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板起脸:“那不行,你必须得等,不跟他成亲也要跟他说清楚再说。我明白告诉你,即使师兄真不回了,我也不会娶你的,我不能误你一生。我喜欢你,但我不喜欢女人,要不是这样,我可能也不会跟梅香分开。”
“鬼话,你喜欢我就是喜欢女人,我不是女人呵?”
“这喜欢不是那喜欢。”
“有这喜欢我就知足了,不一定要那喜欢。”
“莫讲蠢话。”
“我讲的是真心话,真的,有你的这种喜欢,我心里就舒服,就熨贴,就踏实,什么都不怕。那种喜欢连畜生都晓得,有没有都无所谓,而你的喜欢并不是人人都有的,它比那种喜欢金贵得多。玉成哥,我喜欢你的这种喜欢,你就再喜欢我一次,像在青龙溪时一样,抱着我的脚睡一晚,好么?跟你巴皮巴肉,我心里几多欢喜呵。”小雅抓住覃玉成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他感到手被蛇咬了一口——不会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吧?——赶紧将小雅的手甩脱,闷声说:“不行。”
“为什么?”
“天又不冷,没道理抱你的脚睡啊!”
“人家心里冷嘛。”小雅不高兴了,别过脸看着墙壁,过一会,缓和了口气说,“那就等天冷了你再来,好么?”
“好,等天冷了再说。”
覃玉成嘴里说着,心里却想,也许天冷了的时候师兄就回来了呢。
他起身取下煤油灯的罩子,挑了挑灯芯,又给小雅倒了一杯水,嘱咐她看书莫看得太久,早点歇息,准备离开。
这时掩着的门开了一条缝,挤进来一个脑袋。是袁五拐子,他摇晃着一张阴阳怪气的脸说,哟,玉成,这么夜了还赖在小雅房里搞什么啊?覃玉成忙说,我跟小雅说点事。袁五拐子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有什么事啊?小雅生气了,挺起身子说,不关你的事,你少打听!袁五拐子脑壳一偏,哪么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南门坊的住户呵,要是出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传出去了不好听,我脸上也不光彩嘛!小雅你是房东,可也是个女伢,名声要紧,我是替你着想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怕你太孤单了把持不住,不要好心当了驴肝肺啊。小雅说,你莫疯狗乱汪汪,南门坊的事用不着你操闲心!你只记着哪天把三年的房租交了就行!
袁五拐子嘿嘿一笑,脑袋缩回去,脚步很重地下楼去了。
小雅气得脸都白了,腿一翘就往床下溜,覃玉成赶紧拦住了她。
住进南门坊的外来户还剩下三户没搬走,他们也没有搬走的打算。在袁五拐子的影响下,也没人交房租了。覃玉成和小雅面子薄,都羞于讨债,人家一推说手头没钱,就不好意思多说。其实,三户人家都在外做了事,手头不至于那么拮据,再说,那点房租也是象征性的,比外面便宜得多。可人家不情愿交,你总不至于去掏人家口袋吧?何况,当初是你主动请人家进来住的,说是说暂住,人家没地方去,你总不能赶人家走。可恼的是,这些人还随意在院子里搭灶、养鸡,伢儿到处拉屎也不收拾,搞得乱七八糟。不仅如此,久而久之,他们不光心安理得,连说话的口气都有反客为主的味道了。院子弄成了这种情形,杂货店也收益甚微,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覃玉成一直深感内疚,他已经无法收拾这个乱摊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南门坊的事都只有等师兄回来才厘得清。
两人沉默着,柚子花的香气在四周氲氤,闷人得很。过了一会,覃玉成安慰小雅,莫跟别人一般见识,等师兄回来,都会好起来的。他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刚刚倒在床上,就又听到板壁笃笃响,小雅在壁缝里说:“玉成哥,你莫忘了你刚才的话呵。”
“刚才哪句话?”
“你答应等天冷了就来给我暖脚的话。”
天气不经意间就冷了,灯笼似的柚果由青变黄了,天上飘起了雪花,屋檐上挂起了冰柱,可季惟仁还是没有消息。这时已经是民国三十七年的腊月,由于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物价猛涨,钞票贬值,引发市民的恐慌,几天之间,竟然将南门坊杂货店的商品抢购一空。覃玉成急于补货,成天东奔西走,早把对小雅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天天气奇冷,柚子树的叶片上结了一层薄冰,风一吹就碰得丁丁的响,人人袖着手缩着脖子呵着气,整座窨子屋仿佛冻得缩小了一圈。晚上,覃玉成特意生了一盆炭火端到小雅房间。小雅说,玉成哥,忘记你的话了吧?覃玉成说,什么话啊?小雅说,你莫跟我装糊涂,不晓得天冷了我需要暖脚了么?覃玉成说,我这不给你生火了?小雅说,炭火又不能放到被窝里去,我要你拿人暖,不是拿火暖。玉成哥你也学会耍赖了,真是有长进啊,看来南门坊发家有望了。
小雅的这句话很重,覃玉成只好乖乖地替她暖脚。关门之前,他两眼紧张地往楼下扫了一圈,还好,都睡了,没人注意。他不敢看小雅亮幽幽的眼睛,先吹了灯,才摸索着脱衣上床。刚刚溜进被窝,小雅就毫不客气地搂住了他的双脚。他也只好礼尚往来,轻轻地将她两只玲珑小脚夹在腋下。小雅是早有准备的,她的双脚喷吐着雪花膏的芳香气息。闻着这气息覃玉成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脚,他的脚可能有点臭,会熏着小雅。小雅显然不介意,她将他的脚搂得更紧了,并且,将她柔软得像热豆腐一样的面颊贴在他的脚背上。
覃玉成通宵没有睡踏实,毕竟,不是在青龙溪逃难时的那种情形了。他两眼盯着窗户,唯恐有人偷看。脚也不敢动,生怕踢到小雅的胸脯。身体长时间地僵直着,很难受。天亮之前,他迷迷乎乎地将嘴巴贴到小雅的脚上去了,好像还亲了一下。梦中的小雅好像有知觉,也亲了他的脚一口。他像被热烙铁烫了一下,马上惊醒了。幸好小雅的鼾声均匀而安详,他的慌乱才得以慢慢平息。窗口露出晨曦,他再也睡不下去了,悄悄地抽出脚来,穿上衣服潜回自己的房间里。
当夜晚再次来临,他再次生了炭火端到小雅房间去时,他很严肃地说,小雅,我只能让炭火给你暖脚了,袁五拐子的话不是没道理的,我不能坏了你的名誉,还是等师兄回来吧,他若不回来了,我再给你暖脚。小雅一下子就变乖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我听玉成哥的,我们就一起等师兄吧,再等一年,如果一年还没消息,那你就替我暖脚,暖一辈子脚。
他们就继续等。
没等到一年,只等了八个多月,他们就有了季惟仁的消息。
对他们来说,改朝换代的巨大变化就是在这八个月里发生的。起先是听说解放军攻占了武汉,正沿着长江和莲水往西推进,而国军则不堪一击,节节败退。莲城不少官商人家纷纷逃离。接着国军暂编第五师进驻莲城,在被日本人炸垮还没修复的半截城墙上筑起了防御工事,要与解放军决一死战。为视野开阔便于作战,国军要撤掉东门外的民房,居民不肯,他们就要放火烧,这一下惹怒了民众,他们在地下党的带领下以大刀、木棒、扁担作武器奋起抗争,迫使国军作罢。解放军的炮声隆隆地传来了,他们以为,莲城会有一场恶战,关上大门,惴惴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枪声零零星星地响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开门一看,却发觉国军早已没了踪影,坐在街旁屋檐下打瞌睡的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不久,一张布告贴到了南门坊的白墙上,人民政府宣布成立,莲城也建置为市了。
公元1949年10月1日,新政府在公墓广场举行万人集会,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街上人很多,秩序有点乱,覃玉成不放心小雅出去,就让她在家守柜台,自己打着一面三角小旗前往会场。会场上万头攒动,锣鼓喧天,鞭炮炸出团团青烟,气氛格外热闹。覃玉成跟着大家一起举拳头喊口号,觉得很新鲜,心里兴奋莫名。心想,如果有人下请帖,他是很乐意把月琴拿来扯开喉咙弹唱一番的。他望着松树枝搭的彩拱门和拱门后的主席台,台上那些新政权的官员们衣服杂乱,有的穿军装挽着袖子,有的中山装领子扣得十分严谨,还有的则长衫拖地,脸上都无一例外的洋溢着兴奋与喜悦。覃玉成好奇地辨认着那些陌生的面容,当他扫过其中一张瘦削的白脸时,他的目光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一张五年不见了的脸,一张只有师兄季惟仁才有的脸。
覃玉成心中一跳,疑惑不已。他和小雅设想过多次,季惟仁是国军的军官,要么是战死在沙场,要么是逃回家乡,怎会穿着解放军的军服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这里呢?覃玉成往前头挤了几步,瞪大眼睛一看,那鼻梁,那眉眼,不是师兄又是谁呢!他高兴地举起双手,往空中一蹦。他相信师兄看见了他,但师兄脸上并无特别的反应,好像没有认出他来,唉,只怪人太多了!
集会完之后是游行,领导们从台上下来了。覃玉成赶紧挤过去,他想跟师兄打个招呼,告诉师兄小雅在家等着他呢。可他这个喜欢到茶馆里唱月琴的人立即被维持秩序的民兵认出来了,他们叫着他的名字命令他不要乱挤,要按所属街道排队游行。他被推进了队伍里,但他仍然很高兴,师兄到底还是回莲城来了,还做了官,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当游行队伍途径南门坊的时候,覃玉成再也按捺不住,脱离队伍嗖地窜入门内,冲着正看热闹的小雅喊,小雅小雅,师兄回来了!
小雅问,你看到了?
覃玉成说,看到了,他站在主席台上呢!
小雅又问,他是今天回来的还是早就回来了?
覃玉成怔了怔说,应该早几天就回来了吧。
小雅望着门外的游行队伍说,其实刚才我也看到他了,他和那些当官的走在最前头,我仔细看了他的脸,他瘦了些,我站在门槛上想让他看到,可是他一眼都没朝南门坊看。
人太多了,他顾不过来呢。
小雅鼻子哼了哼,脸上很很淡然的样子。
覃玉成说,小雅,你好像不高兴?
小雅说,没有呵,我的高兴在心里呢,师兄平安回来了,我哪么不高兴呢?可是,只要他不进南门坊的门,他就跟我没关系,他就还不算真的回来。
覃玉成忙安慰她,小雅你莫想多了,师兄当官了,他忙呢,等忙过这一阵他就会来的,说不定,吃中饭的时候他就来了呢,我们等着吧!
可是吃中饭的时候季惟仁没来,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来,到了第二天晚上,仍没见季惟仁上门。倒是南门坊里的外来户都晓得了小雅的未婚夫回莲城做了官,纷纷向小雅表示恭喜。袁五拐子的大嘴巴闲不住,院里院外地嚷嚷,小雅命好呢,小雅就要做官太太了呢,小雅你几时搬到官府上去啊?你要是走了我们都会想你的呢!小雅懒得理袁五拐子,脸上还是那样淡淡的,与已无关的样子。
覃玉成想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继续拿一些没用的话宽慰她。
小雅便说,玉成哥你不要再说了,他爱回不回,他不回我正好要你替我暖被窝呢!
覃玉成说,要不,我去找找他?
小雅眉毛一竖,你可别犯贱。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随他去吧。你要是去了,我可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