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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尘旧梦,今宵酒醒

忆往昔,年少最重情

有人说,一个人若总是在回忆往事,那便是老了。如此说来,晏几道只怕大半生都是苍老。也有人说,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那么,晏几道从初经离散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老去了。他似乎从未年轻过,终其一生,他都在回忆和等待,托着一颗死灰般的心,走过苍老的少年、青年、中年,直到有一天真正的苍老降临,让他的身躯变得佝偻,两鬓变得斑白,额间眼角布满沧桑皱纹。

但是,若细读他的词,又会觉得他从不曾老去。尽管他总说自己为相思而老,为离愁而白了头,为情消磨了生命,但词里词外的小晏,也仍旧是当年那个只肯与二三知己诗酒欢宴,只肯在人情是非之外醉唱清歌的少年公子,世事变迁了多少年,他也一直在那里,一直都是那样不成熟,不圆滑,不妥协,不媚俗,未曾有丝毫改变。就算他不再唇红齿白,锦衣华服,走马风流,他的心也一样清澈透亮,沾染不了世俗的污浊。

真心喜欢这样的小晏,却也真心为他心疼。

幸好喜欢他、心疼他的人并不缺乏。黄庭坚为《小山词》作序时说的那段话,便是知己之语: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无论做官、作文还是持家、待人,他都是既真且诚,既傲且直,宁肯仕宦坎坷,生计窘迫,也只肯用自己的方式去活。对于小晏这种“痴”到极点的性情,黄庭坚是欣赏至极,他一连道出四“痴”,话里话外却并无规劝之意,而只有知音的惺惺之惜。有此知音,小晏一生不肯摧眉折腰,不肯改变初衷的那一番“痴”意,也就不再显得那么孤绝寒冽。

在诗词文章里,小晏绝少提及自己的家世。一来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堪提也不必提;二来却也是他不愿提。小晏不想利用父亲一手打造的基业来为自己谋利,也不愿顶着一个“曾经的相国公子”的头衔招摇过市。他也与父亲的门生有些许交往,但那交往绝不牵涉功名利禄。

宋人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载,小晏监颍昌许田镇时,曾自作长短句,呈送给父亲从前的门生韩维。当时韩维官位颇高,以小晏的微末地位,做出这般举动,已属大胆。但这并不是小晏自恃身份,他是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地位上来往。若韩维肯与他交往,那是韩维尽忠、有情;若不肯,小晏自然也不强求,人情冷暖,他也见得多了。

后来韩维回书于小晏:“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肯定小晏的才华,却又期盼他修养德行,这番言辞,既符合“门下老吏”的身份,又是长辈对晚辈的寄厚之意,拳拳忠挚之心尽在其中。以小晏之傲骨,竟不反感这类老生常谈的劝诫,亦可见他与韩维交谊之深,这就好比亲人一般,你说我两句,我回你两句嘴,不一定交心,却也不影响感情。

有这等交谊,小晏却仍然半生陆沉下僚,正是印证了黄庭坚所评的那个“痴”字。若他肯苟且,肯傍贵人之门,他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面貌。只是那另一番面貌的人生里,也许就不会有心心相印的知己,不会有足以支撑起他整个生命的骄傲,也不会有深至灵魂的思念和爱。

无需放在天平上称量,小晏也知晓自己将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哪一条路。

暮年的晏几道,多了阅历,多了沉郁心境,多了此生如梦的慨叹,而那些曾经被他视作生命一般重要的东西也一样不少。所以他回忆起往事时,也是不大反省的,那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懊悔,痛定思痛的决意,很少出现在他的心思里。因为他一直都这样活着,天真率直,纵情尽兴,一条路走到黑,会回头,但决不转身。

有些时候,一个人的回忆对他人而言是全然无用的,你记得那天的月光,那天对面的她画了什么妆颜,穿了什么衣服,很私密的情感,这其中的意义都只属于自己。但是,当小晏把它们写进一首词,这种私密的回忆就成了一卷景,一幅画,投映在另一个人的眼底,唤起美感和哀愁。

当年信道情无价,桃叶尊前论别夜。脸红心绪学梅妆,眉翠工夫如月画。

来时醉倒旗亭下,知是阿谁扶上马。忆曾挑尽五更灯,不记临分多少话。

——《玉楼春》

当年,当年,老去的人总有说不完的当年。小晏提及当年事时,亦免不了怅惘。少年时,他总道情意无价,却不料那无价的情意会一再地背弃他,任时光裹挟而去。但是,在这首叙写回忆的《玉楼春》里,他破笔而出的一句“当年信道情无价”,也仍然带着誓死不悔的坚决和缱绻温厚的怀念意味。

他多么怀念过去的年少时光,与她话别的那一夜,他明明醉了,却还记得很清晰,她画了精致的梅妆,眉峰如翠山远月,又饮下许多愁酒,脸上醉颜如酡。他只记得她容颜如画,醉态娇艳,却不记得后来是谁将醉倒的自己扶上马;他也记得二人挑灯夜话,当是倾诉尽了情意,却不记得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少年人的痴情和深情,大多数时候都有一股决绝的味道,只因太年轻,所以一点点悲伤快乐都会变得重大深刻,而小晏便是这样过了一生。他有少年的心性情怀,将世人看重的功利弃若敝履,将世人不屑一顾的视若珍宝。有人据此说他叛逆,却不知他其实只是活得真实,不违逆本心罢了。

欢事转眼成空

在《小山词》中,写重九节最有名的篇章当属那首《阮郎归》,小晏在词中提笔写下“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的句子时,已是暮年心境。旧事已去,余生也已不多,他的心中却只有日复一日的悲凉,想要把酒疏狂图一醉,忘却萦绕的心事,却未料到沉醉也是不易,更不用提耳畔那令人闻之断肠的清歌。

一个“莫”字,是明知不能做到也要勉励自劝,当真是酸楚至极。后来的陆游在沈园写《钗头凤》时,忆及旧事,连用三个“莫”字,亦是明知胸中尚有千言万语,无尽深情,却偏偏不敢再说,不能再说,也不想再说,比之小晏的“清歌莫断肠”,更加悱恻哀怨,却也一样是人至暮年才有的沉郁心境。

暮年时,景随境迁,人事消磨,有太多的往昔伤情,却已无太多的来日可托。站在生命里日头即将沉落的那一刻,那种倦怠感,必是切肤感受过的人才道得出万一。

九日黄花如有意,依旧满珍丛。谁似龙山秋兴浓,吹帽落西风。

年年岁岁登高节,欢事旋成空。几处佳人此会同,今在泪痕中。

——《武陵春》

不知小晏是作《阮郎归》在前,还是作这一阙《武陵春》在前。同样是写重阳节心绪,比之前者的“悲凉”,后一首词似乎只剩下了怠惰。小晏只是眼睁睁看着多情黄花开遍珍丛,却已没有了“兰佩紫,菊簪黄”的兴致。年复一年的登高之日,年复一年的思乡佳节,只令他心生厌倦——即使一时乘兴,姑且饮酒赏菊,登高游乐,这欢乐的时光也会立刻成空。

欢事旋成空,这简直是紧随了他一生的魔咒。

他是经历过蚀骨欢乐的人。少年时的歌酒生涯,纵情而迷醉,他有过不多的知己,有过几个深爱的女子,见识过繁华,亲历过富贵,那又怎样呢?最后的结局也无非是离散和衰败。欢乐总是持续不久,痛楚却很漫长,漫长得侵入了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漫长得让他以为这痛楚便是人生。

《晋书·孟嘉传》记载,当时的东晋名臣桓温于重阳节设宴于龙山,邀赏宾客。佳日胜景,雅集高宴,群僚毕至,自是一番赏心盛事。宴会中途,一阵山风吹过,将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孟嘉酒兴正浓,并未察觉,桓温发现了,却叫左右不可声张,待孟嘉离席如厕之时,命人写下一篇嘲笑的短文,用帽子压住,置于孟嘉桌上。孟嘉回来后,才发觉自己落帽失礼之事。他镇定自若地戴上帽子,当即挥笔写下一篇文章,回应桓温的嘲笑之语。文章写得辞采华美,令当时在座的嘉宾叹服不已。

孟嘉落帽的故事就此成为指称才士文人的典故,流芳后世。

小晏却道:“谁似龙山秋兴浓,吹帽落西风。”与前人的龙山雅集比起来,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和心情。昔日名士孟嘉因风落帽,出口成章,才调绝伦,艳惊四座,而今日的才子词客,却老来憔悴,沦落江湖无人赏,境况堪嗟。小晏心头或许是有几分不平和自怜之意,否则他不会念及此身零落而潸然泪落。

朱熹的《九日》诗中也说:“短发无多休落帽,长风不断且吹衣。”同样是暮年难堪之语。孟嘉是少年名士自风流,不怕山风吹帽,他自有满腹诗华来补救自己的窘态,而朱熹这时已经老迈,鬓发稀疏,纵是才华过人,若如孟嘉那般落帽,也不过徒然惹人耻笑罢了。

小晏写这首《武陵春》词时,不知是艳羡往朝名士风采,还是恼恨那种潇洒的风度,只因这风度早已消逝于历史烟尘之中。历史的车轮经过他身边时,汉朝气度,魏晋风度,唐朝气魄,都已远去,就连他父亲的豁达,他也未曾继承半分。他的人生里,只有日复一日的寂寞哀伤。空有满身才华,无人欣赏;空有满腔真情,无人可寄;空有满心回忆,无人可享;空有满腹苦楚,无人可诉。这样的生涯,教他如何豁达潇洒,浪漫大气?他定是读过杜牧那一首《九日齐山登高》的律诗,才故意写下了《武陵春》词,只为用自己真切的苦楚驳一驳前朝人的旷达洒脱。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杜牧·《九日齐山登高》

杜牧也是一样的“尘世难逢开口笑”,他胸中的愁闷一样郁结,无从排遣,但小晏只说黄花有意人无意,杜牧却道“菊花须插满头归”;小晏没有登高宴饮的雅兴,杜牧却劝诫自己不要辜负了这佳时胜日,哪怕夕阳已至,也要登高望远,酩酊大醉,尽欢尽兴;小晏叹息欢乐事转眼成空,泪湿衣襟,杜牧却道,悲欢离合,人世无常,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又何必为了个人的悲喜徒然落泪?

比照这一诗一词,多数人恐怕会更喜欢杜牧的诗,因他写得爽利豪宕,读之令人神爽气清。但是,小晏其实是看进了这首诗的更深处。大凡发旷达之语的人,胸中必有忧闷之情,杜牧亦是如此。当时他正在池州任刺史,重阳节时,他与专程从江苏丹阳赶来拜会他的友人张祜登上城外的齐山,赏菊饮酒,览遍江南秋景,联想自己与友人的身世遭遇,有感而发,写下此诗。

张祜比杜牧年长,早有诗名,唐穆宗时曾受人赏识推荐于朝廷,却为元稹所排挤,没有得到重用。杜牧既为友人鸣不平,又想到自己怀才不遇的遭际,于是生出同病相怜之感。看他在诗中不断用“须插”、“但将”、“不用”、“何必”等语,分明是抑郁至极,却要故作开朗放旷,好劝慰友人,抚慰自己。

小晏的《武陵春》,看似是驳斥杜牧,实则未尝不是道出了这位前朝诗人的真心。你尽可以不喜小晏的痴情、苦情,尽可以嫌他不够开阔,但读到他笔下“欢事旋成空”的词句时,也照样会被触动心肠,只因他直白道出的,是人皆有之的情。

不同性情的人自有不同的暮年。有人沉痛忧伤,有人快乐可爱,有人随性温暖。晏殊老了,是“携酒哭青春”,“与君相见最伤情”;欧阳修老了以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发戴花君莫笑”;苏轼老了,是“倚杖听江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晏到了暮年,却只是添了悲凉倦怠,他的心也仍是往日的赤子心,感受到了痛苦,便不管不顾地将这一番痛苦摹写到极致。他是一生都不媚俗,对自己的性子又不肯作分毫改变,所以也就活得格外苦,格外累。

倘若将他此生感受到的全部苦楚累加起来,大概是一张挣脱不了的网。命运有时就像一场死局,棋局上的每一颗棋子都被羁绊得动弹不得,小晏也许便是这样一颗棋子,将自己的生命逼入死角,但他也从不因此而放纵,堕落。他到底是活得认真的,而豁然开朗的那一日终究会来:要么是他主动放下执著,要么是死亡决然带走一切悲喜。

可怜人似水东西

当初司马相如临邛富豪卓王孙家中作客,见到卓王孙新寡的女儿卓文君,惊为天人,当即奏一曲《凤求凰》表达爱意。卓文君就此被司马相如的才学打动,当夜便与他私奔。读到这个故事时就想,究竟是一支怎样的琴曲,让才貌双绝的卓文君动了心。后来看到《凤求凰》的曲词才明白,这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沦陷: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必再听曲调,光是这几句歌词,便已美得令人心折。司马相如将一番爱意唱得大胆真诚,而且格高调雅,他求的不仅是美人,更是一位“慰我彷徨”的知音,难怪卓文君会不顾一切地追随他。

二人私奔到成都以后,因为生活窘迫,只好又回到临邛,在那里开了家小酒店。原本该执笔弄诗,拨琴奏乐的纤纤素指,如今却用来盛酒了。她当垆卖酒时,爱情确是从浪漫的云端回到了现实的尘埃里。但这并不一定是走了一条死路,至少在文君心里,这样的生活也自有它静谧安稳的幸福。只可惜后来,她到底还是脱不去身为女子的悲哀。文士进京求取功名,功成名就后抛弃糟糠之妻另娶高官富族之女,这本是在后世话本里泛滥的俗套情节,此时却真实地发生在她身上。

相如进京向汉武帝献赋,受到赏识而封官。这个男子有绝世的才华,他用这才华换来了动人爱情,又赚取了诱人功名,甚至连汉武帝的皇后被打入冷宫时,也是靠他妙笔生花的一首《长门赋》,挽回了君王本已冷却的心。才华太盛的人总是免不了轻佻薄幸,相如也不能免俗。发达之后,他看上了京城的茂陵女,想娶她为妾。文君听说后,写下一曲《白头吟》断绝情意: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卓文君·《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因此诗而流传千古。但放在此处,却与那温婉美好的爱情理想无关,而只是卓文君悲愤决绝的爱情决意:相与一人白首偕老,这并不是奢侈的愿望,如果你做不到,就请你离开。这世间多的是凄凉的爱情,也多的是“沟水东西流”的人事终结,卓文君看得透彻,也断得利落,她只是嫁错了人,那么结局也无非是与那个轻情意,重名利的男子各分天涯。

据说司马相如读到这首诗后,羞愧万分,从此绝了纳妾之意,与文君和好如初。这或许也是文君的盼念,但总觉得故事讲到文君的决然,就该落下帷幕的,后来的司马相如作何反应和决定,并不那么重要,最美的其实是那个奇女子爽利绝伦的身姿,而不是这个负心男子的回心转意。

如这般奇崛动人的爱情,晏几道从来不曾有过。他此生最奇崛的经历是身世之变,而不是情爱起伏。他的爱情,除了“小令尊前见玉箫”的开端,除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结局,便是年复一年,一成不变,贫乏得只剩回忆,却也奢侈得此生都不会再损毁。

比之相如文君的动荡情爱,不知要安稳多少倍。只是文君的绝望,鲜活得有血有肉,小晏的绝望,却是一径的暗哑无声。

斗鸭池南夜不归,酒阑纨扇有新诗。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

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

——《鹧鸪天》

文君写“沟水东西流”时,她还没有与相如断情,所以她心底该有哀苦,但更多的当是心意的坚定;小晏写下“可怜人似水东西”时,却已是定论。他和他生命里遇见过的人,已如水流东西两分,各自奔向远处,不再回头。

他那时真是富家公子,于汴京城里走马观花,有花不完的无事时光,用不尽的玩乐心思。斗鸭是富人中流行的游戏,看鸭子相斗,或围观,或下个彩头,热闹有趣,又容易消磨时日,而在纨扇上题诗的举动则更见小晏身为富贵公子的雅趣。小晏词里,常有这一类富贵语,与其父晏殊一样,他笔下的富贵从不堆金砌玉,而只是隐隐流露出一股气象。因为他的富贵生活比他父亲来得更轻易,所以也就更不放在心上,富贵只融入他的骨血,却不外露于皮肉。

日后他落魄之时,常常怀念起昔日富贵生活。但也并不是怀念金玉豪宅、高车大马,而只是怀念他那浸润在富贵里的青春华年。只因他此生所有的人事分隔,都从告别富贵的那一日开始。

昔日斗鸭池畔的欢会仿佛还在目前,酒后在纨扇上提写的新诗似乎还墨迹未干,酒筵上,歌未绝,舞不休,一切欢闹喧嚣在小晏的记忆里还不曾走远,他记得歌女的声音响遏云霄,绕梁不绝,也记得那一双舞袖如雪绕红琼,华美生动,却从何时开始,回头只剩满眼凄凉?

总是很喜欢读他的回忆,那些过往的美好会被他描绘得更美好,他固然会因感旧而落泪,因“人似水东西”而满心凄凉,但那些再也吃不到的葡萄,他从来不会说它酸,而是会把它酿成一尊醇厚的酒,让它在暮年的回忆里静静散发着香洌的气息。

垂暮思往事

关于晏几道一生具体的仕宦经历,从现有的史料中尚找不出完整的材料。尤其是他晚年的遭际,更是扑朔迷离,众说纷纭。临川的《晏氏宗谱》中倒有些许零星记载:“以父荫赐进士出身,中顺大夫,提举西京崇福观,赐宣奉大夫……小山虽门荫官,而砥砺居官三十年,以致荣显。”宣奉大夫在当时是文官37阶中的第6阶,正三品,晏几道若当真居官至此,确实也就称得上“荣显”。

“砥砺居官三十年”,这三十年自然便是小晏沉沦下僚的年岁,这三十年还是他此生最好的华年。当他终于在宦海里熬出了头时,最刻骨的感受想必并不是快乐、欣慰,而该是疲倦和自嘲。

他沉浮三十年,摧折了容貌,灰败了心神,虚掷了多少本该是良辰好景,赏心乐事的时光,最终换来的结果也无非是孑然一身,站立于生命的荒野上茫然四顾。读他于暮年写就的一阕《临江仙》,当知他此时心境: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

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临江仙》

这时,小晏的朋辈多已离散凋零,推而想之,他深恋的歌儿舞女也应当早已风消云散。生和死,大概是他此时考虑得最多的事。回望此生,他有过爱情,有过富贵功名,还有满身才华,写过许多词曲,而最后,除去一卷薄薄的《小山词》和一捧厚重如生命的回忆,他什么也没剩下。

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小晏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词人。过去,他以为自己是风流客,多情种,以为自己可以赚得功名满钵,扬眉吐气,如今他终于承认,他只是可以写词的凡人,能够记下几个女子的悲喜,记下一番生命情怀,供人嗟叹,仅此而已。

小晏愿意把自己称为“白头王建”,那个写过《宫词一百首》的唐代诗人,或许也跟他一样,在女子和风月间消去了华年,留下了诗篇。人死如烟散,浮名虚利,终究不为人记取,就连自己也带不走分毫,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蹉跎了三十年大好时光?

他左思右想之后,终于有了答案:此生的虚掷或许便是为了此刻的顿悟。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死亡是这样的干脆利落,决然断开此世与彼世的牵系:那位因苦吟而憔悴的诗人死后,世间再无清丽好句,而在你死后,我也再没有至交好友。

写这两句词时的小晏,定是立于尘埃落定的此端,遥望着彼岸杳不可及的幽暗,心碎神伤。他深爱的一切都已死去,而他还活着。活着又如何?至多他还能再多写几首追思往事的词,而那名利浮云,他是不想再去求取了。学道固然可以躲避尘嚣,但是太寂寞无聊,难抵这浮生半晌。不如还是在繁华热闹中,在酒筵歌席上,欢娱纵情,醉享好梦,聊度残生。

这尘世间的功利浮名,实在只是过眼云烟,为了这种虚无的东西辛劳一生,亦大可不必。所以小晏晚年尽管时来运转,一度荣显,却主动放弃了来之不易的高官厚禄。宋人王灼《碧鸡漫志》载:“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诸贵之门。”尚未至退休的年纪,便辞官引退,历遍繁华与繁华之幻灭的小晏,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心中所思,或许皆是世事人生如梦。跌跌撞撞走过这场人生,小晏一直嫌自己太过清醒痛苦,总想沉入梦乡,做一场好梦。如今才惊觉,原来此生便已是一场大梦。

既是梦,也就可以退得干净利索,不必去争那一番荣耀显达。身如风烛残年,心似已灰之木的小晏,此时只想沉醉于笙歌艳舞之中,这一番情怀与他父亲晚年的心境不谋而合。“酒筵歌席莫辞频”一句,晏殊在《浣溪沙》词中用过,小晏不易一字地移入自己词中,或许正是认同了他那位富贵一生的父亲最后的选择。

他们走过的自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最终却仍殊途同归。

在晏殊贫寒度日,日夜苦读的年纪,小晏正鲜衣怒马,纨绔风流;在晏殊登上朝堂,荣耀加身的年纪,小晏却已失落了富贵生涯,沉沦于底层,为生计奔波;晏殊为妻子高歌寿词,小晏却遭受妻子的讥讽和白眼;晏殊为不能圆满的爱情千回百转地吟唱,小晏却将他深爱的女子的名字写入词中,为后世传唱——然而,到了人生的末尾,他们都选择了“酒筵歌席”。

或许与度过一场怎样的人生无关,每个人站在生的尽头,死的悬崖上时,都会有相同的此生如梦、虚度年岁的感受,所以也就不约而同地想要对生命做一次反抗,求得最后的任性和放纵。

这是小晏此生最后的剖白和抒怀。

或许是因为晏家的破败衰落,又或许是因为小晏一生官位不显,更因他不涉权贵,不喜是非,即便居官,也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关于他一生的遭际,始终谜影重重,连生卒年也无法确定。但是,对小晏而言,这一切或许也并不重要。一卷《小山词》,已足够诠释他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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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筱羽,一个平凡的高中学生,同父异母的艺校校花姐姐出嫁给林欧集团的总裁,她按继母的要求老老实实躲在角落里吃美食,吃啊吃啊,好好好吃哦!咦?怎么不对劲?大家为啥盯着自己看啊,继母凶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啊?什么额?这个名义上的姐夫说要娶她?嘎嘎…感觉空中一群乌鸦飞过…片段一:林陌轩“夏筱羽,说了多少次,不准叫我陌陌!”某人抓狂中…夏筱羽“那叫轩轩吧!嗯嗯,轩轩比陌陌好!”某人再次汗颜!林陌轩“你大脑缺根经啊,夏筱羽,你的丈夫叫林陌轩,要叫陌轩,或叫老公!不是阿猫阿狗的名字!”夏筱羽“你凶我!你凶我!呜呜呜…我不跟你过了!我要去法院告你家庭施暴!你你等着,你等着…还有我决定离家出走!敢凶我,呜呜呜…”片段二:安凌“你听我的准没错,那个林陌轩不喜欢你!你老公真的跟我姐有一腿!”夏筱羽“如果真的,那安凌你是帮你姐姐还是帮我啊”安凌“当然帮筱羽啦,咋两关系谁跟谁啊!”夏筱羽“那就好,我要你帮我揍你姐,我肯定打不过你姐!你要把她打成猪头!看她敢不敢再缠着我老公!”片段三:李晨律“我亲爱的筱羽,喜欢这不,浪漫吧哈?”夏筱羽“嗯嗯,喜欢!”李晨律“那嫁给我呗,怎么样?我的求婚特别吧!”夏筱羽“那个二嫁会不会进监牢啊!要是不进监牢,我就嫁给你!”李晨律“什么?二嫁?你嫁过人?还结过婚?怎么骗我说你从没谈过恋爱!”夏筱羽“律律,你又没问,我以前一嫁的人是个胖老头,脾气又凶又坏!还常常家庭冷暴力呢,再说我现在不是单身吗?”推荐溪的另一部完结的宠文憨憨小老婆颂乔乔,因为舅舅杀人坐牢,逼迫的“报恩”代替舅舅的女儿荒唐的嫁给仇人顾羿轩。一个天真单纯,憨憨可爱,一个外表温润如玉,高贵不凡,内心却是桀骜强势,冷酷如冰。两人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报复婚姻绑在一起,开始了她人生的新旅程。片段一:“乖,我们回家吧!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面对老婆多次的逃家,顾羿轩痛苦的说着,双眸中早已疲惫不堪。这种猫捉老鼠的日子受够了!某女皱着小脑袋想半天,圆鼓鼓的大眼珠子终于停住了转动,小嘴吐出“真的?”“是的!”“那你赶紧买票,我要去看暮邤哥哥的演唱会!”颂乔乔喜颠颠的说着,大眼洋溢着光彩!一听是情敌的名字,又叫的这么亲密,顾羿轩立马坚决道在“不行!”片段二:
  • 史上第一女巫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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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节奏同本人性格一般慢热,文风也较为波澜不惊,见谅ww不喜勿入,谢谢您!琼玉楼,金碧阁,华舞伴琴瑟,风流少年伊人恻,涓涓柔情胜长河;一脉子,兵相合,忘却同宗德,万里锦绣连烽火,累累白骨鸣悲歌。这是一个关于大姜朝皇室子弟的故事,在这段大姜朝史上与内乱有关,时间跨度最长、影响范围最广的动荡时期,既有小情小爱的涓涓细流,也有家国情怀的巨浪奔涌;既有天真浪漫的丝丝柔情,也有诡诈无情的弄权杀伐。伐尽天下异心者,斗尽世间诡谲人,只为心中一片天。他们,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卷入了这场漩涡,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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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前保存节点,天元二十五年,九月初九正午,长峰山祖母庙。”……“死亡原因:被师弟推入陷阱,万刃穿心而亡。”“是否选择读档?”……在这个生如蜉蝣,命如草芥的残酷世界,穿越者顾山获得了名为“存档”的能力,无数次在阴谋、背叛和死亡中重生,一步一步,走向修仙路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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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为大哥,终生为大哥。上一世你为我挡子弹,这一世让我挡刀挡剑,为你挡住所有想要伤害你的人......你为王,我为将。替你打下这大好江山。华夏名将们,一起来战斗吧。名将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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