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
“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语调很平静。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咕哝道:“哟嗬,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士兵般那种不容违抗的语气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利”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1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但我想有一本《晴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27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里压抑。不足200平方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满或者干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孑L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
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一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女人,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着我的脸。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我熟悉的一双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1元5角就行……”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人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个老女人了!那一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象,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15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1元5角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舍得给你钱的嘛!”
那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感恩寄语——
若说人间有没被污染的爱,那便是母爱!最深情地哺育,就是母爱的滋润。母爱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孩子,心里永远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但是,对于母亲的默默付出和良苦用心,我们又能理解多少,回报多少呢?我们都在母亲最温暖的怀抱中成长,即使不能为母亲做些什么,至少也能给母亲一个深深的爱的拥抱,告诉母亲,我们真得很爱您!
父母之舟
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沉浮于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
父爱之舟
文/吴冠中
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朦胧中,父亲和母亲在半夜起来给蚕宝宝添桑叶……每年卖茧子的时候,我总跟在父亲身后,卖了茧:子,父亲便给我买枇杷吃……
我又见到了姑爹那只小渔船。父亲送我离开家乡去投考学校以及上学,总是要借用姑爹这只小渔船。他同姑爹一同摇船送我。带了米在船上做饭,晚上就睡在船上,这样可以节省饭钱和旅店钱。我们不肯轻易上岸,花钱住旅店的教训太深了。有一次,父亲同我住了一间最便宜的小客栈。夜半我被臭虫咬醒,遍体都是被咬的大红疙瘩。父亲心疼极了,叫来茶房,掀开席子让他看满床乱爬的臭虫及我的疙瘩。茶房说没办法,要么加点钱换个较好的房间。父亲动心了,但我年纪虽小却早已深深体会到父亲挣钱的艰难。他平时节省到极点,自己是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后半夜,也就不肯再加钱换房子……恍恍惚惚我又置身于两年一度的庙会中,能去看看这盛大的节日确实无比地快乐,我欢喜极了。
我看各样彩排着的戏人边走边唱,看高跷走路,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最后庙里的菩萨也被抬出来,一路接受人们的膜拜。卖玩意儿的也不少,彩色的纸风车、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父亲回家后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惟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了。万花筒里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吧!
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最好将来到外面当个教员……冬天太冷,同学们手上脚上长了冻疮,有的家里较富裕的女生便带着脚炉来上课,上课时脚踩在脚炉上。大部分同学没有脚炉,一下课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讲究,黑鸡毛、白鸡毛、红鸡毛、芦花鸡毛等各种颜色的毽子满院子飞。后来父亲居然从和桥镇上给我买回来一个皮球,我快活极了,同学们也非常羡慕。夜晚睡觉,我将皮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但后来皮球瘪了下去,必须到和桥镇上才能打气,我天天盼着父亲上和桥去。一天,父亲突然上和桥去了,但他忘了带皮球。我发觉后拿着瘪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悚树港,追过了渡船,向南遥望,完全不见父亲的背影。
到和桥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着回家。
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读初小的时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二三圈,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呢。
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我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二等。我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气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由于学校离家很远,因此我要住在鹅山,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
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地哭,与在家里撒娇地哭、发脾气地哭、吵架打架地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
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兴极了,主要是可以给父亲和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拿着级任老师孙德如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这对父亲确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来自道呢?”父亲很注意入学时全县会考第一名的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他也乐开了:“茅草窝里要出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