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李秀成之犯杭，以间道行，仅提偏师。张玉良军猝至，赋兄“张”字旗，疑为张殿臣，颇错愕。其本计在解金陵之围，殿臣出，则劲兵必分，可图反扑。又以杭距金陵远，四面阻水，虑粮储不继，湖郡兵转战甚悍，满城又未下，恐官军断其后路，乃决弃杭。既去，张军入城，报克复。江督何根云与王壮愍有旧，以调度功归之壮愍，遂拜抚浙之命。既而悍匪“四眼狗”自临安、余杭来犯，而嘉兴匪氛尤炽。壮愍忧之，谋迎奉天竺大士像。卜诸交，不吉；乃强迎入，供奉于武林城楼。寻移置吴山伍公祠，通诚祈禳。次年，杭再陷，壮愍死之，大士像亦毁。雪门更赋《白衣仙人曲》云：“西湖杨柳新秋绿，白衣仙人出天竺。北关香气浓云浮，白衣仙人来城楼。千貂万骑楼下拜，甘露淅沥神旗幽。宝盖亭亭覆莲座，绣幔摇曳盘龙游。搴兰菊以仰供，办心香而俯求。俾我黎元年寿永，俾我震旦妖氛收。浙西往昔艳佛土，普陀山峙东海头。海波灏氵羔迷宝筏，曲罢伫立空夷犹。”壮愍颇负才望，而不免于佞佛，论者惜之。满营将领抗守如前，兵败，悉众自焚，无一人从寇者。瑞公殉焉，得谥忠壮。麟蕉园太守（趾），桂文端孙也，以金华守权布政，力疾，率小队出战死，谥贞愍。雪门挽以诗云：“重任维藩寄，中朝宰相孙。病多常卧阁，寇急自当门。薇署无余饷，椒房有旧恩。少年殉节死，宝马泣荃荪。”劲节同标，足光青简矣。

根云父贱，尝事壮愍尊翁。翁见根云慧，使伴壮愍读。根云既贵，因约为兄弟。抚苏日，壮愍尚在下僚，使佐帷幄，筹饣襄需，称综核。以根云荐，累擢至苏藩。其拜浙抚，自陈不知兵，请辞不许。既受任，疏于扼防，贼迫援绝，城中食尽，誓以一死报，遗书谓“无伤吾民”。贼感之，为发丧。虽将略非所长，而慷慨从容，则兼有之矣。豫庭观察《王将军歌》云：“将军裔出开闽王，广眉大颡躯昂藏。少年随宦走万里，昆明山水穷遐荒。椿萱倏谢荆枝弱，一官混迹吴山旁。石鲸不是池中物，枳棘安可栖凤皇。清谈傅粉何平叔，遥临戟膺雄疆。群纪交情夙青眼，风尘一顾惊骊黄。当时海内承平久，江山半壁弗置防。书生帷幄勤擘画，养兵首在储糗粮。竹头木屑师陶侃，秋毫利析桑弘羊。一月三迁不次擢，姓名夹袋屏风张。荐贤自代才十倍，危厦一木需栋梁。朝廷破格重疆寄，擢自苏藩来抚杭。上感君恩下知己，奋身欲往思彷徨。自知聚敛颇称职，将兵韬略非臣长。一身去就系社稷，艰钜独任何敢当。上书乞请收成命，帝曰往哉善保障。愁云惨淡忽无色，妖星四射飞钱塘。邻封早成豺虎窟，凶焰环迫逾披猖。危城坐困九十日，消息弗漏水与浆。懦兵弱将不用命，荷戈缩颈何怯忄匡。未敢出战力主守，险要布置无纪纲。转令地利贼先占，翦我羽翼扼我吭。前无援师后无饷，百万黎庶绝秕糠。罗雀掘鼠饿尸积，覆辙竟蹈张睢阳。将军力竭死报国，誓以城亡与俱亡。慷慨骂贼守者我，哀此饿殍尔勿戕。啣须裂眦目不瞑，贼感壮义为发丧。忠躯扶送到海上，面目不改神未僵。怀中遗疏血满纸，臣罪无可逃王章。生不杀贼死作厉，忠愤无路陈庙堂。痛哭流涕想下笔，左右神鬼来趋跄。凤山城楼危坐日，米浆半月未充肠。呜呼将军死何憾，国事民命能无伤。当时邻疆拥劲旅，非无力足驱豺狼。忍哉袖手坐不救，此意牢固分门墙。不思天朝尺寸土，生灵何罪遭兵殃。安危只争一反手，何至千万为国殇。吁嗟乎！将军之死史册光，成就将军全名全节者仍楚狂。”篇末责湘军之不援浙，持义甚正。壬秋《独行谣》云：“古来无请援，王邵谬奉书。君无申胥诚，久作仲连居。”注谓：“浙抚王有龄，遣主事邵懿辰及邓某来告浙急。余笑曰：‘君误矣，迂儒骂贺兰进明，自古岂有军可请而发者。’浙江果破。”余闻自故老云，当壮愍受吊，挽章中咸痛诋湘军也。

庚申，金陵兵溃，江督何根云仓皇弃甲，亻亻回于白洋湾、洋泾桥之间。寇益偪，乃走苏州。苏抚徐公（有壬）方戮力城守，拒不纳，传语曰：“此间但知有死巡抚，不知有逃制军。”何既引去，苏防益急。突有马姓者，诡称镇军，带兵来援，徐纳之。马遂矫徐命，折毁沿城民房，纵兵焚掠，夜闻城上拍马如飞，遍插贼旗，而城陷矣。中丞抱印投水死，妻子从殉。吴人为骈语云：“何可废也，早游范伯之五湖；徐而俟之，莫救周郎之一炬。”蒋采臣太仆（廷皋）述其事为《苏台怨》云：“抚臣守，督臣走。毁弃冠裳易姓名，白衣变幻成苍狗。督臣走，抚臣守。翩翩戎马一书生，佩印黄金大如斗。五更鼓角军门开，新兵教战合重围。棘门灞上真儿戏，白梃长竿耀武威。红巾铁骑如风驶，扬鞭齐向江东指。待得营中部伍齐，豺狼已入城西市。坐把金城付贼人，空将一死酬天子。封疆大吏殉君亲，谁殉君亲守土臣。肯与吾民坚战守，小民视死如轻尘。抚臣握要司关键，城亡犹议旌忠典。金昌亭畔建专祠，七尺穹碑蚀苔藓。抚臣庙食享千秋，祠旁怨魄声啾啾。”其诗颇刺中丞，曰“书生”者，犹谅之也。世传根云奏报常州失守，亦以一介书生自诿。文宗批曰：“平日侈谈彼短，临事巧自诿饰，辱没‘书生’两字。”然江督之任，时望皆属湘乡，肃顺亦欲荐之，而枢臣匡源奏言：“今日江南糜烂，非独何桂清不能定，曾某亦不能定，何练习且可觇后效。”故廷旨仍责何恢复。言者论不已，始逮问何，而命曾开府。壬秋诗中所谓“匡肃始谋帅，关防落东流”者也。厥后湘乡特疏论之，乃正国法。周次轩孝廉（士清）《毗陵逸》、《吴市焚》、《姑苏陷》三诗，亦笔挟斧钺。《毗陵逸》云：“檀公三十有三计，上策莫如亲走避。轻装小队出兰陵，别觅江南干净地。江南何地非战场，长城万里公保障。父老劝公莫轻去，官民协力筹堵防。公言死此何裨汝，不用与城共存亡。朝发毗陵驿，夕至金阊城。城中吏民顿大惊，料贼踵至不少停。留公适以祸苍生，世有乐土公请行。君不见驺从传呼又他去，明日贼来不知处。”《吴市焚》云：“峨峨七宝城，攘攘五都市。十万风花艳朱紫，大江以南那有此。百虫将军烂然起，烈焰燎原不可止。孰殃池鱼甲胄士，节钺元戎听驱使。檄谕居民连夜徙，万众奔号劫灰里。融风一吹玉石毁，金穴铜山气尽死。焦头烂额恨切齿，可怜无辜尔赤子。噫吁嘻！赤眉未入长安城，咸阳一炬草木。似闻清野欲坚壁，曾结连城几座营。”《姑苏陷》云：“十日连摧城百雉，万夫不加贼一矢。阵云低压阖闾城，如墨吴军色皆死。昨日贼围曲阿囗，今日贼从惠山走。睢阳将军力不守，督部仓皇丧家狗。汴州军乱<片戈>留后，顷刻满城红帕首。健儿拔刀作狮吼，手提髑髅大如斗，累累金印失悬肘。芒鞋习奔十八九，曾有一人巷战否。呜呼贼未破城城四开，如鬼如蜮何从来，官兵夜袭姑苏台。”“睢阳”，谓张殿臣也。苏州陷后，署藩蔡某，截髯而逸，号“断须布政”。署臬朱钧，死城中神道街官井后，赠太常。先是，汤敏斋太常过江南，谒根云，见其轻躁，语吴稼轩曰：“何公佻率，必无成功。”稼轩《常州诗》所云“轻躁先知独太常”者，本此。先辈观人于微，往往奇中。

募勇之趱悍者，推潮勇。刘观察（廷英）统所部潮勇有年，战必身先。咸丰庚申，粤寇围京囗，相持濒五载。其卒保危城者，刘部潮勇与练勇之力也。时罗亿堂（志让）以诸生治乡团，合力捍御，事平，绘《秋林脱剑图》纪之。乙卯二月，刘以御寇死绥，亿堂为赋《裹尸行》云：“卓哉刘公今伟人，意气雄豪绝等伦。独率偏师誓报国，黄金脱手轻灰尘。麾下健儿多猛鸷，剧贼当之皆引避。身似猿猱狎战场，手搏豺狼必生致。昔日邓公方溃兵，纷纷道路委旌。就中何人能殿后，兀然潮勇如长城。刘公有子曾歼敌，授命疆场人所惜。只今又见翁骑箕，一家忠烈罹锋镝。嗟尔曹蜍李志独生存，奄奄牖下不堪论。刘公父子真奇绝，凄怆歌声慰尔魂。”刘官至监司，父子死国难，而名不甚著，张君勖诗云：“伤心裹革沈沙后，不及青阳石刻留。”“青阳”谓吴生（廷芬），以出身微贱，人但以“青阳二观”称之。寇犯常熟，二观领乡团扼守湖桥，伺寇迫，焚桥断其路，遥发炮击之。贼少沮，城中人得从容迁避，而二观竟以力战死。翁文恭退居日，为立主于土地祠，刻石纪其事。沈石友（汝瑾）《吊二观诗》云：“当年若遇湘乡帅，鲍虎多龙较将才。”吾于刘公，有同慨焉。

前乎鲍多，为湘乡识拔者，首推塔忠武（齐布）。塔初为绿营都司，文正知其能，擢统援军，氵存膺专阃。张文襄《五北将歌咏湖北提督塔齐布》云：“湘沸江腾虎出柙，千城百垒如摧拉。谁翻败局据胜势，破贼首见满洲塔。艰难起义曾太傅，左提右挈无人助。猛火光里识奇男，一旦英雄归驾驭。南来帐下三百人，一一材武皆冠军。童彭刘毕靡刂豺虎，杨鲍黄李翔风云。军门神武殆天授，能用水师兼步斗。六合枪诀无人学，出必先人归殿后。上游湘潭城，下游九江郡，行二千里无顿刃。兵势如龙贼如草，百船钅夷锁一宵烬。归营僵卧不知人，明朝蓐食仍陷阵。田镇故垒临江湄，父老言之叹且悲。中兴诸将列茅士，开创风气非公谁？我间但有胜将无胜兵，惟在运用能神明。请看塔公部下诸将士，岂分勇营与绿营！”注谓：“忠武以救火为曾公所知，其亲兵三百人，皆长沙协标卒。战没者如童添云、彭三元、刘士宜、毕金科，奏绩者如杨岳斌、鲍超、黄翼升、李成谋、李朝斌，胥出其中。杨勇悫水师亦隶其部曲，可谓盛矣。忠武擅六合枪，每自教将校亲兵，皆二三合即惫，而公能尽之。至九江后，入纡谋，出临阵，劳瘁过甚。每战归，辄卧床若昏厥，逾时始苏，卒力竭殒。朱伯韩吊以诗云：“前年痛哭江中丞，谁其继者塔提军。中兴以来数将帅，林公之后三忠魂。当年决策竟东下，楼橹蔽江如云屯。武昌踢倒董鹤碎，赤壁万舟一炬焚。奇谋勇士何纷纷，督师者谁曾大臣。拔之偏伍付将柄，天子动色称知人。三十登坛气绝伦，壁垒一变号令尊。都天健儿来归附，飞鸟不敢当辕门。平生爱兵如弟昆，饮啖杂坐笑语亲。又闻临阵与众誓，生死一心同苦辛。九江天堑波，城头逆焰压坏云。一腔热血何处洒，众囗喑哑声暗吞。”盖忠武旧至湘，大吏率属为文以祭。伯韩适过湘遇之，感而有作。后伯韩亦殉庚申浙难。湘阴李季眉（星渔）《挽塔提督》云：“素舆丹浔阳来，千人万人同一哀。东南半壁更谁倚，擎天失此非常才。”呜呼，岂阿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