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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高子业少负渊敏,生支干与伪汉友谅同。既迁楚臬,恒邑邑不自得,发病卒,实友谅彭湖之岁也。其诗如“积贱讵有基,履荣诚无阶”,“既妨来者途,谁明去矣怀”,“茫然大楚国,白日失兼城”,“久卧不知春,茫然怨行役”,“为客难称意,逢人未敢言”,“失路还为客,他乡独送君”,“众女竞中闺,独退反成怒”,“寒星出户少,秋露坠衣繁”,“以我不如意,逢君同此心”,“当轩留驷马,出户倚双童”,“里中夷门监,墙外酒家胡”,“为农信可欢,世自薄耕稼”,“问年有短发,逐世无长策”,“林深得日薄,地静觉蝉多”,又“文章知汝在,功名何物是”,“骑马问春星,残雨夕阳移”,清婉深至,五言上乘。

王稚钦少为文,顷刻便就,多奇气,然好狎游、黏竿、风鸱诸童子乐。又蹶不可驯,父每扌失扑之,辄呼曰:“大人奈何辄虐海内名士耶?”为翰林庶吉士,诗已有名,其意不可一世,仅推何景明,而好薛蕙郑善夫。故事:学士二人为庶吉士师,甚严重。稚钦独心易之,时登院署中树而窥,学士过故作声惊使见,大恚,然度无如何,佯为不知也,乃已。当授官给事中,用言事,故诏特予外补裕州守。既中不屑州,而以谏出,知当召,益骄甚,台省监司过州,不出迎,亦无所托疾。人或劝之,怒曰:“龌龊诸盲官受廷陈迎邪当不愧死!”一日出候其师蔡潮,以他藩道者,潮好谓曰:“生来候我固厚,而分守从後来,亦一见否?且生厚我以师故,即分守,君命也。”稚钦曰:“善。”乃前迎分守。而分守既下车,数州吏微过,当稚钦笞之十。稚钦大骂曰:“蔡师忄吴王先生见辱!”挺身出,悉呼其吏卒从守,勿更侍,一府中忄伏,亡敢留者。分守窘不能具朝馕,谋於蔡潮。潮为谢过,稍给之,仅得夜引之去。於是监司相戒,莫敢道裕州,而恨稚钦益甚,为文致逮下狱,削归。家居愈益自放,达官贵人来购文好见者,稚钦多蓬首垢足囚服应之。间衣红窄衫,跨马或骑牛,啸歌田野间,人多望而避者。晚节诗律尤精,好纵倡乐,有《闻筝》一首:“花月可怜春,房栊映玉人。思繁纤指乱,愁剧翠蛾颦。授色歌频变,留宾态转新。曲终仍自叙,家世本西秦。”又一书答人云:“绮席屡改,伎俩杂陈,丝肉竞奏,宫徵暗和。羲和既逝,兰膏嗣辉。逸兴狎,干霄薄云,礼废罚弛,履遗缨绝。”俱妙极形容,可谓才子。

颜惟乔为亳守,有声,与武帅构讦,罢归。故人为分守,至,随访之,屏迹不可复见。既行部他邑,有田父荷担以只鸡担而去。追问邸舍人,莫能踪迹。惟乔草《随志》,称良史,余读这殊不称。又徐子与致其全集若干卷,亦平平耳,远不逮王裕州。

郑郎中善夫初不识王仪封廷相,作《漫兴》十首,中有云:“海内谈诗王子衡,春风坐遍鲁诸生。”後郑卒,王始知之,为位而哭,走使千里致奠,为经纪其丧,仍刻其遗文。人之爱名也如此。

孙太初玉立美髯,风神俊迈,尝寓居武林。费文宪罢相东归,访之,值其昼寝,孙故卧不起。久之,费坐语益恭,孙乃出,又了不谢。送之及门,第矫首东望曰:“海上碧云起,遂接赤城,大奇大奇。”文宪出,谓驭者曰:“吾一生未尝见此人。”

吴中如徐博士昌诗,祝京兆希哲书,沈山人启南画,足称国朝三绝。杨修撰之《南中稿》,丽婉至,华学士之《岩居稿》,清淡简远,俱远胜玉堂之作。然杨稿自南充王公刻外,绝不能佳。贵精不贵多,宁独用兵而已哉!

胡孝思尝为吾吴郡守,才敏风流,前後罕俪。公暇多游行湖山园亭间,从诸名士一觞一咏,题墨淋漓,遍於壁石。後迁御史中丞,抚河南。肃帝幸楚,为一律纪事云:“闻道銮舆晓渡河,岳云缥缈护晴珂。千官玉帛嵩呼盛,万国衣冠禹贡多。锁钥北门留统制,玑南极扈羲和。穆天八骏空飞电,湘竹英皇泪不磨。”刻之石。後以他事坐罢家居者数载矣,尝扑一贪令王联,其人为户部主事,以不职免,杀人下狱当死,乃指“穆天”、“湘竹”为怨望兄诅,而所繇成狱及生平睚眦,皆指为孝思奸党,春天之,上大怒,悉捕下狱,欲论死,分宜相陶真人力救解,久之乃罢免,犹摘杖孝思三十。当是时,孝思将八十矣,了不怖慑,取锦衣狱中柱械之类八,曰制狱八景,为诗纪之。众争咎孝思,掣其笔曰:“群正坐诗至此耳,尚何吾伊为!”孝思澹然咏不辍,曰:“坐诗当死,今不作诗,得免死耶?”出狱时,谢茂秦贻之诗,有云:“白首全生逢圣主,青山何意见骚人。”孝思方病杖创甚,呻吟间,犹口占韵以谢。人谓孝思意气差胜苏长公,才不及耳。

孝思守吴日,於诸生最好黄勉之王履吉袁永之,而不能知陆浚明。黄王俱不振以死,而永之领解甲第胪传。浚明再魁省会试,馆选第一,为给事中,主试浙江,时孝思以左参政与鹿鸣宴,颇遭讥讪,人两不与也。勉之为人本任诞,而矜局自位置,时引胜流为重,最称博洽;於文多拟古而不出自然,好持论而不甚当,负经济而寡切用,然视吴人肤立皮相者天壤矣。履吉玉立秀雅,饶酒德,使人爱而思之;诗笔翩翩华丽,足称名家。浚明高爽奇逸,尚气慷慨,急人之难甚於己,颇负用世才而不究。永之高狷自好,时有恪声。然二子文实清雅典则,非它琐琐比也。浚明不长於诗,亦不以诗自显。

黄才伯诗亦有佳语,如“青山知我吏情澹,明月照人归梦长”,又“长空赠我以明月,海内知心惟酒杯”,“门前马跃箫鼓动,栅上鸡啼天地开”,“倦游却忆少年事,笑拥如花歌《落梅》”,虽格不甚古,而逸宕可取。然至末句,乃自注云:“欲尽理还之喻。”盖此公作美官讲学,恐人得而持之也,可发词林一笑。

少陵句云:“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颇无关涉,为韵所强耳,後世不解事人翻以为法。至於北地所谓“郑綮骑驴,无功行县”,行县、骑驴既非实事,王续郑綮又否通人,生俗无谓,大可戒也。近代谢茂秦大有此病,盖不学之故。

江晖字景,文昭公澜子也。以翰林修撰为按察佥事,年三十六死。有文集曰《爰子集》。按《山海经》曰:“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发,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取以名集,别无深义。晖好以奇癖字作文,初若不易解者,解之得平平耳。王稚钦有诗嘲之云:“江生突兀扬文风,千奇万怪难与穷。博物岂惟精《尔雅》,识字何止过扬雄。古心已出《江丘索》上,邃旨或与神明通。求深索隐苦不置,一言忌使流俗同。令弟大篆逼钟鼎,绝艺耻作斯邕等。生也为文遗弟书,一出皆称二难并。纵有楚史不可读,满堂观者徒张目。少年往往致讥评,生也不言但扪腹。君不见好丑从来安可期,豪杰有时翻自疑。伯牙竟为知音惜,卞氏能无抱璞悲。请群宝此无易辙,圣人复起当相知。”读此大略可见。

黄五岳省曾言南城罗公好为奇古,而率多怪险俎之辞。居金陵时,每有撰造,必栖踞於乔树之巅,霞思天想。或时闭坐一室,客有於隙间窥者,见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气,皆缓履以出。都少卿穆乞伊考墓铭,铭成,语少卿曰:“吾为此铭,瞑去四五度矣。”今其所传《圭峰稿》者,大抵皆树巅死去之所得也。

“宫采初传长命缕,中官竞插辟兵符。”“衡阳刺史新除道,济北藩王已上书。”“雪後锦裘行塞外,有清啸满楼中。”“赐第近连平乐观,入朝新给羽林兵。”“儒生东阁承颜色,酋长西羌识姓名。”“繁花向日宜供笑,幽鸟逢春各异啼。”“老去自吹秦栗,西征曾比汉嫖姚。”“水落尽如雷电过,山回俱作凤皇飞。”“山学翠屏开作画,水从金谷泻成春。”“门迳近连驰道树,池塘遥接汉宫流。”“云裁玉叶和烟润,瀑油珠花映雨飞。”此嘉靖时为初唐者也。“细寸薛萝侵石径,深秋更稻满山田。”“业净六根成丰盛眼,身无一物到茅庵。”“空庭庐岳晴云色,燕坐浔阳江水声。”“虎患已从邻境去,猿声偏近郡斋前。”“万里辞家身是梦,三年作郡口为碑。”“绕院松林岚翠重,满庭蕉叶雨声多。”“清樽自对丛花发,高枕无如啼鸟何。”此其稍变而中唐者也。

吾友宗子相,天姿奇秀,其诗以气为主,务於胜人,间有小瑕及远本色者,弗恤也。吴明卿才不胜宗,而能求诣实境,务使首尾匀称,宫商谐律,情实相配。子相自谓胜吴,默已不战屈矣。徐子与斟酌二子,颇得其中,已是境地,精思便达。梁公实工力故久,才亦称之,尝为别余辈诗一百韵,脍炙人口。惜悟汗未几,中道摧殒,每一念之,不胜威明绝锷之痛。

子相自闽中手一编遗余,乃五七言近体,予摘其佳句书之屏间,虽沈侯采王筠之华,皮生推浩然之秀,不是过也。世言古今不相及,殊,有识者当辨之耳。中联寄赠予者,如“万里蘼芜色,秋风一夜深”,又“一身诗作癖,万事酒相捐”,“枕簟疏秋雨,江山隔暮烟”,又“金山一柱立,沧海万波随”,又“愁来失俯仰 ,书去畏江河”,又“屡书心尽折,一字眼堪枯”,又“袖中芳草寒相负,马首梅花春自怜”,“孤角千家沧海戍,故人双鬓蓟门烟”。他作如“开尊销夜烛,听雨长春蔬”,又“尔辈甘云卧,吾生岂陆沉”,又“宦情疏病後,世事得愁先”,又“青山移病远,白雁寄书轻”,又“忽雨新枫橘,如云长蕨薇”,又“江树低从密,溪流曲更分”,又“雨气千江入,秋声万木多”,又“日落中原紫,天高北斗垂”,又“夜立残砧杵,园行久薛萝”,又“江平低雁翼,潮落进渔竿”,又“星河双杵夕,风雨七陵秋”,又“战伐乾坤色,安危将相功”,又“白雪孤调世,黄金巧识人”,又“种橘开新溜,寻芝数落霞”,又“生难看白发,死岂负青山”,又“谁家羌笛吹明月,无数梅花落早春”,又“愁边鸿雁中原去,眼底龙蛇畏路多”,又“冲泥匹马时时立,入俯寒云片片孤”,又“绝壁昼开风雨色,断虹秋挂薛萝长”。结句如“登楼知有赋,莫向众人传”,又“浮生同远近,斟酌向鸬鹚”,又“泰陵千古泪,一洒翠华东”,又“吾将付风雨,片片作龙鳞”,(赋{旬}。)又“自知寒色甚,不敢怨明珠”,又“蓟门旧侣能相忆,八月双鸿起太湖”,又“衣裳岁暮吾将换,好与青山长薛萝”,又“浮生转觉江湖窄,难把衣裳任芸荷”,又“醉来偃蹇三湘里,更是何人《白雪篇》”,又“江门十里垂杨色,莫把时名负钓纶”,精言秀语,高处可掩王孟下亦不失钱刘。

谢茂秦曳裾赵藩,尝谒崔文敏铣,崔有诗赠之。後以救卢次囗便,北游燕,刻意吟咏,遂成一家。句如“风生万马间”,又“马渡黄河春草生”,皆佳境也。其排比声偶,为一时之最,第兴寄小薄,变化差少。仆尝谓其七言不如五言,绝句不如律,古体不如绝句,又谓如程不识兵,部伍肃然,刁斗时击,而寡乐用之气。

吾尝合刻卢次囗便俞仲蔚及茂秦集,盖取次囗便骚赋,俞五言古,谢近体为一耳。然歌行既乏,绝句亦少。俞尝有《宝剑篇》,中云:“海内尝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如此语亦不可多得。

徐子与之於各体,无所不工。明卿乃有独至。

李于鳞文,无一语作汉以後,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其自叙乐府云:“拟议以成其变化。”又云:“日新之谓盛德。”亦此意也。若寻端议拟以求日新,则不能无微憾,世之君子,乃欲浅摘而痛訾之,是訾古人矣。

文繁而法,且有委,吾得其人曰李于鳞。简而法,且有致,吾得其人曰汪伯玉。

余尝有《漫兴》十绝,其一云:“野夫兴到不复删,大海回风生紫澜。欲问济南奇绝处,峨眉天半雪中看。”於乎!此义邈矣,寥寥谁解者。

于鳞与子与书云:“许殿卿《海右集》属某中尉为序,不佞尝欲畀诸炎火,乃周公瑕亦曰是。既已,不能禁其传,然不可以欺智者,亦唯任之。”昨欧桢伯访海上云:某谓于鳞近过一国尉园亭赋诗,落句云“司马相如字长卿”,鄙不成语乃尔,定虚得名耳。此正是游戏三昧,似稚非稚,似拙非拙,似巧非巧,不损大家,特此法无劳模拟耳。于鳞之欲焚某序,的然不错也。

于鳞才可谓前无古人,至於裁鉴,亦不能无意。向余为其《古今诗删》序云:“令于鳞而轻退古之作者,间有之;于鳞舍格而轻进古之作者,则无是也。”此语虽为于鳞解纷,然亦大是实录。

始见于鳞选明诗,余谓如此何以鼓吹唐音。及见唐诗,谓何以衿裾古《选》。及见古《选》,谓何以箕裘《风雅》。乃至陈思《赠白马》、杜陵李白歌行,亦多弃掷。岂所谓英雄欺人,不可尽信耶?

于鳞为按察副使,视陕西学,而乡人殷者来巡抚。殷以刻名,尤傲而无礼,尝下檄于鳞代撰奠章及送行序,于鳞不乐,移病乞归,殷固留之。入谢,乃请曰:“台下但以一介来命,不则尺踬见属,无不应者,似不必檄也。”殷愕然起谢过,有所属撰,以名否则往。而久之复移檄,于鳞恚曰:“彼岂以我重去官耶!”即上疏乞休,不待报竟归。吏部惜之,用何景明例,许养疾,疾愈起用,盖异数也。于鳞归杜门,自两台监司以下请见不得。去亦无所报谢,以是得简倨声。又尝为诗,有云:“意气还从我辈生,功名且付儿曹立。”诸公闻之,有欲甘心者矣。

于鳞一日酒间,顾余而笑曰:“世固无无偶者,有仲尼,则必有左丘明。”余不答,第目摄之遽曰:“吾误矣。有仲尼,则必有老聃耳。”其自任诞如此。

于鳞尝为朱司空赋《新河》诗,中一联曰:“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不知者以为上单下重。按三月水谓之桃花水,为害极大。此联不惟对偶精切,而使事用意之妙,有不可言者。阚る《九州记》:“正月解冻水,二月白苹水,三月桃花水,四月瓜蔓水,五月麦黄水,六月山矾水,七月豆花水,八月荻苗水,九月霜降水,十月後槽水,十一月走凌水,十二月蹙凌水。”

于鳞自弃官以前,七言律极高华,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语,不轻变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晚节始极旁搜,使事该切,措法操纵,虽思探溟海,而不堕魔境。世之耳观者,乃谓其比前少退,可笑也。歌行方入化而遂没,惜其不多,寥寥绝响。

余为比部郎,尝与蔡子木臬副、徐子与主事、吴明卿舍人、谢茂秦布衣饮。谢时再游京师,诗渐落,子木数侵之,已被酒,高歌其夔州诸咏,亦平平耳。甫发歌,明卿辄鼾寝,鼾声与歌相低昂,歌竟,鼾亦止,为若初醒者,子木面色如土,虽予辈亦私过之。子与复与子木论文,不合而罢。後五岁,子木以中丞抚河南,子与守汝宁,明卿谪归德司理、张肖甫谪裕州同知,皆属吏也。子木张宴,备宾主,身行酒炙,曰:“吾乌得有其一以慢三君子。”寻具疏荐之。余谓子木雅士不俗,居然前辈风,近更寥寥也。

王允宁为修撰时,余尝一再识之,长大白皙,谈说时事,慷慨激烈,男子也。远则祖述司马少陵,近则师称北地而已,意不可一世士。又好骂人,人多外慕而中畏之。其所最善者,孙尚书升,时为中允。其同年敖祭酒,以书规切之,允宁答云:“仆犹夫故吾耳。顾於南中不宜,且南中亦不宜於吾,以故人取其近似者以为名,曰伉厉守高也。且仆戆直朴略,受性已定,犹仆之貌,修广颡,昂首掀眉,揭膺阔步,皆造化陶冶,不可移易。古之挟仙术者,能蜕人骨,不能易人貌。今公责仆勿高忽卑,择中而居之,亦尝有以里妇之效颦闻於公者乎?仆即死勿愿也。”允宁後念其母老病,乞南,得国子祭酒。归省,道经华山,为文祭之,大约以母素敬神而不蒙庇,即愈吾母病,吾太史也,能为文以不朽神,其辞颇支离怪诞。居无何,以地震死。西安李户部愈素恨允宁,假华山神为文詈而﹃之,今并传关中。

谢茂秦的来益老讠孛,尝寄示拟李杜长歌,丑俗稚钝,一字不通,而自为序,高自称许,甚略云:“客居禅宇,假佛书以开悟。暨观太白少陵长篇,气充格胜,然飘逸沉郁不同,遂合之为一,入乎浑沦,各塑其像,神存两妙,此亦摄精夺髓之法也。”此等语何不以溺自照。又俞仲蔚古调本是名家,五言律亦不恶,沾沾为七言律不已,何也?乃知宇宙大矣,无所不有。

王允宁生平所推伏者,独杜少陵。其所好谈说,以为独解者,七言律耳。大要贵有照应,有开阖,有关键,有顿挫其意主兴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要之杜诗亦一二有之耳,不必尽然。予谓允宁释杜诗法如朱子注《中庸》一经,支离圣贤之言,束缚小乘律,都无禅解。

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五言古,出西京建安者,酷得风神,大抵其体不宜多作,多不足以尽变,而嫌於袭;出三谢以後者,峭峻过之不甚合也。七言歌行,初甚工於辞,而微伤其气,晚节雄丽精美,纵横自如,烨然春工之妙。五七言律,自是神境,无容拟议。绝句亦是太白少伯雁行。排律比拟沈宋,而不能尽少陵之变。志传之文,出入左氏司马,法甚高,少不满者,损益今事以附古语耳。序论杂用《战国策韩非》诸子,意深而词博,微苦缠忧。铭辞奇雅而寡变。记辞古峻而太琢。书牍无一笔凡语。若以献吉并论,于鳞高,献吉大;于鳞英,献吉雄;于鳞洁,献吉冗;于鳞艰,献吉率。令具眼者左右袒,必有归也。

冯汝言纂取古诗,自穹古以至陈隋,无所不采,且人传其略,可谓词家之苦心,艺苑之功人矣。然远则延寿《易林》、《山海经图赞》,近而周兴嗣《千文》,皆在所遗,恐当补录。

乔景叔世宁己酉岁以楚藩参入贺万寿,余时见之,短而髯,温然长者也。所有行卷,仅百馀篇耳,颇脍炙人口。又十馀年,景叔卒。近有以其《丘隅集》来者,云景叔所自选。余犹记其行卷内一七言律《寄王太史元思谪戍玉垒》者云:“学士两朝供奉年,《上林》词赋万人传 。一从玉垒长为客,几放金鸡未拟还。闻道买田临灌口,能忘归马向秦川。五陵他日多豪俊,空望在南尺五天。”词颇佳,而集不之选,何也?集诗小弱不称,岂梓行者有长吉友人之恨耶?闻康德涵卒後,佳文章俱为张孟独摘取,今其集殊不满人意。以此,予於于鳞,不为删削耳。

太原兄弟,俱擅菁华;(贡上冲、司直氵孝、司勋氵方、虞部濂。)汝南父子,嗣振骚雅。(省曾姬水。)徵仲三绝,彭嘉有二。道复二妙,括得其一。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

皇甫子安之东览,古《选》颇胜;子遁之禅栖,近体为佳。子安卒,蔡子木以计哭之云:“五字沉吟诗品绝,一官憔悴世途难。”可谓实录。蔡生对余读,辄哽咽泪。又华先生哭施子羽云:“生前独行殊寡谐,死後遗文更谁辑。”比之“一领青衫消不得”者,更神伤矣。

余十五时,受《易》山阴矣行简先生。一日,有鬻刀者,先生戏分韵教余诗,余得“漠”字,辄成句云:“少年醉舞洛阳街,将军血战黄沙漠。”先生大奇之,曰:“子异日必以文鸣世。”是时畏家严,未敢染指,然时时取司马班史、李杜诗窃读之,毋论尽解,意欣然自愉快也。十八举乡试,乃间於篇什中得一二语合者。又四年成进士,隶事大理,山东李伯承烨烨有俊声,雅善余持论,颇相下上。明年为刑部郎,同舍郎吴峻伯王新甫袁履善进余於社。吴时称前辈,名文章家,然每余一篇出,未尝不击节称善也。亡何,各用使事,及迁去,而伯承者前已通余於于鳞,地时为余言于鳞也,久之,始定交。自是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已于鳞所善者布衣谢茂秦来,已同舍郎徐子与梁公实来,吏部郎宗子相来,休沐则相与扬扌乞,冀於探作者之微,盖彬彬称同调云。而茂秦公实复又解去,于鳞乃倡为五子诗,用以纪一时交游之谊耳。又明年而余使事竣还北,于鳞守顺德出,茂秦登吴明卿,又明年同舍郎余德甫来,又明年户部郎张肖甫来,吟咏时流布人间,或称“七子”或“八子”,吾曹实未尝相标榜也。而分宜氏当国,自谓得旁采风雅权,谗者间之,眈眈虎视,俱不免矣。

余自遘家难时,橐饣之暇,杜门块处,独新蔡张助甫为验封郎,旬一再至。余固却之,张笑曰:“足下乃以一吏部荣我乎?”余归,张亦竟左迁以去。自是吾党有“三甫”,肖甫之雄爽流畅,助甫之奇艇超诣,德甫之精严稳称,皆吾所不及也。

吾弟世懋,自家难服除後,一操觚,遂尔灵异,神造之句,凭陵作者。唯未为古乐府耳,其他皆具体而微。吾偶遗信问于鳞漫及之曰:“家弟轶尘而奔,咄咄来逼空,赖其好饮,稍自宽耳。”于鳞亦云:“敬美视助甫辈自先驱,视元美雁行也。尝取谢句‘花萼嘤鸣’标君家兄弟,不然耶?”又一书云:“敬美乃负包宗含吴之志,称天下事未可量,眈眈欲作江南一小英雄。寻将火攻伯仁,柰何不善备之也。”其见赏如此。

吴人顾季狂颇豪於诗,不得志吴,出游人间,每谓余不满吴子辈,至有笔之书者,间一有之,而未尽然也。记中年挂冠时,命游屐与诸子周旋。章道华用短,不入卑调;刘子威用长,不作凡语;周公瑕挫名割爱,潜心吾党;黄淳父丽句精言,时时惊坐;王百苟能去巧去多,便足名世;魏季朗滔滔洪藻;张幼于朗朗警思;伯起正自斐然;鲁望必为娓娓。对陆叔平俞仲蔚,便似见古人。又云间莫云卿练川殷无美词翰清丽,时时命驾吾庐。步武之外,有曹甥子念者,近体歌行酷似其舅。王君载者,能为《骚》赋古文,饶酒德,亦何尝落莫也。吾在晋阳有感云:“借问吴阊诗酒席,十年鸡口有谁争。”殆是实录。

吾於诗文不作专家,亦不杂调,夫意在笔先,笔随意到,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有境必穷,有证必切,敢於数子云有微长,庶几未之逮也,而窃有志耳。

有氏二女,居九成之台,得天燕,覆以玉筐。既而发视之,燕遗二卵,飞去不返。二女作歌,始为北音。禹省南土,涂山 之女令其媵候禹於涂山之阳。女乃作歌,始为南音。夏后孔甲田於东阳山,天大风晦,入民室,其主方乳,或曰:“后来,良日也,必吉。”或曰:“不胜之,必有殃。”孔甲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後折囗,斧断其足。孔甲曰:“呜呼命矣!”乃作《破斧》之歌,始为东音。周昭王之右辛馀磨,有功,封於西翟,徙西河而思故处,始为西音。所谓四方之歌,风之始也。若在朝而春天者,被之钟鼓管龠为《雅颂》。秦青响遏行云,虞公梁上尘起,韩娥之音,绕梁三夜,临乘老姥,傅谷数日,绵驹王豹之流,皆咸歌之圣者,然亦单歌不合乐。以後《江南》《子夜》《前溪》《团扇》《懊》这属,是其遗响。唐妓女所歌王之涣高及伶工歌元白之诗,皆是绝句。宋之词,今之南北曲,凡几变而失其本质矣。叭吴中人棹歌,虽俚字乡语不能离俗,而得古风人遗意。其辞亦有可采者,如陆文量所记:“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它州?”又所闻:“约郎约到月上时,只见月上东方不见渠。(音其。)不知奴处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处山高月上迟。”即使子建太白降为会晤谈,恐亦不能过也。然此田红和劳之歌,长年樵青,山泽相和,入城市间,愧汗塞吻矣。然则听古乐而恐卧者,宁独一魏文侯也?

正德间有妓女,失其名,於客所分咏,以骰子为题,妓应声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抛掷到如今。”极清切感慨可喜。又一妓得一联云:“故国五更蝴蝶梦,异乡千里子规民。”亦自成语。

潮阳苏福八岁赋《初月》诗:“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於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惜乎十四而夭。令陈白沙庄定山白首操觚,未必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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