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逸塘自柬国归，数晤谈，而未读其游草。近始得其《东游记略》，盖《西游记》、《辽东行部记》之体，兼载诗篇也。兹专摘其关于谈艺者。略云：“余好游。近国势益颓落，研讨日俄邻邦政情，愈不可缓。曾与前溪商作俄游，展转未果。去岁南北驰走，各方友人，佥谓何不东渡，一觇近事。在庐山时，遂与蒋使雨岩，预定观樱之约。适弘法大师千一百年法会期届，高野山金刚峰寺密教法侣殷殷促行，遂鼓勇往焉。于四月十八日（即夏历三月五日）由塘沽出帆。予拟持不作书、不作诗之戒，终不能忍。舟中得杂诗三首云：‘十年不饮方壶水，三日仙槎御好风。至竟晚樱犹待客，天涯微惜落花红。’‘无边海色接山光，似向诗人诉别肠。老眼输他朱舜水，年年天外看沧桑。’此愤激之言也。尚不至输于舜水，舜水时已亡国矣。‘一衣带水路无多，胡越参商独奈何。不是有风波不起，要从心上定风波。’”“遵陆以后，便匆匆驰赴高野山。天德院住持金山穆韶师，别号天泉，年古稀矣，匪独戒律谨严，抑且湛深汉学。山雨初歇，倒屐来迎。寒喧略竟，自袖中出赠句云：‘高野山头华藏春，驩迎万里远来人。雨晴空翠干峰滴，想见如如一味真。’予答以二十八字云：‘领略金刚峰下春，遗风到处说唐人。轻舟三日今飞渡，美煞当年老鉴真。’鉴真唐僧，日人尊称过海大师。先后十二年，备极艰苦，人所难堪，卒达东来目的。”“予抵江户驿，竹雨、香城诸诗友惠然远迓。五月四日，乃有红叶馆之会。听松主人首成一律云：‘开讠燕芝山上，尊前喜见君。清名常所慕，高抱与谁群。夏景媚新树，鹃声穿白云。黄昏宜翦烛，醉里共谈文。’香城次韵云：‘奎星挂檐烂，山阁此逢君。学德原超世，才情迥出群。岩花寒照水，春树夜藏云。劝酒几挑烛，同论李杜文。’‘岩花’、‘夏景’两联均佳，‘媚’句尤见洗炼，‘奎星’起语神似初唐。竹雨成六绝句云：‘经国文章命世才，壮时名已占魁台。沧溟万里费瞻望，久待乘风破浪来。’‘曾经辽海访云关，不得相逢空白还。七十二沽秋色晚，青泉白石想庐山。（公时南游匡庐。’）‘都门昨见海藏翁，出阁胜筵今谒公。趣舍虽殊其道一，使人咫尺挹清风。’‘公与太玄（汪衮甫）交最敦，问奇我亦屡过门。一宵不得三人会，明月空招天上魂。’‘志业由来在济民，不妨余事作诗人。每翻一部《采风录》，高咏惟疑有鬼神。’‘未有文章壮海东，区区小技愧雕虫。不才谬受丈人赏，曾入王家诗话中。’‘太玄’一首，弥佩风义，读之泪下。二峰云：‘非儒非释又非仙，偶尔相逢结墨绿。好句无多休笑我，芝山春色代诗妍。’以外复成二律，有‘应有千诗惊鬼胆，岂无只字唤鹅群’句，殊可诵也。”“越五月十八日，复在二峰目黑别邸之澄怀堂中煮茗谈艺。予以事晏到，二峰即席口号云：‘夫子奚为来太迟，风温茶熟晷空移。黄昏可惜花容暗，红药紫藤然烛窥。’以外有‘大师传法千年后，高野旧丛花复开’句。竹雨云：‘昨于红叶馆中见，今向澄怀堂上逢。临水看云澹无雨，对床同听夕阳钟。”净明心地一尘无，便识参玄味道腴。活活流泉在山冽，高高明月出云孤。’香城云：‘环栏老木桧交枫，中有流泉曲曲通。啜茗澄怀堂上夕，绿阴天地坐清风。’二峰园景，得此诗状之，不辜负矣。宫岛大八，别号咏士，秋田县籍。四十年前，曾游保定莲池书院，从张廉卿讲经学，并习文法。甲午归国，廉卿落泪送之曰：‘吾书道东矣。’今果成名。嗣在外国语学校中，担任华语教授有年。著有《官话字典》，又《急救篇》，今为日人学华语之有名课本。政军实业各界之赫赫支那通，泰半出其门下。现偕寺西绳先创办善邻书院，专授经史及华语。教坛以外，但以书道乐育。廉洁高尚，罕有俦匹。予与有旧，招饮斋中，悬直幅一，乃黎莼斋亲书赠伊尊人诚一郎（粟香）丈诗也。时在丁亥冬，黎持使节重莅东京。诗云：‘索居离别已三年，握手相逢一惘然。信有断金能砺石，可曾沧海变成田。搏桑浴日花争绶，枫树成林叶媚烟。与子麴町区咫尺，（使署在永田町。）更联情话早樱天。’余用黎均即席赠咏士云：‘海曲分襟瞬七年，东都邂逅各嫣然。平生为善非求福，垂老临池当种田。寒酒尊前春话旧，丹枫庭角暖生烟。晚樱开罢骊歌急，最是难忘四月天。’颔联十四字，余颇自憙，伊亦击节。”“浪华市上，主持坛坫者，厥惟闲斋。杜峰诗筵再张，狩野直喜博士暨长尾雨山翁远自洛下先后莅会。狩野叠闲斋两绝云：‘平生喜诵什公诗，相遇更钦谈吐奇。一醉江塘亭上酒，春风愿使片帆迟。’又‘性灵以外更无诗，刻画不须山水奇。四海论交仗文字，相逢偏憾十年迟。’雨山《花外楼即席次杜峰韵》云：‘灯光帘影旧青湾，楼阁深藏翠柳间。今日羞看紫云面，当年杜牧己衰颜。’三诗均饶清新之致。杜峰、闲斋暨方子易画家，唱和伙颐，容归津再检录。予和子易句云：‘有笔一支能换米，天涯臣朔总欢颜。’又《与绳先游琵琶湖》句云：‘宽杯浊酒微醺后，权向邯郸借枕头。’”读以上，可识日人酷嗜为诗。近来诗境，已由王孟而入于香山、宛陵。因念余生平未至日本，未谙日文，惟在武昌督办商业学堂、会办商务局、创办《商务报》时，与日人河濑仪太郎译经济财政书十数种。而日人前后先施来访者，若矢野仁一博士，若冈本要八郎院长，若神田喜一郎学士，若久保得二博士，若饭沼龙远教授，若西泽义徵总领事，皆一见如旧相识。别后或书来，以经学、文字学、史学相质问。至钤木虎雄博士未相见，为著《石遗诗说》。久保天随赠诗，有‘一获君知死不辞’之句。前岁中日交兵，久保天随远道托人求作诗序，余以两国方失和，非投缟赠纡之时，因援《春秋》晋乐鍼遣使于楚子重、免使者而复鼓之例，以书辞之。后天随即以此书弁卷端作序。至青木晋诸子受业于北京大学，余曾采其诗入前《诗话》，今闻在本国某大学为哲学教授。惜余老迈颓唐，不与逸塘同游扶桑也。录君游记，类志于此。君又有赠日本贵族院议长公爵近卫文磨云：“太平洋上水泱泱，彼美人兮一苇航。借得扶摇九万里，大鹏有背负朝阳。”君东游后，诗笔益复开放云。
二、镶蘅古体律诗，甄录动已盈幅，而绝句尚阙如。近作如县门山塘、前后杭游、江行，各有杂诗若干首。录其较有风味者。“絮帽飘萧犯晓寒，道人应诧客何闲。寻常莺燕争春地，着我孤行看雪山。”（《大雪虎丘晓望》）“横塘西去马骄，初日禅房雪未消。输与当年王十一，孤蓬听雨过枫桥。”（《雪睛再过寒山寺》）“掌故罗胸李曲石，芒鞋是处费冥搜。山塘转眼春波绿，后约还期十日留。”（《印泉近治吴郡掌故坚约重游》）“依旧柔波动酒鳞，银灯画肪总成尘。同来腹痛微云壻，绝亿携家打桨人。”（《偕亮吉过龙寿山房观元僧善继血书华严经，卷端有大鹤山人题名。亮吉，山人女夫也》）“偶遇旧肆问南烹，柳嫂鱼羹似汴京。准拟追凉浮一舸，藕花深处避人行。”（《虎丘临河酒家，治馔甚美，石遗翁亟称之》）以上吴门山塘诗。吴门山塘无荷花在，而荷荡近亦稀矣。“苔茵十丈到门寒，一路泉声入理安。却忆诗人何性与，松颠阁上不同看。”（《循九溪十八涧，遂至理安寺，寄怀梅生旧京》）不怀古人，而怀今人，梅生足以豪矣。“金碧楼台侠士祠，山灵齿冷傥多时。南湖一角真清绝，成就觚庵岁晚诗。”（《俞恪士别庄在南湖，与苍虬比邻》）觚庵诗实以度陇而益工，湖居时苦吟则头晕。“穷子迷家事可悲，蹉跎今始拜莲池。洗心亭畔筼筜谷，欲去低徊又少时。”（《由五云山至云栖，礼莲池欠师塔》）“篮舆随分过僧庐，恰是云堂饭熟初。底物牵肠忘未得，登盘新笋与霜蔬。”杭州竹笋，别自可口。“日日山兜已倦游，故人招我共湖舟。心知尚有重来约，却为晴漪一晌留。”（《临行与曙岑薄游湖上》）“放鹤亭前客未眠，巢居阁上月如烟。梅边吹笛何人共，唤起桥西白石仙。”（《孤山月下观梅》）“轻车火急到君家，为我新烹午夜茶。千里山阴原有约，此行何止为梅花。”（《夜访曙岑湖墅园居》）以上前后杭游诗。“火云蒸午乱波光，触热南征又一场。为报定王台上客，扁舟五日到潇湘。”（《浦口始发》）“江风猎猎动危旌，亭午轻帆泊皖城。此是两年眠食地，劳生重过不胜情。”（《舟泊安庆》）“交期吾亦附雷宗，咫尺匡庐怅未从。山寺旧题无恙否，因君传语讯青松。”（《青松，蜀僧，主黄龙寺。疚斋别我入山因属致语》）“送君何意自崖还，五老云中笑我顽。记取渔洋诗句好，匡山游罢更黄山。”（《莲花洞与疚齐别。渔洋诗‘天都瀑布胜匡庐’。时予与疚斋有秋晚同游黄山之约》）以上江行诗。
三、樊樊山轶事甚多。其逝也，余止挽以五十六字，颇能包括。前四句云：“二品官阶屋一廛，诗为茶饭万余篇。红裙不醉词偏艳，白发无私耄尚玄。”皆言君特别处也。下半首言吾两人交情，绰有余地矣。今读纕蘅輓君四律，有可补余所未及者。其一云：“魂销灞岸千条柳，（公灞桥题壁诗为时传诵。）气尽成都八百桑。”言其贫也。其二云：“删余叹老嗟卑语，尽有裁云镂月情。心血故应多数斗，声名早巳重连城。纷纷唐宋拘门户，何似先生掉臂行。”言其诗之真相也。其三云：“语多诙诡甯谐俗，文渐颓唐只坐贫。”言其一切文字也。其四云：“小车洛下出常迟，餔饥风流酒保知。后海观莲频翦烛，江亭阻雪也题诗。（什利海作荷花生日及江亭登高，皆去岁与公同游事。”）亦言乎日交游也。
四、味辛奇示《重阳鸡寺豁蒙楼登高分韵得开字》云：“山楼佳节共衔杯，独雁江头去复回。冷寺斜阳凭客吊，故园丛菊为谁开？酒筹病后怜无分，诗债灯前怯再催。百事随人还自笑，万方多难尚登台。”诗中却有人在。
五、吴江许盥孚（观），号半龙，有《静观轩诗钞》，诸门弟子所代印。《信步》云：“信步出江村，繁花杂成趣。旋折境逾僻，野水横樵路。忽到云多处，芳树临古渡。落日板桥西，汀洲明白鹭。”读末句眼为一明。《虎跑寺》云：“清磬澈林表，孤云养翠微。花光明丈室，松影上僧衣。寺古鹤粮富，苔荒虎迹稀。永怀岩壑意，吟啸澹忘归。”二诗善用“云”字，尤善用“明”字。《海上逢高吹万，别后却寄》云：“泰山楼阁望峥嵘，小别连朝雨复晴。无复衣冠伤士类，忍将丧乱博诗名。一编笺罢思庄叟，五岳游归说向平。可许买邻添着我，梅花重结岁寒盟。”第四句真诗人敦厚之旨，一语抵人千百，觉次山、少陵，犹不免因丧乱而得诗名。《玄武湖》云：“倚栏湖上日西倾，坐遣余寒赖宿酲。白鹭飞时波有晕，绿芜秾处雨初晴。江山寥廓诗怀远，文物消沈剑胆横。眼底风光难画取，束装明日又归程。”三四写景，体会入微。《简蔡寒琼守广州》云：“吴头粤尾隔烽烟，郑重吟笺万里传。梅子黄添湖外雨，荔支红入岭南天。乡关兵火伤王粲，海国才名老郑虔。回首尉陀城下路，可无杯酒酹风前？”三四名句，在家人亦不多见。《王玄穆、凌昭懿见顾，招亚子宴瓯香阁》云：“一樽重与对斜晖，各有诗心论入微。乍会客如鸥鹭熟，再来时讵笋樱肥。长浇白堕声名淡，小住青山岁月违。湖上年年赋招隐，松花为饭芰荷衣。”《花朝与伯子康侯小饮》云：“婉变草堂琴，丛兰敛夕阴。悲欢余短烛，醒醉杂疏吟。重以湛冥意，乃生清净心。杏花门巷里，春已二分深。”此诗与秋岳少日夜集余小秀野草堂之作极相似。《闻道》云：“世窄犹容诗胆大，囊空无碍酒肠宽。”《同人集饮钓月舫》云：“白鹤未归青雀冷，红梅零落碧桃肥。”《春暮游兆丰公园》云：“东风道上转晴暄，欹帽来游雨后园。楝子花时春欲尽，壶卢提罢鸟无言。”《师让小筑漫兴》云：“丛桂堪招隐，诛茅此卜居。秋凉就水竹，夜雨长园蔬。贵客无车辙，娱亲有版舆。行藏樗散惯，宁省故人疏。”《范贞孝诗》（并引）云：“贞孝姓范，讳真莲，常熟人，凤翔女，袭亦溪聘妻也。未婚，亦溪殇，遂矢志不字。红羊之役，避难于江北。山途崎岖，真莲恒负父母而行，卒脱于险。乱平，家中落，赖真莲纺织以养，终父母之身焉。”“卓卓靡他志，贞风薄海传。乱余双足茧，亲老一身肩。棘手呜机杼，蘖心过智贤。旌门容有待，琴水鉴清涟。”第六句谓不嫁本贤智之过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