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凤道:“你这人大约是痴的,请问你没有认识我之前,难道不过日子的么?”义和道:“那就叫此一时彼一时。”熙凤道:“由你说罢,谁来信你。现在时候不早,姑且让我弄饭来吃了再说。”义和见她火气已退,但熙凤素有一种冷灰里爆出热火来的脾气,因此不敢再提这些话头,挑动她的怒气。吃罢晚饭,推说明儿有事,须得早起,一个人先自睡了。后来熙凤也上床安睡。次日天明,两人欢欢喜喜,竟和没有昨儿这件事的一般。据说夫妻反目,晚间有个和事老出场排解。不过这和事老姓甚名谁,至今还未曾有人调查明白,大约熙凤、义和二人言归于好,也是此老之力。这边义和等虽然和好,可怜秀珍回家,却大大的受了她父亲一顿埋怨。她从仁寿里小房子中逃出后,急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预备行到她那个小姊妹家换了素服,再行回家。不意半路上恰巧撞见了她的父亲。两部车对面相逢,闪躲不及,秀珍慌忙别转头,想避开她父亲的眼光,待黄包车拉过头,便可了事。岂知如海眼睛素极尖利,见黄包车中坐着一个少女,胸前衣服破碎,仿佛是她女儿模样,心中早已怀疑,车至临近,又见来人忽然别转头去,故意不让他看见面目。如海是何等角色,胸中早有几分明白,见她有意规避,偏要看她一看。两车虽已擦过,仍命拉车的掉转方向,赶上黄包车和她并驾齐躯。秀珍自知难以脱逃,只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爹爹。如海圆睁两眼,对她上下身看了又看,一语不发,命包车重复掉头而去。秀珍见他去了,心头兀自突突跳个不住,忙教拉车的快跑,到了小姊妹家门口,付过车钱,恰值那姊妹由里面出来,见了秀珍猛吃一惊说:“你怎的衣裳这般破碎?和谁打架来的?”
秀珍不便实说,信口答道:“适才在六马路小弄堂口,遇着几个流氓,虽没被他们抢了东西去,衣服却被撕破了。”那小姊妹名唤阿毛,也是个招蜂引蝶的能手,听秀珍说话隐隐约约,口内虽不明言,心中早已会意,陪着她同到里面,换上素服。阿毛留秀珍吃了晚饭回去。秀珍因在路上遇见如海,料定回家必有说话,腹中怀着鬼胎,不敢久留,便辞了阿毛,回转家中。那时如海还未回家,薛氏问她哪里去来。秀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回说:“因有一个小姊妹,明儿要出阁了,我买了几件东西送她,顺便道声贺,不意她家一个娘姨素有疯病,今儿旧病复发,把我的衣裳都撕破了,真是晦气。”
薛氏闻言,不住对她身上瞧看,问她破在那里?又道:“阿哟,你身穿重孝,怎好到喜事人家去,怕不被人家嫌忌吗?”秀珍道:“我也想到这层,可巧另有一个小姊妹,借了我一身绸衣没有还,我便先到她家,换了绸衣前往。撕破的便是那件,若撕了这件布的,所值倒还有限。偏偏撕了那件绸的,岂不可惜。”
正言时,忽闻楼下有人大声问娘姨:“大小姐可曾回家?”却是如海来了。如海上楼,见了秀珍,陡然把脸一沉,厉声问道:“你适才在哪里干的什么事?问你多大一个人儿,可有尊长放在眼内?方才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死了祖母的人,该穿不该穿?不但如此,而且胸前都被人撕破了,袒着胸膛,招摇过市,成何体统!我近来在外间,很听得有人提起你们姊妹俩的大名,你莫要自以为岁数大了,我不能打你,须知女儿还是我的女儿,我要你怎样便怎样,你若再这样的放肆下去,老实说,我就处死了你,也没有人敢治我什么罪名。”秀珍还未分辩,薛氏已听得不耐烦起来,怒声叱道:“好不要脸的话。女儿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你处死?况且女儿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生的,处死一句话,也没这般容易。你问她穿的什么衣服?我先要问你,可知她出去为着何事?能穿素不能穿素?就是胸前撕破,也有撕破的来历,岂有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自己肯把衣服撕破之理。亏你往日还自夸是个有场面有阅历的人,今日不问情由,一味咆哮,只知欺侮女儿,说来岂不丢人。”
如海怒道:“你休护短。你说她不穿素有来历,就请你把来历讲给我听。”薛氏便把适才秀珍所说的话照样讲了一遍。如海听了摇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一定是你母女两个狼狈为奸,另有什么计较,休想哄得过我。”薛氏听说,勃然大怒道:“放屁!什么狼狈为奸,谁使什么计较?你见我母女干了什么坏事?轮到你胡说乱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扑上前,便要打如海的耳光。如海眼明脚快,见她来势不善,不待她近身,早已抱头鼠窜,逃往楼下,一个人坐在客堂中呕了几口闷气。暗想薛氏这般泼辣,动不动出手打人,我近来股票营业连遭亏折,大约是被她打失了红运所致。想到这里,不禁又忆及邵氏为人,何等温文,比较薛氏,天差地远,只可恨她不守规矩罢了。往日我受了薛氏的气,还可向她诉诉苦,如今她已落发,做了姑子,自己的委屈,也没处申诉。又想起邵氏出家以来,自己因一时之愤,不曾劝她回来,也没到尼庵中望她一次,虽是她自作自受,但自己和她一年多夫妇之情,未免有些儿对她不住,又想到自己买橡皮股票,蚀了这许多银子,虽有一百箱土的假栈单,支持局面,如若股票市面永不回复,将来作何了局。一念及此,冷汗遍体,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觉没趣。看看表上已有八点钟光景,便唤松江娘姨出来,问她晚饭可曾预备。
松江姨娘回说没有,如海背剪着手,在客堂中踱来踱去,很没意思。忽然车夫传进一张请客票来。如海自老太太故后,守着孝谢绝应酬,久已无人请他,见此颇觉奇怪。接过一看,见是张一品香大菜馆的请客票,背后还写着几行细字道:足下事亲守孝,弟等本不敢奉邀。惟今日适琢渠兄南旋,弟等在一品香设筵为其接风,足下亦琢翁朋友之一分子,论友谊则足下似应列席。苟足下而必欲克尽孝道者,则弟等亦弗敢勉强也。下写着伯宣、文锦等许多名字。如海看罢,不禁笑将起来道:这种不尴不尬的说话,只有文锦说得出,条子一定也是他写的。此番琢渠回来,料必得了什么差使,故而他们这般巴结着他。自己的守孝,本是浮文,岂可为他耽误了正事。当下便命车夫点灯,拖出包车,坐到一品香,见了琢渠先与他握手问好,又问他方四少爷可曾同来?琢渠道:“四少爷因他老太爷吩咐说,近来为政治上关系,和一班革命党结下怨仇,有些人要暗算他的家属。上海又是革命党的聚处,故把老四留住在京,不许再到上海。我因这件事关系太重,故也未便相强,只可一个人先回来了。”说罢,又道:“如翁太夫人故世,弟在北京,未得消息,舍下乏人主持,因此失礼,很为抱歉。”
如海连称不敢。文锦从旁插口道:“你们两个别客套咧,快点菜罢,客已齐了,再让你两个敢岂抱歉下去,岂不教别人肚子里闹饥荒么!”如海笑道:“老魏真是个饿杀鬼,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他第一个嚷肚子饿,怪道他身了吃得这般肥胖,我很纳罕,缘何他家姨太太,没被他身子压扁了。”琢渠笑道:“想必压的人多,故把筋骨练结实了。”文锦笑道:“莫非你也压过的吗?”琢渠道:“这个万万不敢。”听的人一齐笑了。如海笑着点了菜,彼此不分宾主,随意坐下。席间互约各不叫局,以便清谈。吃到十点多钟,才各分散。琢渠回转家中,贾少奶正在吸烟,琢渠便在她烟榻旁边站了一会。贾少奶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顾自己装烟抽吸。琢渠好生不悦,叹了口气道:“鸦片烟原是解闷之物,别人吸烟,都有一定的时候,或是饭后,或是临睡,从没有睁开眼睛抽起,直抽到阖眼,还不肯放手的。人家出了一两个月远门回来,你也没半句说话,也不交代交代家中有无事故,也不问问我路上情形,竟和陌生人一般,睬也不来睬我,自己只顾吸自己的大烟,还像什么夫妇呢!”
贾少奶听得冒起火来,随手把烟枪向对面一丢,霍地坐起来道:“放你祖宗的顶臭大狗屁,你说的什么话,你打算要我怎样?家中又没死人,有何交代?路上什么情形,都在你自己肚子内,你自己的嘴,好似被封条封着的,不肯开开金口,告诉我,我又来问你则甚?听说你在北京皮条营里攀得恩相好,大约被这班婊子迷昏了,回家没迷汤喝,因此口出怨言。老实说,我已多年没吃这碗饭了,就是当年做生意的时候,也设这般把势,若有迷人的能为,早已嫁人作了官太太,也不跟你这个不成器的蹩脚生了。放着方四少爷这般好脚路,到北京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依然一双空手回来,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出远门呢!况且吸烟又不是你花的钱,我爱吸多少,便吸多少,谁也管不到。你爱和我做夫妇的便做做,若不爱和我做夫妇,请你另娶中意的便了。”
琢渠平白地受了这顿抢白,本欲发作,无奈自己这趟进京,恰投在方总长心绪不宁的当儿。振武素知他老子的脾气,若在快活时,你要求什么差使,他就能派你什么差使。若在不快活时,你去搅乱了他的心事,他非但不肯给你使差,而且牢记着,你以后出了差使,永远轮你不着,因此一时未敢开口,教琢渠在京暂住,静候机会。不意方总长的心思,越弄越乱,据振武说,他老子因革命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同他作对,他存心削去这班人的权柄,无奈这班人羽党众多,自己不敢轻举妄动,虽然有几个心腹秘书,帮他划策,奈都是书生之见,空言无补,故他天天在抱膝趟由义轩两处办公房中凝神独坐,咄咄书空,无论何人,没事不许擅入。故振武伺候多时,未得机会。又见琢渠天天似饥民望赈的一般,天没亮就到他家门房内等候。到晚才回去,心中颇觉过意不去,只得劝琢渠先回上海,我这里有了眉目,马上给你电报,你自己的差使,包在我的身上,大小决不脱空,你也不必灰心,所差的不过时候迟早些罢了。
琢渠无奈,算算盘缠也费了几百块钱。因初来的时候,以为有振武这条脚路,差使准可到手,故而大吃大用,并不计较什么小费。此时才知稳瓶拿不稳的,心中十分后悔,只可依从振武的说话,一个人搭轮回转上海。贾少奶听得丈夫回来,满心以为此番琢渠不但自己得了差使,一定还带着云生、尔年二人的差使同来,将来自己便是曹、康两家的功臣。往日他们瞧我不起,自此之后,不怕他们不来拍我的马屁。就是我到他二人家去,也大大的可以由我说嘴了。不意和琢渠一接头,才知吃了个空心汤团,这一气非同小可,因琢渠才进门,正当乱哄哄的当儿,故把一腔火气,捺到夜间发作。
琢渠听她说的话句句刺心,刀刀见血,自己无言可答,只可捏着鼻子叹了一口冤气,踅到对面房中睡觉去了。其实贾少奶胸中,还不止这一股怒气,更有一股无名毒气在内。这毒气蕴蓄已非一日,平时无处发泄,今天把来一齐出在琢渠身上。也是琢渠命该晦气,幸他素来碰惯少奶奶的钉子,此时在一品香吃了朋友的接风大菜回来,譬如加吃了他少奶奶一顿接风点心,故也并不在意。你道贾少奶这股毒气何来?看官们只须翻一翻前文,便知当时贾少奶虽与媚月阁联络为奸,但不多时,两下里已存了意见。
媚月阁深恐天敏被贾少奶占去,急急打点跳出她范围之外。自己也顾不得秘密,私下将这件事告诉了她旧日一个知心女使阿二,托她在马立师地方另找了一所房屋,瞒着贾少奶,天天和天敏到那边相会。贾少奶这边始而疏远,渐至绝迹。贾少奶本欲托天敏介绍漫游,后来见德发对自己十分孝顺,比儿子待娘还肯听话,说长便长,说短便短,很舍不得将他抛弃,随把那一条念头无形消灭。后见媚月阁等忽然绝迹不来,必知他们必已另外觅得巢穴,自己留他们在家,原非本心,他们既愿乔迁,自己也落得眼前清净。当时虽命德发设法打听他们小房子借在什么地方,未几也就置之度外。不意有一天她因卖与曹公馆的大土,还有几十块钱找头未清,亲自上门去收。曹少奶偶然谈起外间有人放媚月阁的谣言,说她姘上了唱新戏的裘天敏,小房子借在马立师,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听说,心中暗暗吃惊,急忙帮她掩饰道:“媚老二为人素来规矩,我料她决无此事,一定是别人有意诬蔑她的。”
曹少奶道:“我也这般想,别说她才从堂子里出来的人了,便是你。”说到这里,自知失言,疾忙住口,已被贾少奶听出意思,忙问有人说我什么”曹少奶笑道:“没说什么。我听下人说起,你家少爷往北京去了,你一个人在家很寞寂的呢。”贾少奶默然无语,回到家中,想起曹少奶话里有因,一定有人将我这里的秘密泄漏了出去。但家中一班下人,决不致轻于泄漏,外间除了媚月阁,并无别人知道。适才曹少奶的说话,不是媚月阁传出去的是谁!自己替她如此隐瞒,她倒替我逢人告诉。一念及此,心中好不怀恨,蓄意将媚月阁和天敏这件事也给她宣布了,以泄心头之愤。正是:只为微言牵隐事,遂将暗箭害旁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