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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朱子曰:“作诗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本既立,方可看苏、黄以次诸家。”予笃信此说,十年前,辑《作诗本经》一书,专取李、杜集,择而录之,并为《总论》二卷附焉。既而思之,李、杜所作,诚不能篇篇与《风》、《雅》合,然非浅陋如予者所宜定去取也,故此书不敢示人。其《总论》则偶出管见,不忍割弃,缀诸拙著诗话後,质世之知言者。

朱子曰:“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於法度之中,盖圣於诗者。”按古今论太白诗者众矣,以朱子此论为极则。他人形容赞美,累千百言,皆非太白真相知者,以本不知诗教源流。故子美为“诗圣”,而太白则谓之“诗仙”,万口熟诵,牢不可破。究竟仙是何物?以虚无不可知者相拟,名尊之实外之矣。若缘谪仙之号定於贺监,谪仙之歌赋於同朝,少陵赠什亦尝及之,遂为定评。不知贺监老为道士,回惑已深,明皇好仙,朝列风靡,无稽品藻,何足效尤;少陵特叙其得名之始云尔,非以为确不可易也。且贺监又尝目之为天上星精矣,岂亦可从张旭太湖精之例,以“诗精”目之乎?若见太白咏仙者多,乃以“诗仙”当之,则高如郭璞,卑若曹唐,亦将号以“诗仙”耶?朱子以其徒容法度为圣,何等了当!杨升庵曰:“太白为古今诗圣。”语据朱子,扌颠扑不破。而他日又谓“太白诗仙翁剑客语”,何其仙圣之杂糅也!此义不明,看太白诗焉能入解?故皮袭美谓其诗“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非世间人语”。极力推尊,皆成幻妄。歼氏臞庵谓其诗“如刘安鸡犬,遗响白云,覈其归存,恍无定处”。推寻不入,转致揶揄也。至王氏百谷,乃直谓“李诗仙,杜诗圣,圣可学,仙不可学矣”。岂非名尊之、实外之之明验也哉!惟周氏伯弓曰:“太白诗号雄俊,而法度最缜密。”此乃可与朱子之言相发明耳。

张氏邦基曰:“孟子之言道,如项羽用兵,直行曲施,逆见错出,皆当大败,而举世莫能当,何其横也!左丘明之於词令亦甚横。自汉後千年,惟韩退之之於文,李太白之於诗,亦皆横者。”按孟子不可以“横”言,左氏亦不可以“横”尽。若“项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见错出,举世莫能当”,拟太白诗,颇得其神。然朱子云:“太白诗不专是豪横,亦有雍容和缓者,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此论又不可不知也。

计氏有功曰:“张碧,贞元中人,自序其诗云:‘尝读李长吉集,谓春拆红翠,辟开蛰户,其奇峭不可攻也。及览太白诗,天与俱高,青且无际,鹍触巨海,澜涛怒翻,则观长吉之篇,若陟嵩之颠视诸阜者耶!’”按《沧浪诗话》云:“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海录碎事》亦言:“唐人以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人才绝,李贺鬼才绝。”又渔洋山人戏论“李白飞仙语,李贺才鬼语”。愚实不解仙鬼之才、仙鬼之语,诸公何从悉其高下而公然以评诗也?张碧论太白,长吉别处,奇古确实,远胜天仙、鬼仙、鬼才、才鬼诸说。碧诗万不可以追踪太白,而名碧字太碧,摹仿令人失笑,然此论独可存也。

严氏羽曰:“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学者於每篇中,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按沧浪论诗,以禅为喻,颇非古义,所以来冯氏之攻。然谓“李、杜二集,须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则吻合朱子之谕,不可攻也。其谓太白诗有“安身立命处”,语殊深微不易解,而於太白诗煞有见地,学者不可不究其旨。究之若何?吴子华所谓“太白诗气骨高举,不失颂咏风刺之遗”者,即其“安身立命处”矣。沧浪又谓“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夫诗有通体贵含蓄者,有通体贵发露者,岂有“发句”必求“开门见山”之理?此可以论唐人试帖之破题,而不可以论太白诗也。误传惑人,莫此为甚,故附辩之。

魏氏庆之曰:“为诗欲气格豪逸,当看退之、太白。”按退之文,乃太白诗之敌也;退之诗,则不可与太白诗并。盖退之诗,豪则有之,逸处甚少,千古以来,足当“气格豪逸”者,太白一人而已。後来苏长公七古豪逸处,几欲乱真。然李诗源出《风》、《骚》,痕迹都融;苏诗行以古文,议论不废。李实正声,苏为别径,终难方驾。朱子曰:“苏、黄只是今人诗,苏才豪,一滚说尽无馀意。”是也。

杨氏慎曰:“庄周、李白,神於文者也,非工於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则不可为神,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按升庵轩李轾杜,不足训,此以庄子比太白,却不误。顾氏璘亦云:“文至庄,诗至太白,草书至怀素,皆兵法所谓奇也。”然怀素之草书,非右军之左规右矩也;太白却於古法无脱漏处耳。

黄氏庭坚曰:“太白歌诗,超越六代,与汉、魏乐府争衡。”按《李诗纬》云:“太白愠于群小,乃放还山,纵酒浪游,岂得已哉!故於乐府多清怨,盖不敢忘君也。”夫太白之不敢忘君,与子美何异?情深故文明,所以越六代而齐汉、魏也。朱子谓“鲍明远才健,太白专学之”。此语转不若黄太史之的。周氏紫芝谓“太白诗太高而微短於韵”,弥妄矣。

葛氏立方曰:“李白乐府三卷,於三纲五常之道数致意焉。虑君臣之义不笃也,则有《君道曲》之篇。虑父子之义不笃也,则有《东海勇妇》之篇。虑兄弟之义不笃也,则有《上留田》之篇。虏朋友之义不笃也,则有《箜篌谣》之篇。虑夫妇之义不笃也,则有《双燕离》之篇。”按此条於太白诗能见其大,太白所以追蹑《风》、《雅》为诗之圣者,根本节目,实在乎此。後人震眩其才,而不知其深合古诗人之义,故誉之则谓其摆去拘束,如元微之:毁之则谓其不达义理,如苏子由,皆大误也。

高氏棅曰:“李翰林乐府古调,能使储光羲、王昌龄失步,高适、岑参绝倒,况其下乎!”按太白尝言:“齐、梁以来,艳薄斯极,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其一生式靡起衰,全在古风、乐府。储、王、高、岑诚一代之翘秀,顾其志非以古道自任者也,恶得与太白争席哉?《艺苑卮言》云:“太白古乐府,杳冥惝恍,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嘻!此以形似论乐府者也。齐、梁後之乐府,非太白起而振之,不至五代,已流入于词矣。太白树复古之伟功,王氏谓其极才人之能事而已,亦浅矣哉!

王氏士禛曰:“唐五言古诗,李白、韦应物超然复古。”按左司五古,高步三唐,然持较青莲,色味不欠,形神顿跼,似难连类而及。且左司割秀於六朝者也。渔洋以太白、左司并言,疑所谓复古者,复《选》体之古焉耳。太白胸次高阔,直将汉、魏、六朝一气铸出,自成一家,拔出建安以来仰承《三百》之绪,所谓“志在删述”、“垂辉千春”者也,岂专主《选》体哉!予韪渔洋能揭明李诗五言之复古,而恐其以选体当之,犹非了义也,故录而辩之。若《酉阳杂俎》谓“太白前後三拟《文选》不成,悉焚之,唯留《恨》、《别》二赋”。此真梦呓。夫《文选》三十卷,太白全拟之,则有此才力而无此文体,试问卜子夏、孔安国《诗》、《书序》,亦可拟乎?此刘昼赋《六合》之为耳,太白为之乎?若有拟有否,又不可径谓其拟《文选》也。段氏徒见集中有《恨》、《别》二赋,遂传此大语,以尊太白,而不知其庸且妄耳。总之李、杜无所不学,而《文选》又唐人之所重,自宜尽心而学之,所谓“转益多师是汝师”也。若其志向之始,成功之终,则非《选》诗所得而囿。故谓太白学古兼学《文选》可,谓其复古为复《选》体则不可,谓其拟古屡拟《文选》则尤不可。

李氏攀龙曰:“七言古诗,惟杜子美不失初唐气格,而纵横有之。太白纵横,往往强弩之末,间作长语,英雄欺人耳。”按于鳞谓“太白五七言绝句,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此则诚然。至论七古,何其讠孛也!太白歌行,只有少陵相敌。王阮亭谓“嘉州之奇峭,供奉之豪放,更为创获”。又谓“李白、岑参二家,语羞雷同,亦称奇特”。屡以太白、嘉州并称,已为失言,试问《襄阳歌》、《江上吟》、《鸣皋歌》、《送别校书叔云》、《梦游天姥吟》等作,嘉州能为之乎?嘉州奇峭,人力之极,天韬未之解也。于鳞转以太白为“强弩之末”,为“英雄欺人”,更不堪一笑耳。《诗辨坻》亦谓“太白歌行,跌宕自喜,不闲整栗,唐初规制,扫地欲尽”,与于鳞一鼻孔出气。此皆误以初唐为古体,故嫌李诗之一概放佚,而幸杜诗之偶一从同。岂知诗之为道,穷则变,变则通,《风》、《雅》之不能不为《楚骚》,《楚骚》之不能不为苏、李,皆天也。诗之古与不古,视其天与不天而已矣。今必以初唐为古,不知初唐已变江左;必以太白为蔑古,不知苏、李已变《风》、《雅》。余最笑何大复《明月篇》,舍李、杜而师卢、骆,以为“劣於汉魏”而“近《风骚》”欤?不知“劣於汉魏近《风骚》”句,乃言“劣於汉魏”之“近《风骚》”耳。不解句义,既堪咍噱,况当时之体,老杜已明断之。于鳞欲後来杰魁,仍拾信阳馀唾,徒以初唐一体绳太白、子美歌行之优劣,所以终身宗法唐人而不免为优孟欤?阮亭犹曰:“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虽其诗末二语,微辞讽世,唤醒无限,已无解於“接迹风人”、“妙悟从天”称扬之过矣。胡氏应麟云:“七言歌行,垂拱四子,词极藻艳,未脱梁、陈。太白、少陵,大而化矣,能事毕矣。”此为得之。

方氏静宏曰:“太白耻为郑、卫之作,律诗故少。编者多以律类入古中,不知其近体犹存雅调耳。”按太白复古之功,不独在乐府歌行,於五律亦可见。《李诗纬》所谓“太白五律,犹为古诗之遗,特於《风》、《骚》为近”,是也。故知其薄声律,乃得诗源,谓其惮拘束,则成瞀论。观其一生,七律只得八首,固缘阳冰编次之时,著述十丧八九,亦由七律初行,笃於古者尚不屑为耳。太白尝自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何况七律哉?柴虎臣乃云:“太白不长於七律,故集中厥体甚少。”吾不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分白鹭洲”,“城隅渌水明秋月,海上青山隔暮云”,“楼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等诗,柴氏何所见而断其不长也?

胡氏应麟曰:“五言排律,沈、宋二氏,藻赡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高爽。”按沈、宋排律,人巧而已。右丞明秀,实超沈、宋之上。若气魄闳大,体势飞动,亦未可与太白抗行也。“湖清霜镜晓,涛白雪山来”,“地形连海尽,天影落江虚”等句,右丞恐当避席。若“独坐清天下”、“黄鹤西楼月”等高调,更不待言。故论诗者胸无等级,语即近似,皆成隔阂,此类是也。

高氏棅曰:“开元後五言绝句,李白、王维尤胜诸人。”宋氏荦曰:“李白、崔国辅五绝,号为擅场”。按二说高氏为近之。右丞五绝,冲澹自然,洵有唐至高之境也。但右丞五绝佳处,太白有之,太白五绝佳处,右丞未尝有之,并论终嫌不敌。若崔国辅,特齐、梁之馀,谓不失五绝源于乐府之遗意则可耳。太白五绝,虽亦从六朝清商小乐府而来,而天机浩荡,二十字如千言万言,前人所谓回飙掣电,令人缥缈天际者,国辅能之乎?徐而菴谓“唐人五绝,惟太白擅场”,此言独见得到。然徐氏以太白五绝为似阴铿,阴工此体,故子美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也。此又不免泥解杜诗,且不省太白五绝佳处之原委耳。

高氏棅曰:“七言绝句,太白高於诸人,王少伯次之。”按《艺苑卮言》谓“七言绝句,王少伯与太白争胜豪釐,俱是神品”。《诗薮》谓“太白、江宁,各有至处”。《弱侯诗评》谓“龙标、陇西,七绝当家,足称联璧”。《漫堂说诗》谓“三唐绝句,并堪不朽,太白、龙标,绝伦逸群”。然吾独取高氏“少伯次之”之说。夫少伯七绝,古雅深微,意在言表,低眼观场,随声赞美,其实堕云雾中,并不知其意脉所在,此其境地,岂可易求?顾余谓少伯诗,咀含有馀,而飞舞不足也。屈绍隆云:“诗以神行,若远若近,若无若有,若云之於天,月之於水,诗之神者也。而五七绝尤贵以此道行之。昔之擅其妙者,在唐有太白一人,盖非靡诘、龙标之所及,所谓鼓之舞之以尽神,繇神入化者也。”细玩屈氏之论,则知高氏所谓“少伯次之”者,非臆见矣。王氏谓“争胜豪釐”,太白胜龙标处,诚在豪釐之间,非老於诗律,不能下斯一语。惜王氏以“俱是神品”一语混之,说成李能胜王,王亦胜李。於是胡氏《诗薮》谓“李写景入神,王言情造极。王宫辞乐府,李不能为;李览胜纪行,王不能为”。意议浅滞,妄分畛域,更不足驳也已。

葛氏立方曰:“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然《梁父吟》云:‘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人间门户,尚不可入,太清倒景,岂易凌蹑乎?有谈玄之作云:‘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问语前後际,始知金仙妙。’则所得於佛氏者益邃。”按太白一生,笃好仙术,尝与陈子昂、司马承祯、贺知章为仙宗十友,又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籙於齐州紫极宫,亦惑之至矣。必谓其诗中“凌倒景”、“游八极”、“折若木”、“餐金光”等语,尽如骚人之寓言而为之讳,诚属多事。然亦由其志大运穷,如少陵赠诗所谓“才高心不展,志屈道无邻”者,乃愤而为此轻世肆志之言。观其对当时宰相称海上钓鳌客,且谓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则知其愤激不平,舌唾一世之大意。譬如刘伶、阮籍之遁于酒,不可谊其纯正,亦不能笑其荒湎者也。葛氏乃以“阊阖不可通”句,谓太清尤难倒蹑,则真痴人前不得说梦。而又赞美“风火”、“假合”、“金仙”等句,以为得之佛者较前益邃,则知葛氏之惑,痼於太白多矣。夫太白咏仙咏佛,虽云游戏神通,终属瑕疵,不得曲护。後人於李集旁涉异教之作,学其寓言讽世者,而弃其惑溺不明者,斯为善学太白者耳。

王安石曰:“李白诗词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汙下,十句九言妇人酒耳。”按荆公此论,《冷斋夜话》、《扪虱新语》皆载之。《老学菴笔记》则谓其非荆公语,乃读李诗未熟者妄言之。此辩极为明通。然务观解为荆公辩诬,却自谓“太白识度甚浅”,举“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等句,斥其“浅陋有索客风”。又云:“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宜其终身坎壈也。”务观之识度诚讳矣,然伊古以来,文章出群之雄,而诗中往往萦情富贵者,亦不独太白也。子美诗云:“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退之诗云:“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子美能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退之能言“生平企仁义,所学皆孔周。”而以学问为富贵公相之饵,且津津教人,抑又何也?瑕不掩瑜,一难废百,读古人诗者,亦观其大端可矣。太白一生飘然不群,富贵要人,实非其心目中所有。苏子瞻谓“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时,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气盖天下矣。夏侯湛《赞东方朔》曰:‘凌跞卿相,嘲哂豪杰,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吾於太白亦云”。曾南丰亦谓其“捷出横步,志狭四裔。始来玉堂,旋去江湖。麒麟凤皇,世岂能拘”。务观何均不之引而为此异论也!夫诗理性情,世俗见地,自宜痛扫;然必摘其全集之微玷,盖厥终身,侪之浅人,亦无当於论世知人之识矣。

苏氏轼曰:“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以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太白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按太白於永王璘一案,千古物议之所丛集;诗以教人忠孝为先,此事不辨,亦安用诗圣为哉!窃取白本传、诗集及他人论断此事者而合勘之,则知白之从璘,始由迫胁,而《旧唐书》所谓“在宣州谒见,遂辟从事”者,误也。既胁以行,见其起兵,遂逃还彭泽,而曾巩《太白集序》所谓“璘兵败,白奔亡宿松”者,误也。按《新唐书》本传云:“安禄山反,白转则宿松、匡庐间,永王璘辟为府僚佐。璘起兵,逃还鼓泽。”夫起兵即逃,可见白非佐璘之人,与事败而逃,天渊迥隔,失节与否,专勘此处。论世者一以《新唐书》为主,而白之非失节亦明矣。白後来《宋中丞自荐表》云:“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又《忆旧游书怀》诗云:“仆卧香炉顶,餐霞漱流泉。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夫胁而来,逃而去,辞官弃金,未汙爵赏,白之心事行迹,亦可以告天下後世矣。徒以平日跆籍贵势,世皆欲杀,故朝无平反之人,遂至冤坐大辟,幸郭令援手,乃得免死。杜公所以哀之曰:“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曰“先还汉”,曰“岂事秦”,曰“辞醴”,曰“上书”,曰“当时法”,亦剀切示人,字字昭雪矣。苏长公不能据《新唐书》、白本集、杜长律以洗千古之诬,但以白平日知人,断其不从永王,“当由迫胁”,未免臆测无据。且只言“迫胁”,不著辞官弃金、中道逃去之事,则安知非“迫胁”而反乎?论事不核不备,焉能塞议者之口也!若苏次公直谓“永王窃据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绝不考究始末,一笔抹倒,读书卤莽之过,又愧其兄多矣。至蔡绦故为太白斡旋,谓其“学本纵横,气侠自任,当中原扰攘时,欲藉之以立功名。大抵才高意广,未必成功,知人料事,尤其所短,若其志赤可哀矣”。似能为太白末减厥罪,不知“藉以立功”四字,已将太白说成从逆之人,而不止於不知人之过,仍非究明此案根末者。若王百谷并谓“灵武之位未正,社稷危於累棋,璘以同姓诸王,建义旗,复神器,白亦王孙帝胄,慨然从之;璘本非逆,从璘乃为逆乎”。此则全与史传相戾,徒欲为太白颂冤,而不知永王不受肃宗召命,直犯江、淮之师,万不可以义旗目之者。文人高谈,无当实迹,徒为古人增谤而已。观太白《永王东巡歌》曰:“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又云:“南风一埽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是太白直言东下之非,而劝以西上勤王,拥卫二帝,与永王如冰炭之不相入;迫胁之困,逃去之勇,均於此诗可见。而浅者非加以诋诃,是为之文饰,蒙冤不洗,而徒日诵其诗,以为神品,又何赖有此知音哉?为之三叹!

方氏宏静曰:“太白《白头吟》,颇有优劣,其一盖初本也。天才不废讨润,今人落笔便刊布,纵云挥珠,无怪多。”又曰:“太白读书匡山,十年不下,浔阳狱中,犹读《留侯传》,苦心如此。今忽忽白日,而古人,是自绊而希千里也。”按东坡云:“太白诗飘逸绝尘,而伤於易,学之不至,玉川子是也。”陶开虞亦谓“以天分胜者近李,以学力胜者近杜,学者各自审焉可也”。此论一出,几疑青莲纯恃天分,而流弊甚多矣。予故录方氏之说示人,知诗至圣境,都缘学力精纯,纷纷之喙,可以稍息。

洪氏迈曰:“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脱靴为耻,摘其诗以激杨贵妃,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谗》诗一章,大率言妇人淫乱败国,略云:‘妲己灭纣,褒女惑周。汉祖吕氏,食其在旁。词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昊天是殛。’予味此诗,岂贵妃与禄山乱,而太白曾发其奸乎?不然‘飞燕在昭阳’之句,何足深怨也?”按太白《雪谗》诗一章,诚有合於古《巷伯》之义,此义烈之性,激发於不得不然者,虽以此万死不辞,若终身不官何患焉!龌龊小夫,惧祸结舌;大忠奇勇,痛快敢言。此其所本者厚薄异也,可第以诗人目之哉?刘氏鉴《太白诗序》,谓“《梁父》、《行路》诸吟,《巧言》、《巷伯》之伦”。杨氏遂《太白故宅记》,亦谓“《蜀道难》可以戒为政之人,《梁甫吟》可以励有志之臣,《猛虎行》可以勖立节之士,《上云曲》可以化愚夫之懵,《怀古》可以革浇漓之俗。其馀虽感物因事而发,终以辅世匡君为意”。两说均得太白诗之本原者。世人徒夸其纵横任侠之风,缥缈出群之想,而不知其忠义勃发,直抉大奸,非徒以草《清平调》、赋《行乐词》了事,犹沿苏子由之馀论,讥其以诗酒事君,亦大误矣。子美《丽人行》云:“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其发国忠之奸,亦能明目张胆言之,与太白英烈,可谓两绝。朱子曰:“偶记太白诗云:‘世道日交丧,浇风变淳源。不求桂树枝,反栖恶木根。’今人舍命作诗,开口便说李、杜,以此观之,何曾梦见脚板?”据朱子此论,可见诗有本原,不可不究,性情既厚,心声乃精。若以“无迹可寻”,“不著一字”,为盛唐大家妙处,则“心切理直”之词,“浇风”、“恶木”之句,反似发露太过,无弦外音,而变风变雅之道,几乎息矣。李阳冰《太白集序》云:“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又自逊云:“论《关雎》之义,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辞,终惭杜预。”李华《太白墓志》云:“仁以安物,公其懋焉;义以济难,公其志焉。”又曰:“立言谓贤,道奇於人而侔於天。”推尊皆不免太过。然亦可知太白诗本原,与《三百篇》相表里,而虚锋掉弄之小才,狂吟烂醉之恶习,信不可以借口学步矣。

洪氏迈曰:“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於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予观李阳冰《草堂集序》:‘阳冰试弦歌於当涂,公疾亟,草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又李华作《太白墓志》,亦云:‘赋《临终歌》而卒。’乃知俗传良不足信,盖与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者同。”按捉月之诬,辨正确不可少。而《旧唐书》谓以饮酒过度死。皮日休作《李翰林诗》亦云:“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是太白真醉死矣。然阳冰《集序》云“枕上授简”,李华《墓志》云“赋《临终歌》”,此岂醉死者所为哉?余故录容斋辨正之语,俾捉月、醉死两诬,皆得白焉,否则仍与食白酒牛炙而死之说,同一嗤点前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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