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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方子张,家居秀州魏塘村,其田仆邹大,善刀镊,尝有人唤之云:“某家会客,须汝为戏。”邹谢曰:“吾所能只唱挽歌,尔何所用?”曰:“主人正欲闻此曲,当厚相谢。”邹固讶其异,然度不可拒,密携铃铎置怀袖以行。即至,去居甚近,念常时无此人家,而屋又窄小,且哀挽非酒席间所宜听,益疑焉。将鼓铎而歌,坐下男女二十余人同词言曰:“吾曹皆习熟其音调,无庸此以相溷也!”乃徒歌数阕,皆击节称善,欢饮半酣。又问曰:“更能作何艺?”曰颇解持大悲秽迹神咒,皆曰非所须也。邹灼知其鬼物,探铎振杵,高声诵咒,未数声,阴风肃然,灯烛什器皆不见,举目正黑。望屋顶小窍,略通人,而月光穿漏,尚可睹物,局身侧出,仅得见。明日审其处,榛棘蒙茸,盖一古墓耳。

旧传荆州江亭柱间有词曰:“帘卷曲阑独倚,山展暮天无际,泪眼不曾晴。家在吴头楚尾,数点雪花乱委,扑漉沙鸥惊起。诗句欲成时,没入苍烟丛里。”黄鲁直读之凄然曰:“似为余发也,不时何人所作?笔势类女子,又『泪眼不曾晴'之句,疑为鬼耳。”是夕梦女子曰:“我家豫章吴城山,附客舟至此,堕水死,不得归,登江亭有感而作,不意公能识之。”鲁直惊寤曰:“此必吴城小龙女辈也!”时建中靖国元年云。干道六年,吴明可芾守豫章,其子登科,同年生清江朱景文,因缘来见,得摄新建尉。适府中葺吴城龙王庙,命之董役,颇极严致,及更塑偶像,朱指壁间所绘神女容相,谓工曰:“必肖此乃佳!”凡三四易,然后明丽艳冶如之,朱甚喜。复忆荆州词,以谓语意愤抑凄婉,殆非龙宫娴雅出尘态度,为赋玉楼春一阕,书于壁曰:“玉阶琼室冰壶帐,窣地水晶帘不上。儿家住处隔红尘,云气悠扬风淡荡。有时闲把兰舟放,雾鬓烟鬟乘翠浪。夜深满载明月归,画破琉璃千万丈。”即而夜梦旌幢羽葆,仪卫甚盛,拥一辎軿,有美女子居其中,传言龙女来谒。下车相见,宴罢寝昵,如经一日夜,言谈潇洒,风仪穆然。将行,谓朱曰:“君当不记畴昔事矣,君前身本南海广利王幼子,因行游江湖为我家婿,妾实得奉箕帚。今君虽以宿缘来生朱氏,然吴城之念,正尔不忘,故得禄多在豫章之分,须君官南海,阳禄且尽,此时当复诣佳偶。知君所作玉楼春词,破前人之误,甚以为感,非君忆旧游,亦无因知我家如此其熟也。”言毕,怆别而去。即觉,乃亟作文记其事,特未悟南海之说,但云岂非他日,或以言事贬窜至彼邪?尔后每夕外入,常闻室内笑语声,久而病瘠,家人疑其有祟,挽使罢归。明年,又以事来吴,公已去,后帅龚实之留摄酒官,俄以家难去。服阕,调袁州分宜主簿,顷次家居。县之士子,昔从为学,闻其归乡,相率来谒,因话邑中风土,偶及主簿廨前有南海王庙,朱恍然自失,明日抱疾,遂不起。元未尝得至官,凡两摄职于豫章,所谓多得禄者,如是而已。盖初治像及撰词时,方寸坠妄境,故自绝其命,神女之梦契,殆必黠鬼托以为奸者欤?乐平人杨振者,为临江司户,说其事甚详。

绍兴三十一年,湖州渔人吴一,因捕鱼系舟新城栅界民舍外,夜过半,闻岸上人相语曰:“我曹寓是家已久,当为去计,移入此舟如何?”或应曰:“此乃渔艇耳,又他处人,何可登也?明日东南上当有船来,其中有两朱红合及赤泥酒数瓶者,是可以随往。渠乃病人家亲戚,来相问讯,又其家颇富足,称我所须。”皆曰然,言终而寂,吴生怪之。天欲明,起访其事,乃此民舍正病疫,所谋者鬼也。遂径往东南数里外舣泊,将验之。果遇小舟来,望其中物色同鬼言,急呼止,告以夜所闻,大骇曰:“乃吾婿家,今正欲往视其病,非君相救,一家且入鬼录矣!”尽以所携酒炙为赠,致谢而反(此事景裴弟说)。

程昌禹平国,绍兴五年自鼎州罢归,来鄱阳,寓居紫极宫,家人处于堂上,独治北边一室,暑夕多寝其间。一夕见二妇人戴特髻,从竹林中入室内,稍进至床前。程尝领兵,有胆气,知为鬼,略无怖心,呼问之曰:“汝为谁家人,安得深夜到此?”皆笑不对。程曰:“即在此无事,能为我摩腰乎?”应曰:“诺。”趋而前,程伸两足,听所为,久而熟睡。及寤,已晓,无所见,摩处皆青黑焮痛,累日而后复初(程之子禧说)。

季元衡(南寿)缙云人,即登科,调台州教授,将往建康谒府尹,家有侍妾,忿主母不能容,常怀绝命之意。及是行,季以情祷妻曰:“吾去后,切勿加以楚虐,万一有不虞,恐费经护。必不可畜,侯归日去之,不难也。”妻曰:“但安心而行,吾不为此事。”时方侨寓他处(不记其地)。数日到建康,已解担,闻耳畔啾啾人声,似其妾,而不见形状,问之,泣曰:“君才出门,既遭棰,势不复可生,自经死矣。”季为之哀泣解谢,欲回车,念业已至,欲弗信,又不忍,姑遣仆兼程归扣其事,且为家人作牒。经邑,仍略疏葬埋之费,自是继夕哀泣。及仆还,云宅内固全无事,某到时,侍人自持饭饭我。季曰:“然则妄鬼假托以惑我尔!”是晚复至,季正色责之曰:“汝为何等妖厉,顾敢然不亟去,吾将请集道流,绳汝以法!”答曰:“实非此人,缘君初行日,疑心横生,故我得乘间造伪。今但从君丐佛经数卷,薄奠楮钱而已。”

邢太尉(孝扬)初南渡,寓家湖州德清驿,湫隘不足容,谋居于临安甚切。得荐桥门内王(王燮)太尉宅,才为钱三千缗。或曰:“都城中如此第舍,当直五万缗,今不能什一,亦知其说乎?是宅久为妖厉所据,人不复堪处,故以相付耳!”邢之内子及姑庆国夫人者,皆倡演不可用,邢患之,稍稍语内子曰:“人言是否,固未定,我将先验之。然我或云无,汝终不以为信,盍择谨厚二婢子偕行,庶可证其实。”遂往。凡留半月,中外奥僻,无不临履。夜寝于正堂,寂无一怖,归家具言,且力诋前妄。二婢亦深赞屋庐之美,始尽家徒之。徒之日,物怪既见,家人闺帏间密语,辄应于屋上,嬉侮诨亵,无所间断,至蛊惑姬妾,恬不避人,于是尽悔其来。时宋安国在德清,亟遣招致作法,考摄获一鬼,械而囚诸北阴。已复一鬼出,又捕治之,俄复然。鬼自述兄弟四人,又有他宗从眷属,并同侪极多。宋施术已穷,亦厌倦,乃告邢氏曰:“兹地经兵虏之变,杀人无数,今日何胜治,不若建箓大醮拯拔之,吾当为主行,使超然受生,不与鬼为怨府,亦上计也!”邢如其戒,捐钱二百万办醮。筵炼之夕,置瓮架上,幂以布,悉召滞魄集于中,宋约邢亲舁至前,罄力不能举,但觉瓮内索索如蟹行声。讫事用八健卒负出门,皆云压肩上甚重,各若荷百斤耳,瘗之竹园深坎下,宅至今平宁(此事赵彦泽说)。

李冰之子永,平生常印尊胜陀罗尼幡,焚施鬼道。淳熙六年,为坑冶司检官,分局信州。次年十二月,被檄至弋阳,邑宰招饮,归已寝夜,卧驿舍,睡未交睫,见二妇人,一冠一髻,徘徊往来于堂中,知其为异物,不复诘问。少焉微寤,则已逼床下,李祝之曰:“若有所言,可明告我,不然勿扰我梦可也。”展转间复睡,梦两人来拜曰:“见公无所求,只欲得常印陀罗尼幡耳。”李曰:“吾在役,固未尝携来,奈何?”曰:“侯公归信州见赠未晚也。”问姓氏,曰:“无用问,当自知之。”明旦访诸人,其从行虞侯能言云:“比年广州卢彝通判之妾,以产终此室,今顶髻者是矣,其冠者不知何人。”李还舍,为印数十本焚与之。

温州教授官舍,有小楼,为鬼物所据,常抛击瓦砾、叹息歌呼,时时书小纸掷于外,人不敢登。绍兴二十九年,婺源李知已智仲,为教授,将穷其怪,乃设几案笔砚于楼中,联纸两幅,题其上曰:“汝为何物,或是伏尸遗魄,未获超度,既能书字,当具平生告我,我为汝僧徒诵经荐拔,无为栖滞于此,诒主人殃。”是日晚,亲扃其户。明日,试诸生在学,其侄不待归,遽启之,答词已盈纸,云:“妾姓陈氏,衢州西安人,甲子年随父来处州,值大水飘荡,全家溺死,流尸到温州北门外,魂魄无所系,茕茕入城,过此厅门外,为土地邀为侍妾,荏苒十五年。比者城南宏秀才遣媒者来议婚,土地许自便,旦夕恐当出嫁,不复顾此室矣。”其言大略如是,字体纤弱,真女子笔迹也,呼智仲为枢密,学中士人皆见之。智仲怒侄之泄,以诞妄谢众,而秘其事。后一月,始招僧诵金光明经以荐陈氏,又别诵经具疏回向土地,使早发遣之,自是一楼帖然。他日询郡士云,洪秀才者,福州人,游学于温,亦以其年溺死(智仲说郭彖《暌车志》亦载此,误以陈氏为石氏)。

宣和内省都督黄康国,蓄声妓至多,有一善琵琶者,忽失所在,访之不获,其家门户之禁如上台,杳莫知其处。经旬日,冉冉从家庙中出,黄问之,曰为翁翁婆婆唤去,使弹琵琶,市井间常食用耳。自是此妓病瘠,累月方复故。

京师风俗,每除夜必明灯于厨庙等处,谓之照虚耗。有赵再者,令二小鬟主之,一鬟利麻油泽发,遂易厕灯以桐膏。夜分他婢于厕见妇人,长三尺许,披发绛裙,自厕出,携小箱,盛杂色新衣,褶于墙角,婢惊呼而返,告其同类,皆往观,至则无所见,独易油之人大叫仆地。众扶归,救以汤剂,移时方苏,言先不合辄以桐膏易灯,才至此,为鬼所击,云:“我为人登溷不作声,致我生疡,痛甚,正藉今夕油以涂之,尔乃敢窃换!”方殴击间,家人辈来者多,乃舍之。

南恩州阳春县,即古春州,有异鬼栖于主簿廨,能白昼形见,饮食言笑如生人,尤恶人言其状,言之即肆扰,主簿家苦之,旦必拜,食必祭,奉事唯谨。有斑直为巡检,初到官,簿招以饮,语及奇事,因询此为何怪,未及对,鬼已立于巡检后,簿色变起立,巡检觉有异,引手捽之,鬼不觉倒于地,巡检且捽且殴,鬼顾簿哀鸣求救,簿力为请,乃得脱。其夜恐其迁怒,终夕弗敢寝,到晚寂然无声。启户见壁间大书曰:“为巡检所辱,不足较,且去!”自此遂绝。

姑苏余仁甫,随其父为宣城通判。尝独行厅事,恍惚间,见舆马哄拥,有金紫人入门,仁甫将退避,一吏已持状展于前曰:“五道将军参谒交代!”仁甫无以为计,亟呼左右,此吏白云:“尚在数十年后,无用惧也。”倏然而没。

平江盘门外有僧庵,僧行数人共处。淳熙已酉八月夜,闻击户声甚急,启关视之,则一女子也,携银裹柱垒,及数百钱,云家止数里外,归省父母,值风雨不可前,愿容托宿,不然,恐有意外性命之祸,佛法慈悲,幸垂哀悯。僧不得已纳之,力为扫一室。须臾女含笑昵近,必欲促僧共榻,且恐以危言,曰若不我留,当死于此,僧又黾勉从之。迨晓,取钱付僧,倩买绢数尺及脂粉之属,怀之而去,约某夕复来。后一城居祝秀才,以女墓在庵侧,纵步访僧,见妆垒在其室,疑是柩中物,遣仆呼其子验之,果然。叩从所得,不肯言,乃诉于吴县,县逮治僧行,始道前事,祝氏父兄未之信,启冢发棺,见女侧目如生,手持所买绢脂粉在旁,冢外无损陷,只一窍,仅可容小儿拳耳,不胜骇叹,以衣覆其上,祷曰:“汝若复能仰卧,责当再治葬。”少时揭衣,已仰卧矣。虑终为家耻,竟举而焚之。

钱闻礼子立,干道中为建康溧阳主簿,官舍内时有所睹,婢妾扰扰不宁。讯于占筮,云有伏尸在堂之侧,用其言掘地尺许,果得髑髅并碎骨,置诸匣,侯夜将付漏泽园。是日黄昏,主园僧见一皂衣妇人自外入,疑其盗也,遣童行烛火寻访。有少顷,簿厅人持骨匣至,始悟适所见,盖此鬼云。

干道丁亥岁,沈唯之自湖州携家观郊礼于都下,寓居荐桥门内一空宅楼上。有婢迎寿,梦为鬼所魇,遂欲自投死地。次夕,沈之子见壁间彷佛如画像,意其神物也,俄马步兵甲满前,旗帜具备,一甲士出队立,若有禀告然。沈曾遇至人,得天枢法,即焚香洞视,众皆声喏曰:“本院关集到神将,有事取覆。”叩之,则治迎寿之祟何在。须臾,一火块自楼下而复上,于火光中提披发妇人,白衫红领,系索绕项,白云:“付乞浣衣去。”沈从之,依呼土地,既至,着帽穿袍,伏地恐惧,杖之十,遣去。沈默祷曰:“归当启奏功天枢,不知王名为谁?”使一铁骑自众跃出展旗,旗上书天枢院尉迟猛将字,沈慰劳使归,遂次第旅揖整队而归。他日寻其邻媪云,顷一帖山官人,携婢在此,缢于楼梯第二层,十一年矣。久无人居,盖作祟者,乃是物也。

临安种园人,涤菜于白龟池,闻水中人言语相应答,其一云:“明日沙河塘开彩帛铺王家一掌事,当死于此,可以为我代。”其一云:“汝去期不远,奈何?”园人识掌事者,即走报,其人感谢,誓终日不出门。逮旦且晡,天府快卒来,须铺家供缣帛,不得已而往,过清湖桥,快卒引从龟池路去,力争不听,两旁居者但见此人独行踽踽,自为纷拿辩斗之状。亦有识之者,掖之以归,以懵腾不能语,口中皆青泥,灌以苏合香丸,久之乃醒,所谓快卒,盖鬼也。又明日,园人复往涤菜,溺死焉。

朱宋卿,知无为军,忽得匿名书,云欲取郡将之首,朱大恐,每夜集壮兵环宿卧室,击鼓传漏,至达旦。一日,天明失其所在,举城惶惶,相与穷索,得于后园酴醾架下,昏昏如醉,不能言其所以至也。后数年,卒于海陵。

华亭卫宽夫丧其妻,未逾年再娶刘氏女,故妻屡附童妾,出言怨詈。室中常有怪,或闻弹指叹息声,家人白昼见其坐堂下,就之则亡。一柜贮钱帛,扃鐍甚固,忽蛙声群哄于内,移时不已,遽开视,空无一物,惟掷出千钱,自地卓立,如为人扶挈,久之乃仆。刘氏生子,逾时得疾,巫者言故妻作祟,祈谢之万方,不少愈。宽夫怒,取影堂木主斧碎之,每刃一加,儿辄大叫,凡三砍三叫,儿死,怪亦息。

余干县洪崖乡民,晓饮酒,大醉,旁无他人,独倒卧于道旁水车屋下。至五更初稍醒,渴甚,欲起寻水饮,忽有数十人相率来前,初无所争,直奋拳纵击,民心知其鬼物,而已不能敌,自度必死。俄闻近村洪塘院晓钟声,群众悉合掌,稍稍引去,始得免。旦归与人言,犹奄奄,病悴者累日方愈。

致和中,镇江府丹徒县李主簿,被转运檄往湖州方田,府差二吏,曰徐璋、曰蔡禋,与偕行。即至境,馆于近郊观音院僧房,其旁一小室,扃鐍甚固,二吏窃窥之,见壁间挂美女子像,前设香火,知为殡宫,私自谓曰:“我辈在旅凄单,若得如此来伴一笑,何幸哉!”徐以叩僧,僧云:“郡人张文林,今为明州象山令,其长妇死,攒殡彼屋浅土中,而委吾岁时供事,此其画像也。”是夕,璋既寝,禋寐未熟,见女子褰帏入,笑曰:“汝旦昼有意羡我,故来相就,将为汝周旋,切勿语人,及无以为怪而生疑惧。”禋欣然满望,留之狎昵。自是与璋异榻,每夕必至,逾月矣。二吏以装赍垂竭,启主簿求暂归,主簿曰:“璋善笔札,吾不可厥,禋独归足矣。”至夜,女子来问欲归之故,禋告之,女曰:“我有金钗遗汝,汝持贷足以少济,愿罢西去之役。”即拔头上钗授禋,明日鬻于肆,得钱万六千,而绐谓璋曰:“适入城,偶逢乡人,以此借我,今当共享之,毋庸归也。”璋默念我与彼同里巷,岂有乡人至而不识之理,且闻禋夜夜若与人私语,恐异时败,将为己累,乃着意伺之。一日天欲晓,正值女子从禋榻而下,急掩之,仆于地,宛若初死者,衣冠俨然,咸惊怖不知所为,以实告主僧,嘱守视,而拘二吏于官,付狱究鞫。复移文象山张令,遣老妪诣寺发瘗,则已空矣,遂得免。未几还丹徒,竟以忧骇得疾,禋璋并殂。

绍兴十年,两淮兵革甫定,避地南渡者,稍复还乡。山阳二士子归理故业,道经维扬,舍于北门外,日已暮矣,主人慰谕绸缪,云:“吾主张此邸,惟恐客寓不久,然于二君之前,不敢不以诚白,是间殊不洁净,又有盗,不可宿也。距此十里吕氏庄,宽雅幽肃,且有御寇之备,愿往投之,当以仆马相送。”士子见其忠告,且素熟吕庄,颔之而去,主人殷勤惜别,仍嘱回途见过,遣两健仆控马,其行甚稳。夜未半抵庄,庄干出迎,云此地多鬼物,何为夜行,士子具道所以,方解鞍,仆马屹立不动,亟跃下,取火视之,但见大枯竹两竿,木橙两条而已,即碎而焚之,后亦无他。历数月再到其处,北门寂然,无所谓主人也。

邹直清居饶州上巷,其妹赴姻戚家集,中夕归,两轿仆留宿于外,其一郑四者,见人来招与出游,却之曰:“适方荷轿还,甚倦,且夜已过半,更游何处耶?”客强之不可,怒骂而去。邹犹未寝,讶其纷扰,出视,无所睹。须臾,闻篱上踰越喧嚣声,疑必其仆被水浸溺,急挽救之。即苏,曰一壮鬼呼我出,怒不肯往,力牵去,手鳞皱如粗松树皮,不可暂脱,拉到水滨,持我两脚掷下,设非救者至,定不免。邹命守之,通夕不寐。明夜,复闻十余人绕屋叫呼,一鬼拊膺哭曰:“又坏我十二年矣,苦哉苦哉!”郑仆亦无他。

黄彪父知袁州日,因会客夜散,虞侯当下直者,三更后方还家。一侯沿途独与人说,啧啧不止,且有喜色,同侣问其故,不肯答。过百步,始言有女子从宅堂出,相遇,云是知府侍妾,为众不容,欲遁久矣。适今夕主人醉眠,群婢亦睡,故得脱身来,汝幸负我去。即以金钗钏各一只与我,并出馒头数枚,曰此席上所余者也。继访吾家所在,求行计,今当道。遂取钗钏示之,皆竹片耳,所谓馒头,乃薜荔子,俗称木馒头者。其人虽悟,竟不能自免,踰月而殂。郡兵共物色其怪,盖两政前郡守妾,生子,主母嫉之,不堪其虐,抱儿赴水死,兹其鬼云。

蔡亨谦将仕,临川人,本居村落间,因取黄彪父女,徒至城下,买军营前空地建宅,尽室往焉。其后小圃,故有芭蕉一丛,茎叶深密,往往睹物怪,或闻歌唱笑语之声。一妾经其旁,遇妇人出与言,容色颇秀,逡巡而别,亦不疑为鬼厉也。少子才数岁,白昼戏丛薄,妇人从中奔而出,即捽髻而困苦之,子叫呼达于外,蔡急持杖赴救,将近,始脱手,伸舌如五尺红绡,直至地然后不见。蔡父子皆惊仆。俄家人毕集,灌以水,移时方苏。主命仆空其林,自是无复影响。徐访其事,盖前后居者曾缢杀侍儿,坎穴埋骨,而种蕉蔽之,云且数十年矣。

吕文靖公宅在京师榆林巷,群从数十,遇时节朔望,则昧旦共集于一处,以须尊者之出。文穆公之孙雅,年十八岁,时当元日谨礼,以卑幼故起太早,命小妾持笼灯行,前彷佛见数人立暗中,奇形异服,颇类世间瘟神,相与云:“待制来。”稍稍敛身向壁,妾惊仆而灯不灭,吕扶掖起,自携笼行,诸鬼慌窘,悉趋壁而没。是岁一家皆染时疾,惟吕独无他,后终徽酋阁待制,鬼盖先知之矣(其曾孙必中说)。

吕叔照,淳熙甲寅岁为宁国府太平县宰,尽室处正堂东房。长子必中,仲子会中,以年长处西房共榻,夏夜寝熟,闻榻床下如人语音,会中问为谁,应曰诺,其声细低。方引手探溺器,其人为捧之以授,长才三尺许,醒梦间,谓是小婢也。溺竟,必中继之,将复付于外,亦接取置元处,忽不见。时两乳媪卧后阁,呼之曰无所知觉,始悟为怪,会中遂感疾,数月乃愈(会中说)。

安仁县厅老院子黄辅,绍熙癸丑,年八十矣,瞽一目,每为说三十年前,祗役于丞厅,主茶酒。丞翁从政会客,席罢已夜半,余二升,留以犒执事者,辅不分与众而独饮之,遂醉,犹持烛收屏器皿。俄有三妇人自内出,一顶冠如官员家女,其二则姨媪也,辅白之曰:“夜过三更,本官归宅了,小娘子岂得到此?必为人累!”三妇恐,把铁烛台见逐,急走避至壁下。时夜间昏愦,但觉头面猛有痛处,乃放声叫呼,宿直者奔入,无所睹,右目遂出坠地,流血如倾,幸不死耳。盖前政县丞郎君取段知县女,未几,女与乳媪及媵婢相继亡,故出此怪。

干道戊子岁,房州司理汪尹师有男年将弱冠,习举子业,宿于外舍,讲学勤苦,常至半夜乃寐。忽得疾,饮食尽废,不复观书,而茹痛不肯言,经月而死。久之其乳母亦暴亡,三日复苏,云:“前政交代之室女死于此,吾儿盖与之相遇,今遂为夫妇,乐胜人间,欲取我往,如平生时看视,我责之曰:『郎君幽婚,情同鱼水,岂不念父母追悼乎?我若复留,谁与供过!'儿感泣无语,我始得归。”予宗仁光基时为房陵尉,亲见此事。

临安倡女仪,二十二,名珏,性颇凶横,御其下尤苛虐。怒小鬟失指,鞭之百,又烧铁灼之至死,为邻右所告。倡家无蓄婢法,珏行赂狱吏,置辞云:“车驾旦日过德寿宫,鬟炽炭不谨,故约饬之,因其抗对,加棰挞,偶火箸在侧,取而杖其背,误中要害致然。”遂以情理奏谳,减死杖脊,偶隶鄱阳,中途窜归,复受杖锢遣。即至鄱,使预乐部,颜状绝粗疏,颇慧悟,能立成诗词。予尝于席间与纸笔,即赋词,大略美吾兄弟,有“鄱江英气锺三秀之”语。盐商太,游其家,以钱买关节为脱籍,为置于舟中,以为妻。悍心不悛,太先有妾,珏日夜捶骂,竟杀之,投尸于江。是夕即有物腾蹋船舷,往来枕席间,点烛视之,无所睹,珏宛转不得寐,告其良曰:“境像甚恶,眼见极非人趣,将必不免。我再入牢狱,讯掠惨苦,今岂复可堪!”太恐其自戕,以好言宽释。明日,防察备至,偶登蓬,直欲取水,珏大叫求哀,若有曳其头者,径赴水,篙工下救之,则已死,仍与先妾相抱持。太自言于官,检尸不伤,自捐费数百千乃已。

宣和七年春,相州士人来京师,调官归,出封丘门,见妇人着红背子,戴紫幂首,行于马前,相去十余步,无仆从随后,甚异之,策马追逐,妇人行迹不加速,终不可及。到陈桥镇,忽小立回顾曰:“汝何见蹑?切无起妄想,且得大祸。吾乃太社之神,奉上帝命部押汴都诸神五百辈,赴东岳收管,不为汝得见之。”俄风吹幂堕,士人喜而就视,乃大面如盘,无口与鼻,但纵横数十眼,光闪炯然,士人绝叫堕地,移时始苏,密与识者言,疑神舍去,非国之福,明年果受兵,城遂陷,此事闻之于徐端立。吕察问云,其叔曾祖文靖公未达时,尝夜步月下,逢妇人以红幂首立于侧,公子不顾,妇人言官人觑我一觑,亦不答。至于再三,漫揭其幂,则满面皆眼也,叱之曰:“恁觜脸却要人看!”妇无语,而立不动。少顷,公复过前,乃谢曰:“官人真有宰相器量!”遂没见,盖亦此类,出而试人云。

饶州荐福寺,东南皆临湖,惟西北后山,多冢墓丘亭,败垣岌岌相望,自人家祭享罢,独僧仆逻逴者往来,此外无有经行者。医士雍友文,与同侣三人,以秋暮买酒于永平监岳家,皆酣醉,惧其饮私酝之故,为逻务所窘,乃由酒舍后户还。正从彼处,日色薄晚,阴云四垂,松风凄新,境物可怖。见一白衣男子坐道上草间,而面内向,呼之不答,又语之曰:“乡亲(俗相呼之称),这里不静洁,相将昏黄,难以在此。”亦弗应,但讶衣里缩蓄,形影渐低,忽没不见。诸人趣入熊氏坟屋,据槛分卧,终夕闻啼哭歌笑声,且云:“好强项,相当经纪,无奈他生气太盛何!”至或跨之而过者。酒醒,已鸡唱,方觉心悸,亟入城(支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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