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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周荇农阁学《武昌谣》,述咸丰壬子粤寇陷鄂事特详。盖有湘南营弁史某,自京师赍奏回,经武昌,遇乱,陷贼中一月,脱归,复至京师,为荇垦述其目击者,而荇农著之于诗。诗云:“冬寒夜雨汁,贼围已兼旬。忽传须臾间,万贼攻城。向晓城大开,周衢贼纷纭。官吏及士庶,眠起无衣裙。待死就汤镬,束缚同鸡豚。贼酋拥官衙,贼徒据里门。刃人血成渠,色赤腥风喷。洎闻败兵言,始悉贼所因。腊月夜初四,黎黑天未晨。有贼窥城隅,不足四十人。我兵彷佛觉,所苦夜色昏。众奋思登陴,雨湿烽不然。向官屡索烛,不给翻怒瞠。谓是特求犒,诳辞惑三军。兵闻自慑退,贼噪旋登垣。一战开户纳,众贼驱群猿。不劳一矢加,已见高墉沦。血肉饱豺虎,财粟堆荆榛。重赏靡一应,况夙无纤恩。贼远吝一烛,重若宝与珍。贼来弃金帑,轻若沙与尘。贪庸坐尔曹,上负吾皇仁。尔命亦何惜,奈此蚩蚩冤。”其二云:“初四贼陷城,屠割兼搜牢。三日皮骨空,伪令传封刀。初七令甫传,残魂惊复喜。四十余万人,存不两万耳。城中七大湖,湖水阔且深。贼来惧污掠,各各怀死心。争前向湖投,燎发洪炉中。骸骨互撑拄,湖塞无可容。邑之田将军,仕粤屡杀贼。坐是为贼仇,家祸惨尤极。一门二百囗,蹈刃无栗色。又有陈氏母,其子为县官。誓死不辱贼,身率阖门焚。贼所不杀者,耄稚或废疾。愚氓计求活,刺目折胫膝。残肤且幸生,生不过百一。死则葬狐犬,生复苦饥寒。天阴雨湿时,啾啾声不闻。贼威所劫制,鬼惧声亦吞。况彼弱肉辈,哀哉复何言。”是役殉难者:学政冯培元,赠侍郎,谥文介;藩司梁星源,谥敏肃;臬司瑞元,谥端节;而抚臣常南陔疏庸偾事,亦获美谥,且建专祠,所以褒忠者厚矣。然斧钺之严,犹存诗史,亦以见当时清议焉。

方粤寇久围长沙,而宝庆屹然独完,太守李荫庭之力也。荫庭守宝庆,甫下车,即擒治猾盗数百人,复储仓谷,练民勇,城守以固。其检治桥土石背洞匪,皆得民勇之力,故宝勇精练特著。后塔忠武用之,以奏甯乡、湘潭之捷。当赛相入楚,荫庭奉檄赴岳州承办军差,邓湘皋有《寄怀》二律云:“堂堂上相拥旌旄,几队貔貅戒驿骚。扉履咄嗟应立办,指挥谈笑可忘劳。人来大漠风尤劲,天入重湖气倍豪。已卜荆关衔辔过,沿湘草色映征袍。”“来何勇决去何,落角摧牙事未终。治乱由来用重典,尚严原自具深衷。陋邦好恶何曾定,贫国疮痍尚待公。老我州民思叔度,时揩病眼望王充。”“王充”,谓王丽生明经(治模)。荫庭守郡,丽生佐其幕甚久,多所赞画,以肝胆相许,后客死宝庆。长沙丁果臣继之,相得如丽生。丁巳,武昌寇退,果臣躬送其丧归浙东。吴本深,丽生师也,有诗记其事兼示果臣云:“居官不知治,宾吏仗刀笔。读律未晓文,据坐傲占毕。越人党徒盛,窟穴处虱。脂膏罄吏俸,冀幸免三黜。吾伤此已久,思欲较名实。岂知有王君,才尽儒者术。君本诸生流,呃穷日抱膝。济时事则已,岂必躬辅弼。楚南天岳州,洞庭我洋泌。尺书忽及门,著山律举。韪与荫庭翁,相骏用群逸。先后宝郡略,君所笔书疾。我但闻君归,不得何月日。阊门有书到,道阻思逾密。穷山竟已矣,孤魂旅啾唧。岭盗跳险初,幕筹甚周悉。寇张君则亡,藏掩十六七。众才今角露,品第谁甲乙。矧乃词赋优,文采复稀匹。江湖道犹梗,也豕纵横出。归丧计安从,丁子独胶漆。青枫湘浦暮,灵舸存萧瑟。城头夜吹角,山鬼莫迷失。”语虽质拙,而深于性情,固非苟作者。外吏用幕宾治刑名钱谷,沿袭已久,大率精于例牍。以吏为师,不谓其中亦有才略气节之士,而惜乎不竟其用也!荫庭性鲠介,以戎绩擢湘臬。值骆文忠抚湘,延左湘阴于幕中,虚己听之,属吏白事,必先谒左。独荫庭始终不一谒之,由是见忤,摭他事论劾左官。嗣稍迁道员,终蹉跎不振。同治己巳,郡人述城守功,为请列祠名宦,且别建专祠,以丽生附祀。屈于荣途,而伸于舆诵,直道之遗,庶几不泯。

许雪门太守(瑶光)《乌鹊怨》、《黄鹤怨》两诗,作于咸丰癸丑。《乌鹊怨》云:“牵牛不渡河,罪乃归乌鹊。银汉水茫茫,桥梁何处托。天船实可乘,河鼓声交作。仙人胆气虚,坐误星期约。迁怒到旁人,世情何险恶。可怜小鸟无诉伸,雨血风毛几沟壑。君不见今日大臣误国罪小臣,攫人障箭善保身。千古宦情多类此,南飞乌鹊倍伤神。”刺徐督部(广缙)也。长沙围急,督部奉命督师,率福兴所部驰援。自粤赴楚,节节留滞,抵湘潭,遂逗留不进。迨岳州陷,始进屯益阳,而有移营长沙之奏。诏责其迁延贻误,乃归咎益阳令不为备船,几得罪,诗意指此。《黄鹤怨》云:“神仙手堕绿玉杖,龙钟莫上黄鹤楼。黄鹤崔巍出云表,风高天旷令人愁。愁杀巴陵倾,长蛇噬象行。君山不塞洞庭囗,妖波直接长江横。愁杀汉阳树,鹦鹉飞难渡。青山覆笠围团团,坐见冲霄腾赤雾。战士虫沙六百人,烟消电卷知何处。黄龙青雀束江流,白马红巾蹋地游。夹岸喑呜背石壁,一条衣带小于沟。夜深吹破《梅花》笛,士卒酣眠刁斗寂。女墙分付明月看,虎帐惟闻寒露滴。沈沈更柝天难曙,节钺辕深坐悲。一卷韬钤看复抛,黑风灭烛飞霆霹。蝥弧忽报有人登,地缺天摧惨何极。赤子蠕蠕尽网罗,金汤顷刻走狂魔。可怜天帑如山积,资寇徒闻金橐驼。窖粟藏金恣搜括,丹流碧血漫城阿。溃卒焚巢夜纵火,珠帘画栋烟煤多。此时江雪正飞花,此际江水损荻牙。{鼓蚤}鼓夜喧催去腊,炮车朝响逼年华。春朝三日弃城遁,江南江北生黄沙。凫溪夜夜啼城畔,楚台白气如烟散。夏逆曾烦圣祖兵,谁知今日逢离乱。我思龙蟠山侧鄂王城,陶侃当年擅盛名。风月登楼犹似昔,蚍蜉撼树竟伤情。岂无帐布分军士,坐使银山陷贼营。莫上枣亭高处望,蛟鼍从此激江声。”纪武昌之陷也。壬子十一月,贼陷岳州,弃不守,八日而抵汉囗,朱副将(瀚章)率六百人守汉阳,战死。逾日,汉阳知府董振铎亦巷战死,城遂陷。时冬令水涸,江有涨沙,贼掠船造浮桥以达武昌。提督向公自洪山出战,贼以小队乘之。次日,地雷轰破望山门,武昌亦陷。督臣先以筹防驻衡州,其从抚臣殉难者,学政藩臬外,则汉黄德道王寿同,盐法道林恩熙,前盐法道王东槐,武昌守明善,同知周祖衔也。江夏令绣麟巷战死,尤烈。贼意图江南,尽驱居民登舟,弃城以去。明善字韫田,莅官未久即遇难,王子寿有诗哀之云:“烽烟惨照使君,仓卒乘城甫下车。典郡本为天子吏,成仁无愧圣贤书。卢循凶狡锋谁敌,傅燮艰难恨有余。他日楚江崇庙食,撷苹千载重欷。”

曾文正为吴文节(文)门下士,文节以咸丰癸丑奉命督楚。时楚防复急,巡抚崇纶谋移营城外,为自脱地。文节知之,立往谒,约共死守。巡抚不可,公愤甚,拔佩刀置案上曰:“城存与存,亡与亡,敢言出城者,齿吾刃!”巡抚默然,议乃定。会寇逼,公即登城捍守,围得解。巡抚内愧,乃密劾公闭城坐守,有诏趣进复黄州,而以城守责巡抚。公调胡文忠所部黔勇,又与曾文正约,合力夹攻,将会师大举,而巡抚屡之。朝旨趣战益急,公不得已,即进薄黄州,两战皆胜。既而贼大至,忽后营火起,众惊溃,公投水死。是年武昌复陷,巡抚先受代去。迨文正复武昌,始疏陈公死事及巡抚倾陷状,有诏逮问,巡抚畏罪自尽,公冤乃大白。平安山为公尽节处,刘芙裳广文过其地,有诗追吊云:“朔雪寒风裂战袍,一军桴鼓手亲操。澶渊办贼成孤注,都督横江拥万艘。堕水子颜空据马,濒危光弼尚抽刀。伤心十丈陈陶水,终古精魂咽怒涛。”公临危督战,都司刘富成犹手刃数贼,兵卒继之,殪贼数十,故有“光弼抽刀”之喻。其地亦名堵城,洪右臣给谏《过堵城吊文节》诗云:“山下浮云作阵过,秋风吹恨满关河。时艰雷囗屯温峤,事去壶头困伏波。鬼哭荒原闻败鼓,农耕战地拾残戈。萧萧废垒寒鸦散,落日招魂带女萝。”时辈谓其工切,然未若吴仲云“死诚得所才堪惜,谗不能行事最难”之句,为能一语破的。其时秉鄂臬者,为遵义唐威恪(树义),由陕藩左官,金囗一役,督水师剿寇甚力,崇纶夺其军,投江死。一时亦多浮议,久之始白。

咸丰癸丑,粤寇陷田家镇,上窜巴河,进迫黄郡。其时城守无兵,库藏亦匮,太守金菊仙度无全理,誓以身殉。方移治考棚,见近阶有井,试以长竿,得水五尺许,曰:“此足了吾事矣。”及贼至,怀匕首刺贼,毙一人,贼不杀之,遂冠服赴井死。留书别亲故,附《绝命词》三章,有云:“命妇投缳日,双珠争后先。泉台忠烈魄,相待已经年。”盖前此武昌之劫,公配汪恭人与二女同日自经也。事闻,赠太仆卿。包上舍(长庚)购得其尸,鬻田以葬之,且亲课其遗孤。洪右臣为赋《鬻田歌》,以志风义。

巡抚崇纶之以忧去官也,青侍郎(麟)以学政摄其事,甫受任而寇至。城陷,侍郎走荆州,将募湘勇图收复,诏责其失地规避,即就荆正法。李越缦诗所谓“剑凛然明诏语,新传上策误檀公”者也。侍郎故长者,待士有礼,抚百姓有恩,城孤食尽,突围乞援,论者多曲谅之。武昌余承柱《吊墨卿中丞》诗云:“危城坚守几经时,不死封疆死法司。呼吁可怜庚癸迫,精诚终达圣明知。三军涕泪生前感,万姓悲歌殁后思。书罪书功青史在,孤忠耿耿自昭垂。”遗爱在人,于此可见。言卓林秀才为侍郎幕客,既脱难,值冯展云学士继督楚学,驻荆州,遂往依之。尝为王子寿述武昌事变,子寿赠诗云:“乐布客彭越,所怀国士恩。顾盼感意气,死生终弗谖。夫子梅里裔,入楚随高轩。主人领军府,贼势如蜂屯。城孤食且尽,突走前乞援。宾客仓卒散,榛莽宵窜奔。侧闻杜邮赐,血溅枯草根。西上氵斥水,羁困难自存。幸逢使者至,北海仍开尊。相将滞荆郢,未得搴兰荪。中夜忽思旧,恻怆声暗吞。荒郊尚埋碧,饮泣孤臣魂。烽烟惨乡国,何处江南村。拔剑起击柱,莫释心烦冤。灵修信浩荡,已矣忽复论。”诗意亦为侍郎扼腕。侍郎隶包衣籍,相传官翰林日,有新庶常谒其旗主,遇侍郎后至,跽拜讫,主挥令侧坐,庶常骇然。主曰:“依制不当坐,今犹以君故,宽假之也。”“包衣”者,其先世坐罪,发功臣为奴,遂世承奴籍,虽贵不得自脱。松文清居枢辅之尊,值主家有丧,犹著白袍,立门外执鼓,迄特韶抬旗乃免。大臣奴事私门,殊伤国体,而无敢议变革者,附记以著旗制之敝。

善化瞿春陔比部(元霖),咸丰辛亥举于乡,屡试春官不第。乔勤恪方分巡常镇,其师门也,邀入幕,自京师间关赴之。时镇江尚为寇踞,巡道驻节常州,为规画善后二十策,兼及防守大计。寻镇江克复,遗黎待赈,复作《赈说》上勤恪,皆有特识。其和勤恪《入润城》诗云:“振衣度京岘,山隙见孤城。行行入东郭,寂寞溪桥横。庐舍峙余烬,犹闻坏墙声。转蓬逐瓦砾,巷陌阴风生。枯树鸣鸺留,石砌藏犭延<鼠生>。顾见黧面人,血手方披荆。纤帜表坊里,导引无迷行。乃知官吏来,指画厘章程。觥觥我夫子,吴会久有名。治兵与治民,累岁忧劳并。此邦更蹂躏,惨淡烦经营。百计关豫虑,惟恐孤舆情。亟谋奠江左,羽檄挥无停。逆氛昔东下,巨浪骄鲲鲸。据险阻江堑,筑垒元刂山形。名郡屡摧陷,中原皆震惊。重臣苦巽懦,鲁卫有弟兄。坐令雄胜区,荡毁夷不平。方今豸节驻,抚驭一以诚。吟怀见仁爱,盼兹百室盈。游夏未敢赞,展也歌大成。”述乱后荒城凋残翳,不堪卒读。所著日记谓:“道光间,海氛内犯,江甯人逃匿乡曲,不堪其苦,故粤寇至,相率拚一死,不复行遁。迨城破,遭虐役,求死不得,于是有阖门自燔者,渐亦逃出不少。丙辰夏,向营退丹阳,附近居民,被祸尤酷。高资之败,贻患不小,因叹督师者畏葸,固足长寇,若不揆机宜,轻于一掷,偾事之咎亦均。”洵阅历之言也。

比部尊人鲁青翁(岱),绩学不遇,尝自写其身,由少而壮而老,为像三。乘枯槎泛海涛中,少者持楫,而壮与老者休焉。图成,署曰“自济”,盖隐寓横流之兆。其孙文慎既贵,遍徵题咏,郭筠仙侍郎诗尤沈挚,有云:“先生生长承平际,水潦干戈已芽孽。手无斧柯排干力,肩项从人夸截や。岂知尘劫起微沫,太阿竟受群哮折。龙蛇蹙踏天发机,应声有似蕤宾铁。达观昭旷矧无人,一手一足甯为烈。试看浮云著海浪,信行不与坤轴裂。天开地辟万化生,要自以身为圭臬。济身乃以经天下,圣贤自古无留诀。文孙善济知此意,呵叱尘嚣吹一[囗]。要识绸缪达一体,莫枉彭阳见夷节。”洵能窥及作图深旨。王葵园祭酒诗有云:“枯楂泛大海,坚以独力支。神勇固不测,诞登终有期。岂无济物心,伏处气伤悲。高位不苟践,寸抱非可私。”托意略同。其夫人汤氏别有《分镫课子图》,题咏亦夥。文慎直枢廷时,援钱香树故事,以两图上乞御题,孝钦后题曰“耀德昭嫩”,德宗题诗云:“自济兼怀道济忱,画堂宵课惜分阴。象贤有后传家学,述德无忘世守心。”一时台阁羡为殊遇。左文襄与翁父子论交比纪群,谓翁躯干甚伟,倜傥自喜,而忘其贫,翁亦异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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