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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东坡一

《石林诗话》云:“苏明允,至和间来京师,既为欧阳文忠公所知,其名翕然。韩忠献诸公,皆待以上客。尝遇重阳,忠献置酒私第,惟文忠与一二执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参其间,都人以为异礼。席间赋诗,明允有‘佳节屡从愁里过,壮心还傍醉中来’之句,其意气尤不少衰。明允诗不多见,然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如《读易诗》云:‘谁为善相应嫌瘦,后有知音可废弹。’婉而不迫,哀而不伤,所作自不必多也。”

《后山诗话》云:“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苕溪渔隐曰:“《后山》谈何容易,便谓老苏不能诗,何诬之甚!观前二联,岂愧作者。”

东坡云:“余昔为凤翔幕,过长安,见刘原父,留吾剧饮数日,酒酣,谓吾曰:‘昔陈季弼告陈元龙曰:闻远近之论,谓明府骄而自矜。元龙曰: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所敬如此,何骄之有?余子琐琐耳,安足录哉!’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后在黄州,作诗云:‘平生我亦轻余子,岁晚谁人念此翁。’盖记原父语也。原父既殁久矣,尚有贡父在,每与语;今复死矣,何时复见此俊杰人乎?悲夫!”

《冷斋夜话》云:“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新妆。’事见《杨妃外传》,云:‘明皇登沉香亭,诏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欹残妆,钗横鬓乱,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是岂妃子醉邪?海棠睡未足耳。’《尼童诗》曰:‘应将白练作仙衣,不许红膏污天质。’事见则天长寿二年诏书:‘应天下尼当用白练为衣。’《橄榄诗》云:‘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事见《鬼谷子》:‘照夜,清萤也;百花,醴蜜也;崖蜜,樱桃也。’《赠郑秀才诗》云:‘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事见《梁僧史》,云:‘世祖宴东府,诏跋陁罗,世祖戏之曰:不负远来,惟有一死在。跋陁应声曰:贫道客食陛下三十载,恩德厚矣,所欠者一死尔。’”苕溪渔隐曰:“崖蜜,《本草》云:‘石蜜也。’老杜逸诗有‘崖蜜松花白’之句。《冷斋》谓《鬼谷子》云:‘崖蜜,樱桃也。’其说非是。所欠惟一死,事出《北史》:‘刘聪时,陈休、卜崇为人清直,素恶王沈等,侍中卜干谓休、崇曰:王沈等势力足以回天地,卿辈亲贤孰与窦武、陈蕃。休、崇曰:吾辈年逾五十,职位巳崇,惟欠一死耳。死于忠义,乃为得所;安能俛首低眉以事阉竖乎?’此事在前,乃《梁僧史》用其语耳。”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喜韦苏州诗‘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故在郑别子由云:‘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又初秋子由与坡相从彭城,赋诗云:‘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飘泊在彭城。’子由使虏,在神水馆赋诗云:‘夜雨从来对榻眠,兹行万里隔胡天。’坡在御史狱,有云:‘他年夜雨独伤神。’在东府有云:‘对床定悠悠,夜雨今萧瑟。’其同转对有云:‘对床贪听连宵雨。’又曰:‘对床欲作连夜雨。’又云:‘对床老兄弟,夜雨鸣竹屋。’此其兄弟所赋也,相约退休,可谓无日忘之,然竟不能成其约。其意见于《逍遥堂诗叙》云。”

《漫叟诗话》云:“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若《招持服人游湖不赴》云:‘却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坐灌将军。’《柳氏求字答》云:‘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天然奇作。《贺人洗儿词》云:‘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深愧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南唐时,宫中尝赐洗儿果,有近臣谢表云:‘猥蒙宠数,深愧无功。’李主曰:‘此事卿安得有功?’尤为亲切。”苕溪渔隐曰:“《世说》:‘元帝生子,普赐群臣,殷羡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赍。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二事相类,聊录于此。但深愧无功之语,东坡乃用南唐事也。”

《冷斋夜话》云:“王文公居钟山,有客自黄州来,公曰:‘东坡近日有何妙?’对曰:‘东坡宿于临皋亭,醉梦中而起,作《宝相藏记》千余言,才点定一两字而已。有墨本,适留舟中。’公遣健步往取而至,时月出东方,林影在地,公展读于风檐,喜见鬓眉,曰:‘子瞻人中龙也。然有一字未稳。’客请愿闻之,公曰:‘日胜日负,不若日胜日贫耳。’东坡闻之,抚掌大笑,以公为知言。”

潘子真《诗话》云:“东坡作《表忠观碑》,荆公寘坐隅,叶致远、杨德逢二人在坐,有客问曰:‘相公亦喜斯人之作也。’公曰:‘斯作绝似西汉。’坐客叹誉不已。公笑曰:‘西汉谁人可拟?’德逢对曰:‘王褒。’盖易之也。公曰:‘不可草草。’德逢复曰:‘司马相如、扬雄之流乎。’公曰:‘相如赋《子虚》、《大人》洎《喻蜀文》、《封禅书》耳,雄所著《太玄》、《法言》,以准《易》、《论语》,未见其叙事典瞻若此也。直须与子长驰聘上下。’坐客又从而赞之。公曰:‘毕竟似子长何语?’坐客悚然。公徐曰:‘《楚汉以来诸侯王年表》也。’”

蔡宽夫《诗话》云:“白乐天,杨虞卿之姑夫,故世言与李文饶不相能。文饶藏其文集不肯看,以为看则必好之。文饶镇京口,时乐天正在苏州,元微之在越州,刘禹锡在和州,元、刘与文饶唱和往来甚多,谓之《吴越唱和集》,乐天惟首载《和文饶薛童觱栗歌》一篇,后遂不复有,亦可见情也。”苕溪渔隐曰:“熙宁间,介甫当国,力行新法,子瞻讥诮其非,形于文章者多矣,介甫岂能不芥蒂于胸次,想亦未必深喜其文章。今《冷斋》与子真所笔,恐非其实。然子瞻文章,岂待介甫誉之然后传于世哉?观李文饶之与白乐天,其事亦可见。古今人情不远,余是以辨之。”

东坡云:“宋玉对楚王:‘此独大王之雄风也,庶人安得而共之?’讥楚王知己而不知人也。柳公权小子与文宗联句,有美而无箴,故为足成其篇云:‘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阴分四方。’”

陈辅之《诗话》云:“《旧唐史》柳公权《应制联句》:‘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然当暑居广殿高阁,南风之来,不止微凉而已。《新史》易曰:‘殿桷生余凉。’盖屈桷丛椽,受风劲快,此两字有功于修词也。”

东坡云:“吾有诗云:‘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章子厚谓参寥曰:‘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仆闻之曰:‘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曰:‘子瞻文过有理似孙子荆,子荆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

王直方《诗话》云:“谢脁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父《送欧阳季弼》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诗贵于圆熟也。余以谓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枯干,能不失于二者之间,则可与古之作者并驱耳。”

《石林诗话》云:“古人论诗多矣,吾独爱汤惠休称谢灵运为初日芙蕖,沈约称王筠为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为,而精彩华丽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外。然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违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有余事。韩退之《赠张籍》云:‘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春空”原作“空春”,今据徐钞本、明钞本乙正。)司空图记戴叔伦语云:‘诗人之辞,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东坡云:“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余将置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指画字,不尽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无再少时?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极饮而归。”

《西清诗话》云:“东坡谪黄冈,与陈慥季常游,季常自以为饱禅学;而妻柳颇悍忌,季常畏之,故东坡因诗戏之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潘子真《诗话》云:“吴瑛德仁,襟情高远,遵路之子,淑之孙也。未五十,以虞部员外郎致仕,归隐蕲春。元祐间,朝廷闻其高,聘之,不起。‘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恨我不识元鲁山,恨君不识颜平原。铜驼陌上会相见,拍手一笑三千年。’东坡为德仁作也。”

苕溪渔隐曰:“《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全篇云:‘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门前罢亚十顷田,清溪绕屋花连天,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诗中所云龙丘居士,即陈季常也,濮阳公子,即吴德仁也。又云:‘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盖欲往访德仁未成也。李白诗云:‘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用此事也。又云:‘恨君不识颜平原’,东坡自谓也。‘恨我不识元鲁山’,谓德仁也。‘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盖言终当相见,如蓟子训之徒。此一篇诗意,本末次序,有伦有理,可谓精致矣。潘子真但只言‘稽山不是无贺老’以下六句为德仁作,不知濮阳公子复是何人,无乃与诗题相戾乎?”

《侯鲭录》云:“鲁直戏东坡云:‘昔右军字为换鹅字。韩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帅姚麟换羊肉数斤,可名二丈书为换羊书矣。’公在翰苑,一日,以生辰制撰纷冗,宗儒继作简以图报书,来人督索甚急,公笑曰:‘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东坡云:“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耳。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然吾侪为之,则不类俗人,真可谓淡而有味者。又诗云:‘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俗,且出于不得已。然自谓长策,不敢独用,故献之左右,住京尤宜此策也。”苕溪渔隐曰:“此东坡《与李公择书》,爱其语有理,故录入《丛话》。余连岁忧患,生理益微,此策诚不可不用;若更以雪堂画叉竹筒之法兼行之,当益佳耳。”

东坡云:“余在黄州,与陈慥季常往来,每往过之,辄作汁字韵诗一篇,季常不禁杀,故以此讽之。季常既不复杀,而里中皆化之,至有不食肉者,皆云:‘未死神已泣。’此语使人凄然也。”苕溪渔隐曰:“余忧患之余,久亦戒杀,细味东坡此诗,欣然会意,故录全章,益以自警。诗曰:‘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刳肠彼交病,过分我何得。相逢未寒温,相劝此最急。不见卢怀慎,烝壶似烝鸭。坐客皆忍笑,髠然发其幂。不见王武子,每食刀机赤。琉璃载蒸豚,中有人乳白。卢公信寒陋,衰发得满帻;武子虽豪华,未死神已泣。先生万金璧,护此一蚁缺。一年如一梦,百岁真过客。君无废此篇,严诗编杜集。’”

《缃素杂记》云:“世俗相传,古诗不必拘于用韵。余谓不然,如杜少陵《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及字韵诗》,皆用缉字一韵,未尝用外韵也。及观东坡《与陈季常》汁字韵,一篇诗而用六韵,殊与老杜异。其它侧韵诗多如此,以其名重当世,无敢訾议。至荆公则无是弊矣,其《得子固书因寄以及字韵诗》,其一篇中押数韵,亦止用缉字一韵,他皆类此,正与老杜合。”苕溪渔隐曰:“黄朝英之言非也。老杜侧韵诗,何尝不用外韵,如《戏呈元二十一曹长》末字韵,一篇诗而用五韵,《南池》谷字韵,一篇诗而用四韵,《客堂》蜀字韵,一篇诗而用三韵,此特举其二三耳,其它如此者甚众。今若以一篇诗偶不用外韵,遂为定格,则老杜何以谓之能兼众体也。黄既不细考老杜诸诗,又且轻议东坡,尤为可笑。六一居士云:‘韩退之工于用韵,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以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譬夫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且退之于用韵犹能如此,孰谓老杜反不能之,是又非黄所能知也。”

王直方《诗话》云:“《与王庆源诗》云:‘青衫半作霜叶枯,遇民如儿吏如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妻啼儿号刺史怒,时有野人来挽须,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饭豆吾岂无。’山谷云:‘庭坚最爱此数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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