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隐逸诗人,当推王无功、陆鲁望为第一。盖当武德之初,犹有陈隋之遗习,而无功能尽洗铅华,独存体质,且嗜酒诞放,脱落世事,故於情性最近。今观其诗,近而不浅,质而不俗,殊有魏晋之风。陆鲁望则近于里巷风谣,故皆有讽有刺,而不求工于言句之间,可谓尽善,世称秦隐君。余则以为隐君有意于作诗,去二君远甚。《尝欲集》无功之诗,与《笠泽丛书》并刻以传,恨力不能也。
沈宋始创为律,排比律法,稳顺声势,其铸词已别是一格矣。然观其五言古诗,大率以五言律诗句用之。夫律诗句不可用于古诗中,犹古诗句不可用于律诗中也。故五言律虽工,而五言古诗终输陈拾遗一筹。
王右丞五言有绝佳者,如瓜园赠裴十一迪纳凉济上四贤咏诸篇,格调既高,而寄兴复远,即古人诗中亦不能多见者。今选诗者俱不之取,独以西施咏之类入选。此不知何谓。
韦左司性情闲远,最近风雅。其恬淡之趣,亦不减陶靖节。唐人中五言古诗有陶谢遗韵者,独左司一人。
五言绝句当以王右丞为绝唱。七言绝句则唯王昌龄李太白刘宾客擅场,余不逮也。
风人推柳仪曹,骚雅去屈宋不远,然亦只是仿佛其体格耳。及观刘宾客诸赋,虽不规模骚雅,然议论超卓,铺写详赡,而铸词亦自平典,当出仪曹之上。
余最喜白太傅诗,正以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夫三百篇何尝以雕绘为工耶?世又以元微之与白并称,然元已自雕绘,唯讽谕诸篇差可比肩耳。
初唐人歌行,盖相沿梁陈之体。仿佛徐孝穆江总持诸作,虽极其绮丽,然不过将浮艳之词模仿凑合耳。至如白太傅《长恨歌》、《琵琶行》,元相连昌宫词,皆是直陈时事,而铺写详密,宛如画出。使今世人读之,犹可想见当时之事。余以为当为古今长歌第一。
黄山谷《跋刘宾客柳枝词》云:刘宾客柳枝词虽乏曹刘陆机左思之豪壮,自为齐梁乐府之将领也。又云:刘梦得“竹枝”九首,盖诗人中工道人意中事者,使白居易张籍为之,未必能也。
中唐已后之诗,唯王建最为浅俗。文苑英华寄赠内,建诗自上武元衡相公后十四首,中间如脱下脚衣先得着。“进来龙马每教骑”等句,此似今相礼者白席之语,鏖糟鄙俚,宋元人所不道者,何足以玷唐诗哉?
张籍长于乐府,如《节妇吟》等篇,真擅场之作。其七言律亦只是王建之流耳,如《早朝寄白舍人严》郎中云:“独暗有时冲石柱,雪深无处认沙堤”,此是何等语。
杨升庵诗话云:李益有乐府杂体一首云:“蓝叶郁重重,蓝花石榴色。少妇归少年,光华自相得。爱如寒烟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春至草亦生,谁能无别情。殷勤展心素,见新莫忘故。遥望孟门山,殷勤报君子。既为随阳雁,勿学西流水”。此诗比兴有古乐府之风,或云非益诗,乃人代霍小玉寄益之作也。
且无论晚唐,只如中唐人诗,如“月到上方诸品静,身持半偈万缘空”之句,兴象俱佳,可称名作。若“庐岳高僧留偈别,茅山道士寄书来。燕知社日辞巢去,菊为重阳冒雨开”,如此等句,细味之亦索然者,而世传诵以为佳,何耶?岂承袭既久,亦世之耳鉴者多也。
唐人小说云:杜牧之在牛奇章幕中,每夜出狭斜,痛饮酣醉而归。奇章常令人潜护之,及牧之还朝。奇章戒以节饮勿复轻出为言,牧之初犹抵饰。奇章命出报帖一箧示之,皆每夜街吏所报杜书记平善帖子,杜始愧谢。余尝疑牧之虽有才藻,然浮薄太甚,奇章似待之太过。及观其《少年行》云:“豪持出塞节,笑别远山眉”,其风流豪侠之气,犹可想见。及观其罪言与原十六卫诸文,则知牧之盖有志于经略,或不得试,而轻世之意顾托之此耶。则奇章之爱才,未为过也。
齐梁体自盛唐一变之后,不复有为之者。至温李出,始复追之。今观温飞卿《西州曲》“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之句,及李义山无题云“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无题云“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钅义〉茸翡翠轻。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咏月云“池上与桥边,难忘复可怜。帘开最明夜,箪卷已凉天。流处水花急,吐时风叶鲜。姮嫦无粉黛,只是逞婵娟”。咏荷花云“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瑶席乘凉设,金羁落晚过。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效江南曲云“郎舡安两桨,侬舸动双桡。扫黛开宫额,裁裙约楚腰。乖期方积思,临醉欲拚娇。莫以采菱唱,欲羡秦台箫”。又效徐陵体赐更衣云“密帐真珠络,温帏翡翠装。楚腰知便宠,宫眉正斗强。结带悬栀子,绣领刺鸳鸯。轻寒衣省夜,金斗熨沉香”。此作杂之《玉台新咏》中,夫孰有能辨之者?
罗隐诗虽是晚唐,如“霜压楚莲秋后折,雨催蛮酒夜深酤”,亦自婉畅可讽。
杨升庵云:女侍中,魏元义妻也;女学士,孔贵嫔也。女校书,唐薛涛也。女进士,宋女娘林妙玉也。女状元,王蜀黄崇嘏也,崇嘏临邛人,作诗上蜀周庠,庠首荐之。屡摄府县吏事,剖决精敏,胥徒畏服。庠欲妻以女,嘏以诗辞之曰:“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衫居郡椽,永抛鸾镜画娥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大惊,具奁嫁之。传奇有《女状元春桃记》,盖黄氏也。
黄山谷云:元祐初与秦少游张文潜论诗,二公初不谓然。久之,东坡以为一代之诗当推鲁直,二公遂舍其旧而图新。方其改辕易辙,如枯弦敝轸,虽能成声,而疏阔迭宕不满人耳。少焉遂能使师旷忘味,钟期改容也。
宋初之诗,刘子仪杨大年诸人皆学李义山,谓之西昆体。然义山盖本之少陵也,当时犹具体而微。至神宗朝,苏东坡、黄山谷、王半山、陈后山诸公出,而诗道大备。东坡山谷专宗少陵,半山稍出入盛唐,后山则规模中唐,简质可尚。
南宋陈简斋、陆放翁、杨万里、周必大、范石湖诸人之诗,虽则尖新太露圭角,乏浑厚之气,然能铺写情景,不专事绮缋。其与但为风云月露之形者,大相径庭,终在元人上。世谓元人诗过宋人,此非知言者也。
元人诗,昔人独推虞范杨揭,谓之四大家,盖虞道园、范清江、杨仲弘、揭曼硕四人也。四人之诗,其格调具在,固不可不谓之大家。但乏思致,求其言外之趣则索然耳。余于元人中,独取张外史、倪云林二人之诗。外史寓迹于黄冠,住杭州开元宫登善院。又往来于华阳洞曲林馆中,盖葛稚川陶贞白之流也。昔人谓其善谈名理,尝见其古诗数首,大率似阮嗣宗《咏怀》,其趣溢出于言句之外,其即所谓名理者耶。余爱而录之以俟知者。昔阮光禄道《白马论》以为正索一解人亦不可得,此不可与不知者道也。
“不爱昆冈玉,不爱江汉珠。爱己有苍璧,有之利有余。吾生为我有,其利当何如。论爵不足贵,论富不能窬。达生命之情,顺生以自娱。”
“荆人有遗弓,索之将奚为。且荆人遗之,乃荆人得之。孔子闻之曰:去其荆可耳。老聃闻则曰:去其人可矣。天下有至公,孔聃得其理。天地且弗有,莫知其所始。”
“墨子叹染丝,所叹一何长。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奚独染丝然,染国在所当。有染如伊皋,禹汤称圣王。殷纣染恶来,既染国亦亡。染士如孔聃,死久道弥光。”
“鲁君聘颜阖,窬垣避使者。我非恶富贵,君胡独不舍。全生以为上,迫生以为下。当知得道人,治国其土苴。”
“虞人百里奚,所鬻五羊皮。有得其说者,乃是公孙枝。献诸秦穆公,四境不足治。贤者倘不遇,后世谁当知。”
“昔者齐桓公,往见小臣稷。一日凡三至,欲见且弗得。骜爵固轻主,骜霸亦轻士。大夫纵骜爵。骜霸吾敢尔。所以终见之,不为从者止。谁云内行缺,论霸亦可矣。”
“桓公遇宁戚,饭牛中夜起。赐之以衣冠,一说境内理。再说为天下,桓公以师事。卫与齐不远,安用疑客子。不患有小恶,所患亡大美。且人固难全,用长当若此。”
“业烦则无功,礼烦则不庄。令苛则不听,禁多则不行。国人逐狡兔,因之杀子阳。严刑无所赦,适见召乱亡。”
“齐有善相狗,假买取鼠者,数年不取鼠,畜之不如舍。相曰实良狗,志在獐麈鹿。欲观取鼠能,请桎其后足。桎足乃取鼠,淹尔骥獒气。安得忘言徒,喻此鸿鹄志。”
“燕雀争善处,处在大屋下。姁姁甚相乐,子母得相哺。一朝灶突决,火炎屋栋毁。燕雀色不变,不知祸及己。人臣私聚敛,迷国坏纲纪。孰谓斯人智,不如燕雀耳”。
右张外史古诗十首,余尝得一挂轴,乃倪云林作小楷书之者,书学大令,亦妙绝。每意绪不佳,即取出悬之。吟讽数回,觉形神俱畅。
张贞居独酌一首,乃陈谷阳手书者,诗曰:“静极忽不惬,掩书曝前轩。荣木樊四维,时禽托孤园。群物方趋功,吾衷恒晏然。本乏超世才,偶脱区中缘。妙理寄浊醪,嘉名爱灵仙。从吾所好耳,富贵须何年”。此诗若置之陶韦集中,当无愧色。
倪云林,无锡人,名瓒,字元镇。家饶于财,所居有清閟阁云林堂,备萧洒幽深之致。性不喜见俗人,遇便舍去,盖出尘离垢之士也。遭元末之乱,遂弃家乘扁舟,飘然于五湖三泖之间。其诗法韦苏州,思致清远,能道不吃烟火食语。昔人言韦苏州,鲜食寡欲,爱扫地焚香而坐。云林实类之,盖不但其诗之酷似而已。
元人最称杨铁崖,其才诚为过人,然不过学李长吉,其高者近李供奉,终非正脉。
袁潜翁名介,字可潜,即海叟之父。其先自蜀采,占籍华亭。可潜元末为府椽,以诗名。子凯世其学,遂卓冠当代。可潜诗,世传其《检田吏》一篇:“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褴糁瘦如鬼。晓来扶向官道傍,哀告行人乞钱米。时予捧檄离江城,解后一见怜其贫。倒囊赠与五升米,试问何故为贫民。老翁答言听我语:‘我是东乡李千五,家贫无本为经商,只种官田三十亩。延祐七年三月初,卖主买得犁与锄。朝耕暮耘受辛苦,要还私债及官租。谁知六月至七月,雨既绝无潮又竭。欲求一点半点雨,不啻农夫眼中血。滔滔黄浦如沟渠,田家争水如争珠。数车相接接不到,稻田一旦成沙涂。官司八月受灾状,我恐征粮吃官棒。相随邻里去告灾,十石秋粮望全放。当年隔岸分吉凶,高田尽荒低田丰。县官不见高田旱,将谓亦与低田同。文字下乡如火速,勒我将田都首伏。只因嗔我不肯首,尽把我田批作熟。太平九月早开仓,主首贫乏无可偿。男名阿孙女阿惜,逼我嫁卖陪官粮。阿孙卖与运粮户,即目不知在何处。可怜阿惜犹未笄,嫁向湖州山里去。我今年纪七十奇,饥无口食寒无衣。东求西乞度残喘,无由早向黄泉归。’旋言旋拭腮边泪,予亦羞惭汗沾背。老翁老翁勿复言,我是今年捡田吏。”此篇质直似木兰诗。其有关时事,则少陵《石壕吏》、白太傅讽谕之类也。海叟诗,格调虽高,亦只是诗人之雄耳。苟以六义论之,较之家公,恐不得擅出蓝之誉。
杨铁崖将访倪云林,值天晚,泊舟于滕氏之门。滕乃宋学士元发之后,富而体贤。知为铁崖,延请至家。铁崖曰:“有紫蟹醇醪则可。”主人曰:“有”。铁崖入门,主人设盛馔,出二妓侑觞,且命伎索诗。铁崖援笔立成曰:“飒飒西风秋渐老,郭索肥时香晚稻。两螯盛贮白璚瑶,半壳微含红玛瑙。忆昔当年苏子瞻,较脐咄咄论团尖。我今大嚼不知数,况有醇醪如蜜甜”。此诗颇豪宕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