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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十六姑妄听之二(2)

里有少年,无故自掘其妻墓,几见棺矣。时耕者满野,见其且詈且掘,疑为颠痫,群起阻之。诘其故,坚不肯吐,然为众手所牵制,不能复掘,荷锤恨恨去,皆莫测其所以然也。越日一牧者忽至墓下,发狂自挝曰:汝播弄是非,间人骨肉多矣,今乃诬及黄泉耶?吾得请于神,不汝贷也。因缕陈始末,自啮其舌死。盖少年恃其刚悍,顾盼自雄,视乡党如无物,牧者砪焉,因为造谤曰:或谓某帷薄不修,吾固未信也,昨偶夜行过其妻墓,闻林中鸣鸣有声,惧不敢前,伏草间窃视,月明之下,见七八黑影至墓前,与其妻杂坐调谑,媟声艳语,一一分明,人言其殆不诬耶?有闻之者以告少年,少年为其所中,遽有是举。方窃幸得计,不虞鬼之有灵也。小人狙诈,自及也宜哉。然亦少年意气凭陵,乃招是忌。故曰:君子不欲多上人。

从孙树宝,盐山刘氏甥也,言其外祖有至戚,生七女皆已嫁,中一婿夜梦与僚婿六人,以红绳连系,疑为不祥。会其妇翁殁,七婿皆赴吊,此人忆是噩梦,不敢与六人同眠食。偶或相聚,亦稍坐即避出。怪诘之,具述其故,皆疑其别有所皁,托是言也。一夕,置酒邀共饮,而私键其外户,使不得遁,突殡宫火发,竟七人俱烬。乃悟此人无是梦则不避六人,不避六人则主人不键户,不键户则七人未必尽焚。神特以一梦诱之,使无一得脱也。此不知是何夙因,同为此家之婿,同时而死,又不知是何夙因,七女同生于此家,同时而寡,殆必非偶然矣。

周密庵言,其族有孀妇,抚一子十五六矣,偶见老父携幼女,饥寒困惫,踣不能行,言愿与人为养媳,女故端丽,孀妇以千钱聘之,手书婚帖,留一宿而去。女虽孱弱,而善操作,井臼皆能任,又工针黹,家藉以小康。事姑先意承志,无所不至,饮食起居,皆经营周至,一夜往往三四起,遇疾病,日侍榻旁,经旬月,目不交睫,姑爱之乃过于子。姑病卒,出数十金与其夫使治棺衾。夫诘所自来,女低回良久,曰:实告君,我狐之避雷劫者也。凡狐遇雷劫,惟德重禄重者,庇之可免,然猝不易逢,逢之又皆为鬼神所呵护,猝不能近。此外惟早修善业,亦可以免,然善业不易修,修小善业亦不足度大劫,因化身为君妇,黾勉事姑,今藉姑之庇,得免天刑,故厚营葬礼以申报,君何疑焉?子故孱弱,闻之惊怖,竟不敢同居,女乃泣涕别去。后遇祭扫之期,其姑墓上必先有焚楮酹酒迹,疑亦女所为也。是特巧于逭死,非真有爱于其姑。然有为为之,犹邀神福,信孝为德之至矣。

闻有村女,年十三四为狐所媚,每夜同寝处笑语媟狎,宛如伉俪,然女不狂惑,亦不疾病,饮食起居如常人,女甚安之。狐恒给钱米布帛,足一家之用,又为女制簪珥衣裳,及衾枕茵褥之类,所值逾数百金。女父亦甚安之。如是岁余,狐忽呼女父语曰:我将还山,汝女奁具亦略备,可急为觅一佳婿,吾不再来矣。汝女犹完璧,无疑我始乱终弃也。女故无母,倩邻妇验之,果然。此余乡近年事,婢媪辈言之凿凿,竟与乖癵还婢,其事略同。狐之媚人,从未闻有如是者,其亦夙缘应了,夙债应偿耶?

杨雨亭言,登莱间有木工,其子年十四五,甚姣丽,课之读书,亦颇慧。一日,自乡塾独归,遇道士对之诵咒,即惘惘不自主,随之俱行,至山坳一草庵,四无居人,道士引入室,复相对诵咒,心顿明了,然口噤不能声,四肢缓砪不能举。又诵咒,衣皆自脱,道士掖伏榻上,抚摩偎倚,调以媟词,方露体近之,忽蹶起却坐,曰:修道二百余年,乃为此狡童败乎!沉思良久,复偃卧其侧,周身玩视,慨然曰:如此佳儿,千载难遇,纵败吾道,不过再炼气二百年,亦何足惜。奋身相逼,势已万万无免理,间不容发之际,又掉头自语曰:二百年辛苦,亦大不易。掣身下榻,立若木鸡,俄绕屋旋行如转磨,突抽壁上短剑,自刺其臂,血如涌泉,欹倚呻吟约一食顷,掷剑呼此子曰:尔几败,吾亦几败,今幸俱免矣。更对之诵咒,此子觉如解束缚,急起披衣。道士引出门外,指以归路,口吐火焰,自焚草庵,转瞬已失所在,不知其为妖为仙也。余谓妖魅纵淫,断无顾虑。此殆谷饮严岩,多年胎息,偶差一念,魔障遂生。幸道力原深,故忽迷忽悟,能勒马悬崖耳。老子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若已见已乱,则非大智慧不能猛省,非大神通不能痛割。此道士于欲海横流,势不能遏,竟毅然一决,以楚毒断绝爱根,可谓地狱劫中证天堂果矣。其转念可师,其前事可勿论也。

朱秋圃初入翰林时,租横街一小宅,最后有破屋数楹,用贮杂物。一日偶入检视,见尘壁仿佛有字迹,拂拭谛观,乃细楷书二绝句,其一曰:红蕊几枝斜,春深道韫家,枝枝都看遍,原少并头花。其二曰:向夕对银缸,含情坐绮窗,未须怜寂寞,我与影成双。墨迹黯淡,殆已多年。又有行书一段,剥落残缺,玩其句格,似是一词,惟末二句可辨,曰:天孙莫怅阻银河,汝尚有牵牛相忆。不知是谁家娇女,寄感摽梅,然不畏人知,濡毫题壁,亦太放诞风流矣。余曰:摽梅三章,非女子自赋耶?秋圃曰:旧说如是,于心终有所格格,忆先儒有一说,云是女子父母所作。案此宋戴岷隐之说,是或近之。倪余疆闻之,曰:详词末二语,是殆思妇之作,遘脱砯之变者也,二公其皆失之乎?既而秋圃揭换壁纸,又得数诗,其一曰:门掩花空落,梁空燕不来,惟余双小婢,鞋印在青苔。其二曰:久已梳妆懒,香奁偶一开,自持明镜看,原让赵阳台。又一首曰:咫尺楼窗夜见灯,云山似阻几千层,居家翻作无家客,隔院真成退院僧,镜里容华空若许,梦中晤对亦何曾,侍儿劝织回文锦,懒惰心情病未能。则余疆之说信矣。后为程文恭公诵之,公癱思良久,曰:吾知之,吾不言。既而曰:语语负气,不见答也亦宜。

李漱六言,有佃户所居枕旷野,一夕闻兵仗格斗声,阖家惊砱,登墙视之,无所睹,而战声如故,至鸡鸣乃息,知为鬼也,次日复然。病其聒不已,共谋伏铳击之,果应声啾啾奔散。既而屋上屋下,众声合噪曰:彼劫我为质,我亦劫彼为质,互控于社公,社公愦愦,劝以互抵息事,俱不肯伏,故在此决胜负,何预汝事,汝以铳击我?今共至汝家,汝举铳则我去,汝置铳则我又来,汝能夜夜自昏至晓,发铳不止耶?思其言中理,乃跪拜谢过,大具酒食纸钱送之去。然战声亦自此息矣。夫不能不为之事,不出任之,是失几也;不能不除之害,不力争之,是养痈也。鬼不干人,人反干鬼,鬼有词矣,非开门揖盗乎?孟子有言,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伊松林舍人言,有赵延洪者,性伉直,嫉恶至严,每面责人过,无所避忌。偶见邻妇与少年语,遽告其夫,夫侦之有迹,因伺其私会骈斩之,携首鸣官,官已依律勿论矣。越半载,赵忽发狂自挝,作邻妇语与索命,竟啮断其舌死。夫荡妇矴闲,诚为有罪,然惟其亲属得执之,惟其夫得杀之,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者也。且所失者一身之名节,所玷者一家之门户,亦非神奸巨砵,弱肉强食,虐焰横煽,沉冤莫雪,使人人公愤者也。律以隐恶扬善之义,即转语他人,已伤盛德。倘伯仁由我而死,尚不免罪有所归,况直告其夫,是诚何意,岂非激以必杀哉。游魂为厉,固不为无词,观事经半载,始得取偿,其必得请于神,乃奉行天罚矣。然则以讦为直,固非忠厚之道,抑亦非养福之道也。

御史佛公伦,姚安公老友也,言贵家一佣奴,以游荡为主人所逐,衔恨次骨,乃造作蜚语,诬主人帷薄不修,缕述其下砲上报状,言之凿凿。一时传布,主人亦稍闻之,然无以箝其口,又无从而与辩,妇女辈惟蒑香吁神而已。一日,奴与其党坐茶肆,方抵掌纵谈,四座耸听,忽噭然一声,已仆于几上死,无由检验,以痰厥具报,官为敛,埋棺薄土浅,竟为群犬砳食,残骸狼藉,始知为负心之报矣。佛公天性和易,不喜闻人过,凡僮仆婢媪,有言旧主之失者,必善遣使去,鉴此奴也。尝语昀曰:宋党进闻平话说韩信——优人演说故实,谓之平话,永乐大典所载,尚数十部——即行斥逐,或请其故,曰:对我说韩信,必对韩信亦说我,是乌可听。千古笑其愦愦,不知实绝大聪明。彼但喜对我说韩信,不思对韩信说我者,乃真愦愦耳。真通人之论也。

福建泉州试院,故海防道署也,室宇宏壮,而明季兵燹,署中多婴杀戮。又三年之中,学使按临仅两次,空闭日久,鬼物遂多。阿雨斋侍郎言,尝于黄昏以后,隐隐见古衣冠人暗中来往,即而视之则无睹。余按临是郡,时幕友孙介亭,亦曾见纱帽红袍人入奴子室中,奴子即梦魇。介亭故有胆,对窗唾曰:生为贵官,死乃为僮仆辈作祟,何不自重乃尔耶?奴子忽醒,此后遂不复见。意其魂即栖是室,故欲驱奴子出。一经斥责,自知理屈而止欤?

里俗遇人病笃时,私翦其着体衣襟一片,炽火焚之,其灰有白文斑驳如篆籀者,则必死,无字迹者即生。又或联纸为衾,其缝不以糊粘,但以秤锤就捣衣砧上捶之,其缝缀合者必死,不合者即生。试之,十有八九验,此均不测其何理。

莆田林生霈言,闻泉州有人,忽灯下自顾其影,觉不类己形,谛审之,运动转侧,虽一一与形相应,而首巨如斗,发蓬鬙如羽葆,手足皆钩曲如鸟爪,宛然一奇鬼也。大骇,呼妻子来视,所见亦同。自是每夕皆然,莫喻其故,惶怖不知所为。邻有塾师闻之曰:妖不自兴,因人而兴,子其阴有恶念,致罗刹感而现形欤?其人悚然具服,曰:实与某氏有积仇,拟手刃其一门,使无遗种,而跳身以从鸭母——康熙末台湾逆寇朱一贵,结党煽乱,一贵以养鸭为业,闽人皆呼为鸭母云。今变怪如是,毋乃神果惊我乎?且辍是谋,观子言验否。是夕鬼影即不见,此真一念转移,立分祸福矣。

丁御史芷溪言,曩在天津遇上元,有少年观灯,夜归遇少妇甚妍丽,徘徊歧路,若有所待,衣香髻影,楚楚动人。初以为失侣之游女,挑与语,不答,问姓氏里居,亦不答,乃疑为幽期密约,迟所欢而未至者,计可以挟制留也。邀至家少憩,坚不肯。强迫之同归,柏酒粉团,时犹未彻,遂使杂坐妻妹间,联袂共饮。初甚腼腆,既而渐相调谑,媚态横生,与其妻妹互劝酬。少年狂喜,稍露留宿之意,则微笑曰:缘蒙不弃,故暂借君家一卸妆,恐伙伴相待,不能久住。起解衣饰,卷束之,长揖径行。乃社会中拉花者也——秋歌队中作女妆者,俗谓之拉花,少年愤恚,追至门外欲与斗,邻里聚问,有亲见其强邀者,不能责以夜入人家;有亲见其唱歌者,不能责以改妆戏妇女,竟哄笑而散。此真侮人反自侮矣。

老仆卢泰言,其舅氏某月夜坐院中枣树下,见邻女在墙上露半身,向之索枣,扑数十枚与之,女言今日始归宁,兄嫂皆往守瓜,父母已睡,因以手指墙下,梯斜盼而去。其舅会意,蹑梯而登,料女甫下,必有几橙在墙内,伸足试踏,乃踏空堕溷中。女父兄闻声趋视,大受捶楚,众为哀恳乃免。然邻女是日实未归,方知为魅所戏也。前所记骑牛妇,尚农家子先挑之,此则无因而至,可云无妄之灾。然使招之不往,魅亦何所施其技,仍谓之自取可矣。

李芍亭言,有友尝避暑一僧寺,禅室甚洁,而以板实其后窗。友置榻其下,一夕月明,枕旁有隙如指顶,似透微光,疑后为僧密室,穴纸觇之,乃一空园,为厝棺之所,意其间必有鬼,因侧卧枕上,以一目就窥,夜半果有黑影仿佛,如人来往树下,谛视粗能别男女,但眉目不了了,以耳就隙窃听,终不闻语声。厝棺约数十,然所见鬼少仅三五,多不过十余,或久而渐散,或已入转轮欤?如是者月余,不以告人,鬼亦竟未觉。一夕,见二鬼媟狎于树后,距窗下绕七八尺,冶荡之态更甚于人,不觉失声笑,乃阒然灭迹。次夜再窥,不见一鬼矣。越数日寒热大作,疑鬼为祟,乃徙居他寺。变幻如鬼,不免于意想之外,使人得见其阴私,十目十手,殆非虚语。然智出鬼上,而卒不免为鬼驱,察见渊鱼者不祥,又是之谓矣。

大学士温公镇乌鲁木齐日,军屯报遣犯王某逃,缉捕无迹,久而微闻其本与一吴某皆闽人,同押解至哈密辟展间,王某道死,监送台军不通闽语,不能别孰吴孰王,吴某因言死者为吴,而自冒王某之名,来至配所数月,伺隙潜遁,官府据哈密文牒,缉王不缉吴,故吴幸逃免。然事无左证,疑不能明,竟无从究诘。军吏巴哈布因言,有卖丝者妇,甚有姿首,忽得奇疾,终日惟昏昏卧,而食则兼数人。如是两载余,一日噭然长号,僵如尸厥,灌治竟夜,稍稍能言,自云魂为城隍判官所摄,逼为妾媵,而别摄一饿鬼附其形,至某日寿尽之期,冥牒拘召,判官又嘱鬼役,别摄一饿鬼抵,饿鬼亦喜得转生,愿为之代。迨城隍庭讯,乃察知伪状,以判官鬼役付狱,遣我归也。后判官塑像,无故自碎,此妇又两年余乃终。计其复生至再死,与其得疾至复生,日数恰符,知以枉被掠夺,仍还其应得之寿矣。然则移甲代乙,冥司亦有,所惜者此少城隍一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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