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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余编定《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乙两集,时在宣统二年。两集卷末附录越南裴文禩、阮述及朝鲜金泽荣诸家诗,以为藩属之纪念。日韩合并问题于是年秋初宣布,名为合并,实则吞噬,与越南为法所亡,如出一辙。藩封尽削,唇齿皆寒,杞人之忧,曷其有极!今日政体虽改,而国犹是国,民犹是民,邻犹是邻,蒙古、西藏,且将为越南、三韩之续。读金泽荣诸家之诗,能不深亡国灭种,殷鉴不远之惧哉!泽荣字沧江,集中名句如《落叶》云:“无端滴到秋心处,共作回风满院声。”《落梅》云:“风雪打人残酒醒,一枝哀笛过江南。”《感事怀人》云:“朝衣鬼泣嵇公血,犀甲天悭莅蠡才。海岸楼台朝结蜃,猎围风雪晚呼鹰。名酒正消羁旅恨,悲风还忆古人才。京观土花埋剑戟,荒祠春雨荫藤萝。坛臆但扪畴范古,江山长惜史才卑。”均为薮林传诵。袁祖光《绿天香雪移诗话》云:“沧江以高丽三品通政大夫,弃如委蜕,来南通州依张季直殿撰以居。身世苍凉,黍油哀感,备见于诗。其感悼怀人诸作,可与彼邦近数十年小史参读。”又云:“沧江诗伊郁悲凉。亡国诗人,颇与遗山为近。”又有《和日本米溪氏咏残萤诗》云:“日月不为大,残萤不为小。请除分别心,与我游天表。”其气概足以凌辎东人。蛙枯犹怒,虫死不僵,孤弦自鸣,可哀也已。

湘乡陈诒重参议毅,为刘幼云同年廷琛甲辰会试分校所得士。幼云敦尚风节,有清晚年,摄政王当国时,每于陈进讲义,因事纳规,力持正论,又抗疏言事,屡劾亲贵。摄政甚礼重之。惜为群小所挟持,虽有忠言,不能见诸施行耳。诒重学行亦复力追古人,师弟之间,契洽无伦。余尝见幼云赠以楹帖,期许至为远大。诣重诗词不多作,所作均非凡响。《挽张文达》五律,沈痛盘郁,余已录入《诗史》。又尝录示其己酉以前诸作,如《小孤山》云:“寒涛千顷赴吴门,锁钥重关砥柱存。山影中流坼荆域,江声北走挟雷源。云霄一惊摩峰顶,风雨老龙吟洞根。故里彭郎今寂寞,阴旗犹簇旧乾坤。”《登黄鹤楼》云:“多难登临意更孤,滔滔只见浊流污。百年江汉思灵杰,万里舟车杂晋胡。武汉地居天下纽,庙堂谁定宅中图,凭栏试向长安望,一夜西风泪眼枯。(自注云:时两宫西幸,有定都长安之意。”)“百年”句谓楼有胡文忠公遗像,“万里”句谓京汉铁道垂成,他日陆路可直达俄,而沪滨海舶亦将群集于汉口也。以上两诗均有沈雄之致。

诣重五古尤有杜意,如《幽兰引》云:“媚草历平川,游人足歆悦。杂花生道旁,佳丽勤采撷。幽兰岂无姿,空谷自芳烈。习习清风来,跫音经岁绝。托根良太高,自与群卉别。将以遗所思,所思在瑶阙。”又《边马吟》云:“边马出雄关,英姿动呜咤。天风吹番旗,落日照大野。岂知章台旁,骄聪系芳厉。天生毛骨奇,驰骋诅相假。但愿成人功,安能老都社。土苴视丰刍,蹴雪汗流赭。神骏迥绝伦,胸中有区夏。黄沙漫空来,顾视自娴雅。振鬣偶长嘶,方皋世岂寡。劲弓依壮儿,宝剑酹良冶。此马能报君,将军孰健者。”又诒重所为五古,卓然成家,极似中唐名作。亦录二首,以见一斑。如《西山》云:“秋色满西郊,秋心引客劳。寻思避地苦,宓解看山豪。(自注云:庚子之乱,多避难于此者。)日暮群羊下,风哀一雁高。峰头近天处,应见海东涛。”又《寂寂》云:“寂寂生遥夜,浮生寄托微。更繁风乍定,灯暗月多辉。佳日看看尽,频年事事非。如何北渡雁,嘹唳向东飞。”

傅沅叔提学增湘,蜀中名翰林也。今大总统袁公督直隶时,沅叔久任幕府,飞书驰檄,夙著才名。又创设京、津两处女子师范学校,擘画井井,成就闺秀英才,不可胜纪。余自甲辰秋后,客居津门五载有余,与沅叔最称莫逆,几于无日不相过从。沅叔诗笔清新超迈,尝以巡视承德府属学校时所著《滦阳小草》见示。佳句如《出古北口杂诗》云:“山奇龙甲怒,石瘦马蹄残。天近星芒大,宵寒酒味卒。”《夜谈时事不寐》云:“纵令管葛无长策,忍使申韩付外篇。”《自密云至古北口道中和张蔚西韵》云:“缓步饱看山色好,又扶残照渡前溪。戍卒不知形势改,萧萧白发抱关门。”《狮子园园官张千总谈旧事有感》云:“园官六品垂垂老,饱啖云泉五十年。”均托兴苍茫,选词隽水,读之犹有余味焉。

沅叔善为七古长篇,如《过青石梁》及《避暑山庄歌》,均为传作。《山庄歌》已入《诗史》,兹录《过青石梁》七古,云:“渔阳古戍今雄关,连峰四合如回环。一水中沉浸山脚,车行疑在瞿巫间。先皇御辇东出塞,跸路驰骋金雕鞍。直以夷庚易天险,客子歌咏舆人欢。忽然青嶂插天起,横断百里穷跻攀。磴道侵云绝人迹,行役过此骇且叹。仰面窥谷八九里,当关巨口蛟龙顽。老农荷锸道旁立,梳沙栉土真愚孱。大石不动细石转,迎日而出午未餐。往时使者岁一过,里有力役谁能删。黄发村童负索至,两行雁列行班班。后者群推前者挽,急趋峻坂如逆滩。须臾望日作牛喘,一步一息何蹒跚。上视绝顶未及半,马背流血人力殚。降舆策杖缘涧上,意兴飚发凌Лヴ。不闻回驭九折坂,势将蹑足千丈磐。初时神王不复悸,汗出被面如暑瘴。圆看深谷欹欲坠,惊魂半慑腰脚酸。忆昔黔中省伯子,雪山赤水罗奇观。悬云斗出三十里,视此绝嶂如平峦。我家青苔最高岭,一年几度游盘桓。栗山小住一百日,万家崖上云往还。当时登陟未云苦,偶然十载偷闲安。就夷弃险人所乐,乐逸既久宁思艰。临崖趑趄不敢进,当进而退众所姗。翼然古寺出青霭,奋步拾级危栏。行人似蚁缘道至,相庆坦坦前途宽。舆人色定重相语,清秋灏日终何患。去年将军持节出,凝霜冱雪苔花斑。百人斫冰凿大道,扶轮挟毂愁车倌。今年藩部盛暑至,千峰雨过惊鸣湍。牛马时时坠大壑,奔雷转石无坚完。我闻斯语三太息,世宙帜险曾无端。太行孟门岂言阻,倏忽方寸生波澜。奔车覆辙往复续,绝人逃世今良难。神禹不作孰通道,愚公既老谁移山。但愿人心绝溪壑,露示肺腑披胸肝。蜀道不须愁栈阁,秦关何苦封泥丸。不然天衢广九轨,中有荆棘如锋攒。何况自古边塞地,限绝中外讥雄奸。劝君努力奋皇路,过此以往皆仙寰。云山明媚足怡悦,慎勿戚戚凋朱颜。”

江都方地山(尔谦)暨其弟泽山(尔咸),均以才名著江淮间。地上近有《和何鬯威》诗云:“我生万事等尘埃,每极颠危不自哀。屡欲上天扪日月,依然无地起楼台。在南在北人俱老,经崴经年花又开。闻道未能还大笑,夜深独坐画炉灰。”泽山有《赠孝质》五律一首云:“不饮胡为醉,能诗已是穷。浮名惊邺下,断发入吴中。并有兴亡感,难云哭笑同。平山堂下过,弹指送春风。”又七律一首,亦送孝质之行,云:“书从颜李抉藩篱,诗似临川又一奇。厚在得天吾未到,穷几无地汝何为?山河逼仄终同尽,涕泪酸咸只自知。善保千金向前路,人生春意不多时。”泽山有《戊戌秋坐京师郡馆》一首云:“我昨驱车柴市头,夕阳冉冉下城楼。九天皓月排云出,一夕悲风满路秋。地下鬼犹求对簿,道旁人已薄封侯。可怜九曲黄河水,谁辨清流与浊流。”意促韵哀,如听山阳之笛,真诗史也!

姚叔节孝廉永概,著有《慎宜轩诗》,陈伯严亟称之。近岁与余共事大学,至相契洽。今春示余未刊之近稿,中有《偕金子善、方伯岂游北海,登万寿山作歌》七古一首,沈郁淋漓,极似少陵。严几道评云:“全篇借白头宫监口中发捣,此法得诸杜老《哀王孙》、元稹《连昌宫词》诸篇,而用笔苍古,微之所不逮也。”诗云:“紫微垣昏无帝座,金鳘玉ぐ行人过。白头宫监尚守门,得钱引我恣游卧。万寿山即辽琼华,树石葱龙少尘垛。高宗记有四国文,筑亭盖覆碑丰大。嵌墙法帖石稍残,承露铜人盘未破。雕阑绣柱半倾颓,玉几珠帘随荡播。皆云庚子乘舆西,外国兵屯任点ネ。长松幸末作薪烧,宫花岂免当刍垄。当时敷设直千万,捆载径行那敢逻。于今皇帝法唐虞,持较元明犹足贺。崇陵坏土惜未复,谁与招魂歌楚些。刑余尚抱犬马思,公等能言勿辞懊。我闻此语已凄然,含情复续悲填咽。吾曹额本三千外,今日凋零只一千。旧餐官米久停放,月须公家银四钱。太液龙舟旷不御,昨来偶为将军晕。欲求恩泽不敢说,得即归家学种田。西山落日半轮悬,宫阙依稀在暮烟。枯荷折苇凫雁集,秋风吹雨如吹。山阳安乐以愚全,唐十六宅尤堪怜。世局原随士议迁,眼前推倒三千年。但使西邻无责言,卓财利用国本坚,虞宾自尔安不颠,咄汝刀锯法应捐,吾亦偷生何憾焉。”

苞运马端愍公新贻任江督时,突被张汶祥刺死。来歙、武元衡之祸,至端愍而凡三见。其原因所在,颇滋异议。近世梨园编有《刺马》新剧,所演事实,多出揣度。取阅时目,厚诬古人。闻编此剧本者为王钟声,颇以此弋获名利。后于辛亥冬间,在津门因事牵连,竟被枪毙,时论多之。或传其事前数日,梦中呓语,辄及《刺马》一剧,且时自挞其面,若有心疾者然。意此剧是非大背于事实欤?当端愍被祸之日,中朝以重臣樱刺,特派刑部尚书郑敦谨严加讯鞫,终莫得主名。周自广阁学寿昌初作《一昔》诗,亦沿时俗之论,诗云:“一昔狼星陨石城,扶风恶耗使人惊。虎牙未听呼来歙,犊鼻翻令误马卿。磨刃廿年胎祸水,饮章万口溢冤声。诸公莫作元衡例,斟酌崇祠与易名。”阁学后遇勒少仲中丞方,知前说全由诬造,又作一律云:“人事百年真出世,谁知定论死犹无。重臣已被元衡误,谤语几罹永叔诬。泣到遗民知惠政,荐从贤相识通儒。流言惑听非智,况是千秋被史愚。”

善化许雪门观察瑶光诗集中有七古一首,咏马端愍被刺事,持论至为平允,兹并录之,亦究心掌故者所宜知也。诗云:“古人断狱有疑狱,存疑所以防欺诬。今人定律删疑狱,阳为明晰阴模糊。昨来端愍被刺事,斯变千古之所无。既非节侯佐东汉,攻蜀手握铜虎符。又非伯苍翊唐室,削平淮蔡秉政枢。麒麟仁爱不搏击,何涉封豕与馋躯。胡为七月西风吹惨烈,白虹直贯金陵都。长江蛟出波涛涌,锺山蛇结烟云驱。朝野震悼走相告,奸人挺立转不趋。将军临讯漕帅鞫,一词莫吐空支吾。其时天津构夷衅,火烧拜堂民怒呼。赫赫元臣出保定,抚内绥外烦良谟。彼族啧啧议未就,群疑鬼车张威弧。其南辕判北撤,事出无谓何其迂。乌台白简交章奏,法星光动太微隅。冰镜莫测罔两景,雷火难烧顽石枯。罪人虽伏事未白,徒磔蚁虱小匹夫。因公曾持两浙节,浙海蜃市迷蓬壶。缥缈烟波浩无际,问水何处穷根株。去年青州刺太守(王汝讷,)今年嵊令戕[B096]孥(严思忠)。瀛海升平罢兕殪,何来鼠辈残人肤。我思频年讲召幕,千军万队来江湖。Θ良农固不少,未免绿林与萑苻。大功既告议裁撤,猛虎出柙饥堪虞。蚬旌玉节镇吴会,岂无淘汰之卒徒。缘兹嗾獒施反噬,睚眦示报何癸瞿。私心臆度纵未确,聊备有识同揣摹。君不见桓桓西征高提督,捐躯乃在部下奴。死灰中多藏伏火,使我遥望深山大泽增欷献。”

余闻都中耆旧言,同治十二年时,穆完御紫光阁,受外夷觐礼。彼时以国书至者,凡有五国,自称陪臣。入觐礼成,皆悚惕无敢仰视者。顷读许雪门观察《瑶光诗草》,曾纪其事,题为《暮泊马杜书感》。诗云:“风卷云开霄汉青,水回村出一舟停。红墙远见西山寺,紫气高悬北极星。闻道岛夷成觐礼,欣传朝宁重仪型。天威咫尺天恩渥,寄语江南父老听。”余谓彼时欧美诸国尚未窥见我虚实,且我国军威方张,粤捻诸匪以次剿灭,左文襄西征之师亦于是年肃清关内,克复肃州,故邻邦畏服,懔咫尺之天威。信乎外交之战胜,必以海陆军为后盾也!

吴温叟(涑)诗笔矜严,能传家学。近以众议院议员当选,来京应召集。时有佳句流传,寓愤世嫉俗之意,盖亦议员中之凤毛麟角也。尝于友人处见其《柬胡梓方》七律云:“入门但索新诗句,别后情怀不忍言。赋罢《北征》惊老瘦,试从南望怆心魂。卖文客里仍天幸,息影人间任日翻。已分飘零随弱絮,九天何处诉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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