己身边的那些假和尚吹嘘，明堂、天堂的大火就是我放的，怎么样？皇上不是也没惩罚我，反而还让我来主持重修。
婉儿在得知了这些污秽的言论后，悄悄地告诉了女皇。她只希望，越早让这个假和尚消失越好，每次看到他，她都会觉得那简直是在玷污自己的眼睛。
女皇听后却并没有出现婉儿想象的暴怒，反而很平静。她只是冷笑着说道，随他去吧。
婉儿有些奇怪，但旋即就明了了女皇的心。她知道自己不用再多少什么了，薛怀义很快就会消失的。
重修明堂的工程动工没几天，太平公主就义愤填膺地来找女皇。她对薛怀义的无耻行为与言论早有耳闻，然而母亲却还护着他，甚至命他主持重修明堂的工程。她实在搞不懂母亲是怎么想的，她要问个究竟。
女皇的几句话就把女儿的怒气与疑惑平息了。她说道，朕何尝不知道是薛怀义所为，但是朕要让天下人看到，朕想要的东西，是没有人能毁掉的，而朕不想要的东西，也没有人能留得住。
太平公主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但是对薛怀义依然活得那么逍遥自在有些耿耿于怀。虽然她已经明白了没有人能够留住这个母亲已经不想要的东西，但是她还是希望这个东西能早一点消失。
于是太平公主向女皇请求，那么就把他交给女儿吧，让女儿来处置。
女皇默许。
其实对这个男人，女皇始终是念着一份旧情的。她只是想让这个陪自己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才终于成就了今日的显赫地位的男人再多活几天，但是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却总是让她不忍心看到最终的结局。虽然他犯下了这个弥天大错，但是她还不舍得马上就将他杀掉。女儿的一番话，让女皇终于狠下心来。她想起前几天婉儿和自己说过的话，对这个男人的怀恋便所剩无几了。
于是当天夜里，薛怀义就得到“女皇”的口谕传他进宫。
兴奋不已的薛怀义还以为是女皇念旧情，终于想念他，才叫他进宫的。当他走进那天专门为他而设的巷道深处的时候，就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前面，太平公主满脸杀气地站在那，左右两个侍女提着灯笼。她的身后，是一群威武健壮的力士，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条破碗口粗的木棒。
薛怀义终于意识到了不妙，立即转身就跑。
太平公主身后的那些力士立即追过去，薛怀义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就被一条木棒打中了自己的腿。他哀嚎着皇上饶命，但是已经无济于事了。
公主冷笑，好一个冯小宝，好一个薛怀义，这条巷道果然只为你而修。
薛怀义的声音响彻了整条巷道，但是外面的人却根本无法听见。无论他在生命的最后是求饶着，还是怒骂着，都与女皇无关了。
在巷道门口的婉儿听到了里面鬼哭狼嚎的声音，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太平公主告诉她会在这一夜杖杀薛怀义，如果有兴趣可以和她一起去。
多年以前婉儿曾建议太平公主入道，才避免了远嫁吐蕃的命运，因此从那以后，太平公主对婉儿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甚至越来越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了。
婉儿委婉地拒绝了太平公主，她虽然早就期待这一天，但是她不想看到那么血腥的场面。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偷偷跑到巷道的门口。
在听到那个声音后，婉儿赶紧离开了那道门。她的泪水在夜风中肆虐着，为这一场纯粹的报复，也为自己毁掉的清白。
然而薛怀义虽然死了，婉儿心中却结下了一个结。明堂、天堂被毁，细究起来她也有责任，一旦女皇知道，不知会是怎样的后果。这种忧惧渐渐成了一个梦魇，让婉儿惊慌不已。
从此婉儿在面对女皇的时候，总是会觉得那么不自然，就像隐瞒了天大的一件事。她害怕女皇知道自己的过错，却又自我矛盾地希望女皇早一点知道。越是看着女皇风平浪静的表情，婉儿的心里反而越是不安。
但婉儿能够预感到，这件事瞒不了多久，迟早会被女皇知道的。她就那样默默地等待着命运之轮的碾压，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
婉儿依然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心愿，好好活着。当她看到母亲的白发，看到母亲不再年轻的容颜，她的心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退，希望母亲的青春再回来。她希望能够和母亲一起好好活下去，一起享受快快乐乐的生活。
当爱情离她而去，唯一支撑着她在这水深火热的宫廷里摸爬滚打的精神支柱，就只有母亲所给予她的伟大母爱了。但是这样危险的事情，她是不会告诉母亲的。她记得小时候，不管有多少困苦，母亲都一个人扛在肩上，不让她碰到分毫。如今她已经长大了，也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她不会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只要能看着母亲温暖的笑容，她就别无他求了。
4．素衣泪染梅花妆
一抹烛光点燃了记忆，让岁月辗转成一首无声的歌，唱响水墨江南与大漠狼烟。远去的昨天，在浮生中氤氲成一片恍如隔世的天籁，唱罢烽烟，花香盈袖。
心情被西风渐渐吹皱，总会有那么一些敏感的东西在衣袂翩飞的瞬间不小心露出破绽。
当这个破绽落在婉儿头上，一场影响婉儿后生的祸事也随之降临。
那个告密成风的年代，没有什么秘密能够隐瞒下来。也许是那一晚某个无心经过的宫女，也许是白马寺中哪个小流氓，只是无论告密者是谁，都不重要了。婉儿只知道，那个人应该已经领了丰厚了奖赏远走高飞了。
真的到了这一刻，婉儿反而平静了许多。这些天的惶惑不安，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怒不可遏的女皇严厉地质问婉儿，薛怀义火烧明堂的那个晚上，他来找过朕？
婉儿平静地回道，是的，陛下。
那你为什么不来通报，逼得他烧了朕的明堂和天堂？
面对这样的质问，婉儿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是沉默地跪着，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大不了，像祖父一样丢了性命。
朕命你看守甬道之门，你却知情不报，这是何罪你知道么？
忤旨。
对忤旨的惩罚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忤旨当诛。
在说出那几个字后，婉儿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原来生与死的距离是这么近，原来，死，是这么容易而轻松的一件事。
当她被捆绑着推上刑场，所有的光阴似乎都从她的眼前呼啸而过。这二十多年的年华，就这样画上句号了么？也好，从此后，再不用奴颜婢膝地活着，再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
那把高悬于头顶的刀，在月光下发出瘆人的清光。然而婉儿不怕，从容笃定的神情让见惯了嚎哭怒骂的刽子手都觉得不可思议。
感觉到刀风落在颈上，婉儿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她几乎能感觉到锋利的刀刃已经摧断了颈上的几根青丝。
然而远远的一声“刀下留人”却硬生生将刽子手的屠刀定格在了半空中。
已经从鬼门关游走了一遭的婉儿疑惑地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传圣上口谕，婉儿忤旨当诛，但圣上惜其才，黥而不杀。
话音未落，婉儿已经瘫软地坐在了地上。她忽然想起李贤，想起那个枉死在巴州的可怜太子。如果自己能够像这个小太监一样及时赶到，是不是李贤就可以留下来了呢？
然而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所有美好的幻想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婉儿被架起来，去执行黥面。
额头上一阵阵的刺痛让婉儿痛不欲生。当她再次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时候，简直不敢直视。额上那鲜红的“忤旨”两个字，就像两只红色的蝉一口口吐出那一夜耀眼的火焰，将所有的荣华富贵都烧成了一片洪荒。
那一片肿胀持续了好多天，当别人看到婉儿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都像看到怪物一样避之不及。每每有宫人擦肩而过，他们还是会装成从前的样子向婉儿问候，但是一转过身，他们就会交头接耳地嘲讽一番。
婉儿总是自嘲地笑一笑，是啊，这样一个受到女皇宠信的婢女，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她不怪那些宫人的明嘲暗讽，也不怪女皇的不念旧情。她谁也不怪，因为这是命定的劫难，她是逃不掉的。
从此一生，这两个象征着侮辱的印记永远地留在了那张绝美的容颜上。婉儿忽然觉得自己侍奉多年的圣上是那么陌生，原来终究是要有这么一天，她也会把对待别人的凶狠放在自己身上。
这是婉儿最害怕的，也是她最不愿见到的。
然而那又怎样？婉儿所能做的，只有更好地侍奉圣上，更加小心翼翼地完成圣上交代的每一件事。纵然再坚强，再有才华，她也只是个女子，在她受伤的时候，她也会悄然啜泣，那种深到骨子里的孤独与恐惧，让她多么渴望一个温暖的臂膀。
几曾何时，有那么一个胸膛给了她渴望的保护。只是那么美的画面，转瞬即逝。
所有的权势之争，所有的钩心斗角，婉儿都看得厌了。早在李贤离开的时候，她的心魂就已经锁死了。从此无心着彩衣，一袭素衣成了婉儿永远的装束。
额上的血迹渐渐结痂，平复，被朱砂染过的伤口上留下了清晰的“忤旨”两字。那是对婉儿人格的侮辱，是对她灵魂上无情的蹂躏。自小在掖庭中，婉儿就知道了尊严的可贵。在她的心中，尊严永远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性，没有的尊严，她宁愿赴死。
在一个清朗的夜里，星夜朦胧，彩云逐月。婉儿信步牡丹园，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做李贤的侍读时的光景。
这样想着，婉儿竟果然看见前面有一个人正向着自己走来，那人不是李贤是谁呢？
婉儿惊叫，殿下，你，你没有死？
李贤却比婉儿还要吃惊，伸手捧过婉儿的脸，心疼地吻着她地额头，问她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那样坚实的怀抱一如当年，那样温暖而安全。当她流着泪说完额上印记的来历后，李贤安慰道，婉儿永远是最美的。这印记在你的额上就像一朵梅花，让你看起来更美了，真的。
撒然觉来，婉儿忽地坐起，原来竟是一梦。只是那个梦那样真实而美丽，让她悔叹不该这么早醒来。窗外是岑寂的夜，有淡淡的月光浅浅地印在窗棂上，将窗外的树影投在窗纸间。
她想起李贤的话，这印记在你的额上就像一朵梅花。难道你来，就是特意告诉婉儿这句话么？
念及此处，婉儿起身点燃灯盏，对着镜子用朱色笔在额上轻轻勾勒一番。一朵红色的梅花在她的额上悄然绽放，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忤旨”那两个丑陋的字。
当点着红梅妆、身着素衣的婉儿再次出现在宫廷宴会上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那种清高而冷艳的美让每一个人都为之惊叹。大家都听说上官婉儿惨遭黥刑，也听一些宫人说过婉儿的绝世容颜已经彻底毁掉，他们以为婉儿的脸一定已经是惨不忍睹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黥刑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别致的美。
前几天还在嘲笑婉儿的那些宫女们，又都纷纷和婉儿交好了。一时间，宫女们争相效仿，都在额头上点上红梅。后来，妃嫔、公主、王侯小姐等也都纷纷喜爱上这红梅妆，婉儿的芳名再次传遍了五湖四海。
女皇没有想到这个婉儿竟然因祸得福，但看到她更加恭顺地侍奉自己，对她的信任也就更深了。这个才气逼人的女子，对事情总是会有一些新颖独到的见解，在处理国家政务上给她帮了大忙。女皇庆幸没有将婉儿杀掉，也庆幸婉儿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记恨自己。当她看到这个更加恭顺的婉儿，忽然觉得就算是用明堂和天堂来换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子，也算值得了。
无论什么时候，在女皇眼中，人才永远是最重要的。能够让她回心转意，决意留下婉儿的，只有婉儿那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她知道，她需要她，她的武周政权需要她，她的盛世江山也需要她。
经历这件事后，更多的人知道了婉儿是女皇身边的红人，纷纷跑来向婉儿献媚，女皇的异母兄之子武承嗣和武三思更甚。武三思年纪小一些，容貌也颇为俊朗秀逸，自从在那次宴会上看到黥面后反而更加娇美的上官婉儿后便生了爱慕之心，他爱慕的不仅仅是婉儿倾国倾城的容颜，更是她与圣上特殊的关系。在那之前，她只是隐约记得女皇身边有那么一个聪明伶俐的侍女，却并没有多在意。直到他看到黥面后的婉儿，那种别致的美让他心神恍惚。当他看到婉儿与女皇那样亲近的关系时，他就决定了一定要拥有婉儿。他所觊觎的，不仅仅是婉儿的美貌，更是希望借着婉儿肩膀爬到更高的位置上，让姑母皇帝更加重视他。
于是油嘴滑舌的武三思三番五次去找婉儿，很快便取得了婉儿的信任。对于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男人，婉儿并不反感。虽然聪敏的她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但是她自己也明白政治上的利害关系。她知道这个男人时女皇侄子，如果能和他走在一起，势必会借着他在朝中的势力使自己的地位步步高升。
婉儿是女皇身边的红人，在后宫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在朝中除了一些因为上官体而仰慕婉儿的人，基本没有什么势力存在。而武三思主动找到婉儿，让婉儿看到了对自己的益处。两个人在不同领域的势力如果加在一起，可以说是无人能敌了。更何况，婉儿这一场如花似玉的青春也需要那么一个看起来与她般配的人来陪伴，来填补那些洪荒般的空虚与寂寥。
于是宫廷中很快传出了婉儿与武三思淫乱的绯闻。武三思对婉儿的迷恋与日俱增，对于这样的传闻反而让他欣喜若狂。婉儿自从有了白马寺中那不堪的一幕，便觉得自己再没有为心爱之人守身如玉的必要了。她甚至恨恨地觉得自己不如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堕落下去，什么清白，什么爱情，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虚构。当爱情离她而去，当现实的蹂躏接踵而来，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些什么。
婉儿终于接受了武三思永无休止的追求。既然人们说她淫乱，那就淫乱一次吧，反正她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冰清玉洁。至少，她已经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这一世，纵然从此就糜乱浊恶下去，她也觉得无怨无悔了。
何况，女皇在皇宫里公开养男宠，就连公主们也争相效仿。在这样的风气中，婉儿只能学着接受。就像是一群乌鸦，别人都是黑色的，偏偏你是个白色的，那么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能够保全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也成为那些黑色乌鸦中的一只。
当婉儿终于也和别人一样，成了一只黑色的乌鸦，她反而觉得坦然了许多。至少，她不必再为女皇、公主们的淫乱而气愤，因为她自己也参与了这场可耻的淫乱，而且，武三思也的确给她带来了想要的利益。
这是婉儿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当清高成了世人眼中另类的象征，隐士也便没有了栖息之所。生存总是给予人们太多的压力，我们没有理由既要求婉儿才华如注，为国家大业勾勒政治的蓝图，又要求婉儿出淤泥而不染，不与浊恶的世俗同流合污。世界上永远没有绝对的完美，纵使白璧微瑕，依然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5．张氏兄弟继新宠
烟柳淡漠，一曲长歌一曲恨，却在无言中让苍老的年华醉了丝竹悠悠。
寂寞的年华染就梦样的朱红色彩，喧嚣的岁月里怎舍得让记忆留白。自从薛怀义被秘密处死，沈南蓼就彻底成了为女皇解闷的玩偶。只是温文尔雅的御医虽然细致体贴，但毕竟已是中年，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
深谙母心的太平公主立即将一个自己玩腻了的男宠送给了母亲，给母亲排忧解闷。
这个面若莲花的男人叫做张昌宗，正值二十几岁的他潇洒倜傥，进宫后立即受到了女皇的百般宠爱。不仅如此，他还向女皇推荐了他的兄长张易之，也是一样的风流俊逸。自此，兄弟两人成了女皇的新宠，三个人同榻而眠，给七十多岁的女皇带来了一种青春的气息。
当婉儿看到女皇脸上洋溢着少女的红润时，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窃喜。她一直担心女皇仙逝后自己未知的命运，但若女皇一直身体硬朗，就算能把现在的状态保持上几十年，婉儿也心满意足了。
张昌宗和张易之在得到女皇上的恩宠后地位迅速上升，他们虽然只是女皇的面首，但对政治也颇感兴趣。两个人先是被封为中郎将和少卿，之后又屡次加官晋爵。
英明的女皇竟然真的被这两个妖姬一般的男人迷惑住了。她将自己的各种珍珠宝贝赏赐给他们，转眼间，兄弟二人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他们的家人也跟着沾了光，一个个耀武扬威，时常在人们面前作威作福。
婉儿的美貌是尽人皆知的。在与女皇缠绵了一阵子后，张昌宗竟然像薛怀义一样对女皇身边的婉儿产生了兴趣。
在一次晚膳上，婉儿和张氏兄弟一起陪同女皇进餐。灯烛摇曳间，婉儿的容颜显得娇艳如花，让张昌宗越看越痴，竟然忘了旁边女皇的存在。
婉儿忽然意识到了这种尴尬的氛围，看到女皇已经愠恼的面庞不禁胆战心惊。上一次被推上刑场的画面再次呈现，被吓坏的婉儿连忙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了碰张昌宗的脚。
就在张昌宗如梦初醒的瞬间，女皇也勃然大怒。她那么宠爱张昌宗，自然不舍得拿他开刀，这一笔无名怒火就全都撒在了无辜的婉儿身上。
她厉声怒斥，大胆奴婢，竟然敢觊觎朕的禁脔！
婉儿吓得连忙跪倒求饶，张昌宗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跪下来为婉儿求情。张易之见到这样火药味十足的场面也不免心惊，陪侍女皇这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动这么大的火。他也慌忙跪下，满脸诚恳地向女皇求情。
看到两个心爱的男人这样跪倒在自己的裙下，女皇终于熄了怒火。
婉儿虽然得以饶恕，但是心中的创伤却再难平复。这个让自己崇敬了多年的女皇越来越陌生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女皇竟然会因为男人一再与自己翻脸，那么多年积累的崇敬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这让婉儿莫名地感到慌乱。但是女皇毕竟是女皇，是一国之君，她必须也只能一心一意地侍奉她，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婉儿死在了女皇手中，她也只能看做是命运的安排。
传说周灵王太子姬晋（即王子乔）擅吹笙作凤鸣，后随浮丘公登仙而去，成仙后还乘白鹤现于缑山，被世人称作“升仙太子”。女皇非常羡慕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对得道成仙之说也颇感兴趣。
当武三思知道了这件事后，为了奉承姑母，便说美丽俊秀的张昌宗绝非凡尘所有，定是王子乔转世。这样荒唐的无稽之谈竟然赢得了女皇的欢心，她让心灵手巧的婉儿去缝制了一件鹤氅，又令能工巧匠雕刻了一只木鹤，将张昌宗打扮成她心目中王子乔的模样。
婉儿对这样的游戏颇感无聊，然而看到女皇开心的样子时又忍不住有些心疼。她忽然感觉到，女皇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英明果敢的女皇了，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总会有这么一天，疲惫不堪的她再也没有那么多力量去承担国家政务，她和每一个老人一样，需要休息，需要享受晚年的幸福。
这样想着，婉儿似乎渐渐原谅女皇了。每个人都是会变的，她没有理由要求女皇永远保留着最旺盛的活力，何况年老的女皇也做不到。婉儿所能做的，就是在女皇游戏娱乐的时候将自己的才华更多地用在国家政务上，让女皇的事业扶摇直上，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就在婉儿努力做着每一件事的时候，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却忙于各种花样百出的游戏。他们有着俊秀的容颜，却偏偏生就了一颗残忍狠毒的心。
有一次，张昌宗去看望兄长张易之，两个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美食上。张昌宗说马肠很好吃，张易之听后立即从马厩里前来一匹马，并随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在马肚子上割开个口子，三下五除二就将马肠掏出来切断了。
那匹可怜的马疼得嘶鸣哀嚎，一直到马肠炒熟，还在那痛苦地呻吟着。两人就这样在马的悲鸣中欢声笑语地吃完了马肠，过了好长时间，那匹健壮的马才无辜地闭上了眼睛。
当张昌宗将这件自以为很有趣的事情讲给婉儿的时候，婉儿愤怒地骂他丧失人性。她简直不敢想象那种血腥的场面，一个活蹦乱跳的生灵，怎么可以就因为一句话就那么悲惨地死掉？
婉儿渐渐讨厌起张氏兄弟来，看着他们将曾经那么英明勇敢的女皇哄得团团转，她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然而权势日增的武氏子弟们可不这么觉得。他们将这当成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武承嗣、武三思终日忙于奉承姑母和姑母身边的每一个红人，他们都知道，如今天下已经是武氏家族的囊中之物，他们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子的最佳人选。
于是武氏两兄弟总是谄媚地奉承着二张。他们经常争抢着为张氏两兄弟牵马扶鞍，那副奴才的嘴脸让婉儿厌恶不已。然而武三思所能带给她的快乐与好处却是无人能及的，她对武三思这种奴才一般的举动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寡颜廉耻的小人放在心上。
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是在乎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你反而看得越是清楚，你越是不在乎这个人，他的一切都让你觉得与自己无关。
在婉儿眼中，她与武三思之间，只不过是纯粹的肉体与政治的交换而已。这是一种利益的使然，两个人各自为着不同的利益，才会走在一起。婉儿只是把他当做自己政治天平上的一个砝码，只要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利益，这个男人的一切婉儿都不想去关注。
婉儿也知道武三思是在利用自己，但是她愿意让他利用自己来壮大他的力量，因为武三思强大了，婉儿自己也会强大起来。她觉得这样子互利互易也不错，谁也没有损失什么，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利益。她看着自己的势力从后宫中渐渐蔓延到朝堂中，甚至国家的政治经济各个领域，婉儿便觉得很满足，很欣慰。
从小，婉儿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儿。所以她总是拼命寻找着强大的庇护者，她觉得只有躲在那些强者的身后，才能保护自己。但是自从被黥面以后，婉儿也渐渐明白，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真正地保护好自己，才能找到最真实最深刻的安全感。
所以婉儿需要武三思这样一个人来壮大自己的力量。至少，那些冰冷的黑夜里她不会再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