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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柳先生下

东坡云:“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之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世出仕,以犯大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诗眼》云:“东坡《和贫士诗》云:‘夷齐耻周粟,高歌诵虞轩,禄产彼何人,能致绮与园?古来避世士,死灰或余烟。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不乐乃径归,视世嗟独贤。’此诗言夷、齐自信其去,虽武王、周、召不能挽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进,虽禄、产之聘亦为之出;盖古人无心于功名,信道而进退,举天下万世之是非,不能回夺伯夷之非武王,绮、园之从禄、产,自合为世所笑,不当有名。偶然圣贤辨论之于后,乃信于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传,如死灰之余烟也。后世君子,既不能以道进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毁誉,多作文以自明其出处,如《答客难》、《解嘲》之类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韩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若‘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盖无心于名,虽晋末亦仕,合于绮、园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乐乃径归’,合于夷、齐之去;其事虽小,其不为功名累其进退盖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追踪二子也。东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非如昔人称渊明以退为高耳,故又发明如此。”

王直方《诗话》云:“绍圣间,山谷见东坡《和饮酒诗》,读至‘前山正可数,后骑且勿驱’,云:‘此老未死在。’又云:‘东坡在扬州《和饮酒诗》,只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归田园》六首,乃与渊明无异。’”

《冷斋夜话》云:“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鲁直在黔南闻之,作诗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子瞻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后迁儋耳,久之,天下哄传子瞻已仙去矣。又七年北归,时章惇丞相方贬雷州,东坡归至南昌,太守叶祖洽曰:‘世传端明已游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邪?’坡曰:‘途中见子厚,故返回耳。’”

蔡宽夫《诗话》云:“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者,惟韦苏州、白乐天尝有效其体之作,而乐天去之亦自远甚。大和后,风格顿衰,不特不知渊明而已。然薛能、郑谷乃皆自言师渊明,能诗云:‘李白终无敌,陶公固不刊。’谷诗云:‘爱日满阶看古集,只应《陶集》是吾师。’”

《冷斋夜话》云:“东坡尝云:‘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又曰:‘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皆寒乞相,一览便尽,初如秀整,熟视无神气,以其字露也。东坡作对则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之类,更无龃龉之态,细味之,对偶亲的而字不露也,此其得渊明之遗意耳。”

《诗眼》云:“《贫士诗》云:‘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近一名士作诗云:‘九十行带索,荣公老无依。’余谓之曰:‘陶诗本非警策,因有君诗,乃见陶之工。’或讥余贵耳贱目,后错举两联,人多不能辨其孰为陶孰为今诗也,则为解曰:荣启期事,近出《列子》,不言荣公可知,九十则老可知,行带索则无依可知,五字皆赘也。若渊明意,谓至于九十,犹不免行而带索,则自少壮至于长老,其饥寒艰苦宜如此,穷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谓‘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虚设耳。”

东坡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则见役于物者,非失此生邪。”

韩子苍云:“往在京口,为曾公卷题采菊图:‘九日东篱采落英,白衣遥见眼能明,向令自有杯中物,一段风流可得成。’蔡天启屡哦此诗,以为善。然余尝谓古人寄怀于物而无所好,然后为达。况渊明之真,其于黄花直寓意耳,至言饮酒适意,亦非渊明极致,向使无酒,但悠然见南山,其乐多矣,遇酒辄醉,醉醒之后,岂知有江州太守哉?当以此论渊明。”

东坡云:“陶潜诗:‘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张安道饮酒,初不言盏,数与刘潜、石曼卿饮,但言当饮几石而已。欧公盛年时能饮百盏,然常为安道所困。圣俞亦能百许盏,然醉辄高叉手而语弥温谨,此亦知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饮者。善饮者,淡然与平时无少异。若仆者,又何其甚,饮一盏而醉,醉味与数君何异,亦无所羡耳。”

张文潜云:“陶元亮虽嗜酒,家贫不能常饮酒,而况必饮美酒乎?其所与饮,多田野樵渔之人,班坐林间,所以奉身而悦口腹者,盖略矣。白乐天亦嗜酒,其家酿黄醅者,盖善酒也。又每饮酒,必有丝竹僮妓之奉。洛阳山水风物甲天下,其所与游,如裴度、刘禹锡之徒,皆一时名士也。夫欲为元亮,则窘陋而难安;欲为乐天,则备足而难成。吴德仁居二人之间,真率仅似陶,而奉养略如白,其放达则并有之,岂非贤哉。”

《石林诗话》云:“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方时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盖陈平、曹参以来用此策,《汉书》记陈平于刘、吕未判之际,日饮醇酒,戏妇人,是岂真好饮邪?曹参虽与此异,然方欲解秦之烦苛,付之清净,以酒杜人,是亦一术。不然,如蒯通辈无事而献说者,且将日走其门矣。流传至嵇、阮、刘伶之徒,遂全欲用此为保身之计。此意惟颜延年知之,故《五君咏》云:‘刘伶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如是,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后世不知此,凡溺于酒者,往往以嵇、阮为例,濡首腐胁,亦何恨于死邪。”

《类苑》云:“石曼卿喜豪饮,与布衣刘潜为友。尝倅海州,潜访之,剧饮,中夜,酒欲竭,有醋斗余,乃倾入酒中并饮之。明日,酒醋俱尽,每与客痛饮,露发跣足,着械而坐,谓之囚饮。坐木杪,谓之巢饮。以藁束之,引首出饮,复就束,谓之鳖饮。廨后为一庵,常卧其间,名之曰扪虱庵。”苕溪渔隐曰:“东坡诗云:‘试问高吟三十韵,何如低唱两三杯。’世传陶谷买得党太尉故妓,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得有此景,但能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儿酒耳。’陶愧其言。如曼卿喜豪饮,亦大粗俗,了无风味,是岂知人间有此景哉?”

东坡云:“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或怪而问之,生曰:‘固知其为钱,但怪其不在纸裹中耳。’予偶读渊明《归去来词》云:‘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乃知俗传,信而有证。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邪。马后见大练,乃以为异物。晋惠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细思之,皆一理也。永叔常言:‘孟郊诗云: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就使堪织,(“织”原作“识”,元本、徐钞本作“织”,今据校改。)能得多少,聊为好事者一笑。’”

《遯斋闲览》云:“《文选》有文通《拟古诗》三十首,如《拟休上人闺情诗》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今人遂用为休上人诗故事。又《拟陶渊明归田园诗》云:‘种禾在东皋,苗生满阡陌。’今此诗亦收在《陶渊明集》中,皆误也。”

韩子苍云:“《田园》六首,末篇乃序行役,与前五首不类。今俗本乃取江淹‘种苗在东皋’为末篇,东坡亦因其误和之,陈述古本止有五首,予以为皆非也。当如张相国本题为《杂诗》六首。江淹《杂拟诗》亦颇似之,但《拟渊明诗》‘开径望三益’,此一句为不类。故人张子西向余如此说,余亦以为不然。淹之比渊明情致,徒效其语,乃取《归去来》句以充入之,固应不类。予观古今诗人,惟韦苏州得其清闲,尚不得其枯淡;柳州独得之,但恨其少遒尔。柳州诗不多,体亦备众家,惟效陶诗是其性所好,独不可及也。”

《西清诗话》云:“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其集屡经诸儒手校,然有《问来使篇》,世盖未见,独南唐与晁文元家二本有之,诗云:‘尔从山中来,一作“南山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一作“春”。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李太白《浔阳感秋诗》:‘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其取诸此云。”

苕溪渔隐曰:“渊明有云:‘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三复此语,真余之实录也。余投闲二十载,生事素微,食指既众,家日益贫。退之诗云:‘时命虽乖心转壮,技能虚富家逾窘。’亦似为余发,时时哦之,不觉失笑。余尝有诗云:‘壮图鹏翼九万里,末路羊肠百八盘。’盖言老而多艰耳。”

《后山诗话》云:“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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