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其他一切激情来说,同样的情况也经常会发生。当我们在街上与一个面容悲戚的陌生人擦肩而过,继而我们被告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此时我们不可能质疑他的悲伤。然而也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即:我们并不缺乏人性,可是我们非但不能体谅他这种强烈的悲痛,而且几乎不能想象对他表示最起码的一点点关心。或许我们与他们素不相识,或许我们杂务缠身,或许我们没有时间去体验他的心情,但是经验告诉我们,遭遇不幸必然会让人觉得痛不欲生,而且如果我们有时间设身处地地想象,我们必然会对他深表同情。因为这种有条件的同情,我们才会认可他的悲痛,即使有时候并未产生真正的同情。在这里,从我们的情感通常同它一致的经验中得到的一般规则,会纠正我们当时不合宜的情绪。
我们的行动由内心的情感决定,而且还决定其善恶是非的性质。我们通常从两方面来考察它:一方面是产生的原因或动机,另一方面是目的或后果。一种感情是否符合它产生的原因,决定了随之而来的行为是彬彬有礼还是野蛮粗俗。也就是说,一种感情的意图决定了其后果是有益还是有害。
近来,哲学家们将主要注意力放在感情的目的上,却忽略了激起感情的原因。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人的情感及行为进行裁判的时候,是离不开上述两方面的。我们责怪一个人对自己的爱恨缺乏自制,我们考虑的因素除了可能导致的后果外,还有造成他内心激动的微妙因素。也许,我们觉得他不该那么激动,他所欣赏的人物没有那么出色,他的遭遇不是那么悲惨,他所愤怒的事情不是那么糟糕,但是只要他的情绪不是太离谱,我们就能谅解和容忍。
同感是衡量一种感情是否恰如其分的唯一标准。在我们设身处地地考虑之后,如果我们的感情与之完全吻合,就会觉得它是恰如其分的;反之则不然。我们总是要用自己的感觉去衡量别人的感觉,所以我只能用我所看到的、所听到的,用我的大脑,用我的爱恨,去衡量你的种种。
续前篇
我们通过别人的情感与我们自己的情感是否一致来判断它们是否合宜。这包括两种情况:一是当激起情感的客观对象被认为与我们自己或我们判断其情感的人没有任何特殊关系时;二是我们当中的某人受此影响。具体分析如下:
(一)在那些与我们双方都没有任何瓜葛的客观事物面前,如果对方认同我们的情感,我们就会觉得他品位高雅,见识不凡。那些有关科学和品位的一般事物,比如壮丽的河山、华美的建筑、绘画的构图、演说的布局谋篇、第三者的所作所为、数字的奥妙、宇宙大体系中各个构件神秘的运转,跟我们都没有任何特殊关系。我们从相同的角度观察它们,并不报以同情,因为我们与之不需要感情上的和谐一致。但是,我们通常对事物有不同的感受,因为我们各自不同的思维习惯会使得我们关注复杂事物的不同部分。
我们并不会对那些和我们有相同感受,却没有特殊见解的人产生钦佩之情,最多只是内心表示赞同。但是,对那些不仅与我们感受相同,而且可以指出我们不足之处,指引和点拨我们的人,我们会表现出无限的仰慕之情。我们仰慕那些品位不凡的鉴赏家,那些头脑清晰的数学家,因为这些艺术和科学领域天才为我们开拓了一个广阔的视野。
也许,人们会觉得我们赞赏这种才气的原因是因为它有用,它的实际效果赋予了它特殊的价值。但是,我们在最初赞同别人的见解时只是觉得它正确得当,这和我们觉得别人有眼光是因为他赞同我们的观点是一样的,别无其他原因。同样,我们对别人的品位的看法也是如此,评价其功用只不过是事后的想法。
(二)对那些与我们和对方都有特别关系的事物,我们很难做到心平气和。我们的朋友肯定不会从我们的角度去看待我们所遭遇的厄运和伤害,不像欣赏一幅画、一首诗或讨论哲学理论那么简单,所以我们的感觉必然会不同,而我们所受的影响更为直接。我们不会介意朋友对我们所欣赏的一幅画、一首诗甚至一套哲学理论不以为然,因为这对于我们来讲无关紧要,即使看法不一致,也没必要为此伤了和气。但是,如果事情与你们都有关,那就不大一样了。我也可以接受朋友在理性上的见解与我截然相反,在兴趣爱好上与我格格不入,如果碰巧我心情不错,还能与之探讨这些问题。但是,我接受不了在我厄运缠身、悲恸欲绝时,朋友既不同情也不愿与我分忧;接受不了在我蒙冤受屈、满腔激愤时,朋友毫无同感,更不用说仗义执言。这样只能使我们变得无话可说,互相受不了对方,甚至连对方的朋友都看不惯。
尽管如此,旁观者和当事人之间的心灵沟通还是可以做到的。首先,旁观者应该从最微小的细节上考虑对方的痛苦,尽可能体谅对方的处境。只有从最细小处了解对方的情况,才能真正进入对方的世界。
即便如此,旁观者与当事人的感受还是有差距的。人类不会为了别人的痛苦而使自己深陷同样的困扰之中,尽管人本性非常慈悲。当事人明白,即使他人设身处地地想象并产生同情,但不会长久,而且由于他人没有真正地遭受折磨,所以他人还是安全的,而且感觉也不会那么深切。但是,他还是想得到一种更完美的同情。而他能得到的唯一慰藉,只能是在内心激烈的挣扎中所看到的旁人与自己的心意相通。但他只有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能让旁观者接受。实际上,为了他人的心情,他并不能任性而为。旁观者觉得设身处地体验不过是一种想象,这种潜意识导致同情程度的降低,也改变了同情的性质。所以,他人的同感和自己的悲伤从来都不是一回事。但两者的协调却能够维系社会和睦,即使无法严密合拍,我们也别无所求了。出于人类的本能,旁观者会设身处地地体察当事人的情绪,而当事人则会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旁观者想象,如果倒霉的是自己会有什么感受,而受难者则时常顾影自怜。受难者因为旁观者对自己公正无私的眼光而深受感动,内心的波澜也因此平息不少。
朋友可镇定我们心乱如麻的心,知己可慰藉我们的心灵,同情会使我们一想到他人正在关心自己的处境而变得顾影自怜。不要指望普通相识像至交那样听我们不厌其烦地唠叨,因此,镇静简短地说个大概情况就行;更不要指望素不相识的人的关心,因此,更应该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在他们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这样的自我控制是必要的,因为普通相识比知己更能使我们安宁,而陌生人比熟人更能使我们平静。
所以,如果哪天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多参加社交和谈话活动,就能让你恢复平静和愉快,自得其乐。那些离群索居、爱好苦思冥想的人,因为常常闭门忧郁,即使他们慷慨仁慈、自尊自爱,还是很难获得凡人常有的平和心态。
可亲和可敬的美德
由于旁观者和当事人两种不同的努力,即旁观者努力体谅当事人的情感和当事人努力把自己的情绪降低到旁观者所能赞同的程度,确立了两种不同的美德。前者确立了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公正无私和谦逊仁慈的美德;而雍容持重、自我克制,将激情纳入自尊自爱、合理恰当的美德则来源于后者。
如果一个人用他的慈悲心肠为他人的不幸而伤心,为他人的遭遇而不平,为他人的好运而欣喜,朋友能从他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中得到安慰,那么他的朋友必然对他充满感激之情。我们只要站在他朋友的角度,就能感受到这些。反之,一个人用他的铁石心肠、自私自利、无动于衷去对待别人的欢乐和痛苦,我们也可以完全理解他给周围人带来的痛苦,特别是那些令人同情的人。
另一方面,我们会崇仰那些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处变不惊,为了维护自尊、体谅他人而刻意地自制的人,而讨厌那些只会用唉声叹气、哭天抹泪、吵吵闹闹来博得同情的人。但是,我们却对那种庄重沉静的痛苦,那种只有在红肿的双眼、颤抖的嘴唇以及看似冷淡无心却动人心弦的举止中才有所表露的痛苦,肃然起敬,这使我们同样陷入沉默。为了表示我们对它敬意,我们用它来规范自己的一切行为。
如果我们对心中的怒火不加节制,我们就会变得傲慢蛮横,这是非常令人讨厌的。但是,如果一个人遭受了莫大的伤害,也不允许自己的言行越过情理的界限,而要求内心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丝毫不能有更痛快的报复和更沉重的惩罚,这种人的宽宏大量是让我们由衷钦佩的。
因此,要想拥有完美无瑕的人格,就必须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就必须拥有公正无私和慈善博爱的情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感情上无阻碍地沟通,从而产生得体适度的行为。基督教最主要教规规定,我们要像爱自己一样去爱我们的邻居,或者换一种结果相同的说法,我们爱自己不要胜过邻居爱我们,也成了自然的主要戒律敏感和自制的品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企及的,只有卓尔不群的人才能具备。他们往往对那些超凡脱俗的东西有着不凡的品味和见识。仁慈需要一种远非粗俗匹夫所能想象的细腻情感,而宽宏大量要求拥有软弱的常人所无法达到的自制力。就像小聪明造就不了天才,日常的伦理规范也造就不了美德。美德是一种卓越非凡、崇高优异的品质,远远超越世俗的标准。
超过一定程度的善解人意就会变成和蔼可亲,因为那已经变成温文尔雅的态度和无微不至的关怀。而超过一定程度的自我控制则令人肃然起敬,因为这样的人已经能够抑制常人按捺不住的激动。在这方面,那些可钦可敬的德行和那些只能点头认可的品行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别。通常,一个人只要具有多数人所拥有的敏感和自制,有时甚至都不用这些,就可以达到完美适宜的水平。举一个粗俗的例子,如果说肚子饿了吃东西是美德,就成了滑天下之大稽了。反之,有些情况下尽善尽美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只要超过了人们预期的反应,就是一种可贵的美德。由于人性的缺陷,有时候遭遇到强烈的刺激时,即使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克制,软弱的人性总是要发出叫喊,虽然受难者的行为不得体,但还是值得称道的,甚至可以叫做有修养。因为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这种宽宏大量的,比起在这种难堪的场合中司空见惯的行为来,那个人的行为是非常难得的。
我们常常会用两种不同的标准来判断一种行为的好坏。首先是得体适度、完美无缺。人在处于艰难的环境中,总是会作出可以被人指摘的事来。其次是虽算不上完美无缺,但却有所接近,这是大多数人能够做到的。只要超过这个标准,无论距离这个标准有多远,都应该受到表扬;反之则应该受到责备。
对于那些依赖于想象的艺术作品的评判也应采取这种方法。用完美无缺的标准来评价大师们的诗歌和绘画,看到的只能是败笔和瑕疵。反之,如果把这些作品与同类作品放在一起比较,评判标准肯定会截然不同。这时,如果它们比大多数作品看上去更接近于完美,就应该得到最高的赞赏。
各种激情合宜的程度
引言
只有用中庸之道处理我们对别的事物所产生的激情,才会被接受,这种处理方式才适宜得体。过于激进或过于消沉的感情,在外人看来都无法理解。当自己遭受不幸或者伤害时,大多数人都会感到悲愤异常,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无动于衷。过分情绪激动会被认为是意志薄弱或脾气暴躁的表现,但过分冷淡就成了糊涂、麻木或心灵萎缩。对于这些缺点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也不能理解。
其实在种种激情中,所谓得体的中庸之道也是时而高涨或低落,并且表现各异。有些过于激进的情绪也许在这种场合没有必要,但在另一些场合中却是非常得体的。然而,即使在情不自禁的时候,有些感情也不适合表现得太强烈。对于后者,人们往往抱以很大同情,但是对于前者却很少给予同情。如果对人类的各种激情做一番调查,就会发现,人们相对各种情绪表示多大的同情决定了他们对这些情绪是否得体的判断。
源于肉体的激情
有些情绪是基于身体的某种状态或欲望,不应该表现得太强烈,因为朋友们不会对此抱有同情,他们的身体并没有处于相同的状态。比如说,肚子饿很正常,但我们仍然觉得狼吞虎咽是坏习惯。然而,我们对于食欲有时也存在某种程度的同情,看到朋友胃口很好地吃东西会感到愉快,而任何厌恶的表情都是令人生气的。我们会对一本围城日记或航海日志中所描写的大饥荒产生同情,我们设身处地地想象,描绘当时的情景,为之震撼和感动。但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感到真正的饥饿,因此说对他们的饥饿表示同情是不太适合的。
人类天性中吸引两性结合的情欲也是如此,这种情感虽然最为自然和火热,却要看场合。即使是在所有世俗和宗教戒律都不会加以任何禁止的两个人之间,这种情感也不是何时何地都无伤大雅的,但人们还是会对这种激情抱有同情。与女士交谈应该采取轻松、幽默、投入的方式,而不能用对待男士的方式。甚至在男人眼里,那些对女性漠不关心的人都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