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将眼睛对准那条板壁缝隙,只见堂屋里二道疤津津有味地吃着菜,喝着酒,满面泛着油光,吃得十分惬意。婆婆仍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侍候着他。爹将一个布包放到桌上,无歉疚地说,实在对不起,家底就这样,我只能给你凑二十块光洋了。二道疤瓮声说,你想就这么打发我啊?二十块光洋,我只能买那把德国撸子的皮套子呢!爹说,你也不是不晓得,这年头做生意不易,我也只用了不到一桶桐油……再说如今都兴用纸钞了,我到哪去给你筹这多光洋啊?二道疤起了高腔,哎覃老板,我可不管你用了多少,我们可是一诺千金呵,当初你也没反口的!我也不是不体谅你的难处,可是瘦死的骡子也比马大,我就不信你家就穷成这样了。退一万步讲,你手头真没有,也可以去借嘛!爹唯唯喏喏的,一时竟说不出话,身影在灯光下瑟缩成墨黑的一团。
梅香真没想到,一个在儿子面前那么凶悍的父亲,此刻却变得如此懦弱。这个二道疤也真是太霸道了,他是欺你覃家无人呢!一股怒气充塞了她的胸膛,丰满的前胸擦着板壁起伏不止。她终于按捺不住了,扯了扯衣襟,打开门,几步就跨到了堂屋里,冲着二道疤叫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家替你借钱?”
二道疤一愣,两眼直直地瞪着梅香,眨巴眨巴眼睛,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抓住梅香的一只手,用力地摇晃一下,嘶哑着嗓子叫道:“夭夭,你是夭夭,我总算找到你了我的夭夭!”
梅香用力将他的手甩脱了,连珠炮似的道:“你莫瞎了眼!我不是你那个什么妖妖,我是人,我是覃家的新媳妇!我以后就是一方晴的当家人!我可不让你来乱讨钱,败了我的家当!你没钱花不关我覃家的事,你到别的地方找钱去!”
二道疤揉了一把眼睛,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梅香一番,眼里的亮光才黯淡下去,转头对覃有道说:“你家从哪里讨了个这样的泼媳妇来?”又扭头冲梅香道,“做媳妇的要守妇道,大人讲话小的不能插嘴,借不借钱不关你事,躲一边去吧!”
梅香毫不示弱:“你从覃家拿走一个铜板都有我的份,怎不关我事?你霸蛮把赌来的桐油放到我家,根本就是强买强卖嘛,没有道理嘛!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嘛!我家只用了你一桶油,顶多只能按行市给你一桶油的价钱,剩下的四桶你可以拿走,我们不要!所以,爹给你的这二十块光洋,你也只能拿十块走。其实要说起来,我不给你钱,也是为你好,是替你着想!”
“噢?此话怎讲?”二道疤瞪着梅香。
梅香说:“你不是说,要了钱去买德国撸子杀人报仇么?我们给了你钱,不就害了你么?杀了人是要偿命的,你没日子过的!”
二道疤说:“那要是杀的坏人呢?”
梅香说:“坏人也是人,也是一条命,如果他命不该绝而你杀了他,你是会遭报应的。你既和覃家来往,也算是一种缘分,我们不该让你遭报应是不是?”
二道疤噎住,抠了抠头皮,才咧嘴一笑,对覃有道说:“覃老板,我要恭喜你,一方晴总算有了一副伶牙利齿!做生意像你这样一棒打不出个屁是不成的!”
覃有道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二道疤扭身朝梅香伸出一根拇指翘了翘,点头道:“嗯,够胆,敢这样跟我说话的女子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佩服!就冲这一点,我也就依你的,只拿十块光洋算了,剩下的那几桶桐油也不找你们要钱了。将心比心,你家也是小本生意,日子并不宽裕。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覃有道马上道:“你尽管说。”
二道疤瞟着梅香说:“你太像夭夭了,我不晓得是哪个让你长得这么像的。我快二十年没见到夭夭,真的想死她了,有时候我就想,能够再抱一抱夭夭,我死也心甘了……所以,我想让你当一下夭夭,让我抱一抱。”
覃有道与覃陈氏面面相觑。
梅香面不改色:“别人的媳妇,你好意思抱?”
二道疤梗着脖子说:“我不是抱别人,是抱夭夭。”
梅香说:“你非抱不成?”
二道疤道:“我的脾气你爹是晓得的。”
“好,既然你对夭夭如此痴情,我就当一回夭夭,让你做一回梦抱一下吧。”
梅香说着转过身体背对着二道疤,双手捂住了脸孔。覃陈氏想制止她,伸手拉了她一下,但梅香站原地没动。二道疤慢慢地走拢,眼睛一眯,就张开两只粗壮的臂膀将梅香拦腰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往怀里勒,他身上的酒气和汗酸味冲得她脑壳发晕。她双手往外撑,无奈他力大无比,像铁箍般越抱越紧,她眼前一黑,竟然透不过气来了!呆在一旁的公公婆婆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一时束手无措。这时林呈祥突然跑了出来,抓住二道疤一只膀子猛地一扯,大声说:“好了好了,莫抱太紧了,把新媳妇勒死不说,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二道疤松了手道:“是么?新媳妇就有喜了,怎不早说?你不像是覃家的崽吧,你哪么晓得的?”
林呈祥道:“我是覃家的伞匠师傅,天天一口锅里吃饭,哪里不晓得呢?想也想得到哇,她这样的结实媳妇,像一丘肥田,种子一撒下去就会发芽长根的。”
“那就恭喜新媳妇早生贵子了!我二道疤说一不二,就此告辞,若有打扰,多多包涵!”二道疤冲覃有道拱手作揖,然后从桌上的布包里拿了十块银元,往怀里一塞,转身就出了堂屋门。
覃有道紧跟着送他到了门外,眼见得那个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才深深地松一口气,末了,又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也是个造孽的人呢!”覃陈氏则连连拍打着梅香的衣服,又仔细端详她身体各处,仿佛怕哪里少了一块似的。林呈祥立在一旁,嘴角挑起了一缕笑意。梅香心里怪怪的,嗔道:“谁要你乱说我有喜了?”
林呈祥说:“我要不诈他一句,他会把你抱溶了!”
梅香挖他一眼:“那也不关你的事!”
林呈祥说:“帮主家说话,是我应当的嘛,一来替你解了围,二来又讨了个好兆头,何乐不为呢?你莫把好心当成了烂萝卜噢!”
覃陈氏忙插嘴说:“那是那是,多谢林师傅啊,要是梅香真的有喜了,请你多吃几个红鸡蛋!”
夜里,梅香想着这一天里发生的事,许久没有睡着。好多的念头像蚂蚁一般在她心上爬来爬去。其中有一只蚂蚁对她说:覃玉成对你若像二道疤对那个夭夭一样痴心,又像林呈祥一样天天守在你身边,那你这一世就别无他求了,唉,玉成呵玉成,难道我在你眼里就不如一把月琴么?但她觉得不应当让这只蚂蚁这么说,她从心里将它赶走了。她看了看窗外穿行在云彩中的一弯残月,感觉到了阵阵的秋寒,于是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睡意朦胧中,梅香感到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南门坊里静得连头发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特别是向晚时分,偌大的窨子屋像是一座深山古庵,世间所有的声响都关到了它的大门之外,院落沉寂,天光黯然,让人感到有许多不可知的事物掩蔽在它黢黑的花窗和浓重的阴影后面。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之中,覃玉成总会不知不觉的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那种寂静气氛。
初来乍到的覃玉成并没有马上摸到他憧憬的月琴,而是拿起了扫把。这也是惯例,当徒弟的首先要帮师傅做好家务。他接过了清早洒扫庭院的工作,白天还要帮厨娘杨妈打下手,择择菜挑挑水之类,或者到铺面上去做点零碎事。除了外出应酬和交涉生意外,南门秋基本不管店铺里的事,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在家时也多半呆在书房里,很少在院子里露面。覃玉成便很容易的联想起那个隐蔽在广济医院后院里的疯女人,师傅或许把许多时间都花到她身上去了吧?
南门秋的身影一出现,覃玉成渴望的眼神就瞟着他。
师傅什么时候开始教他弹月琴呢?
覃玉成不敢问,只能默默地等待。他住在后院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天花板就是屋顶。闲下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几片玻璃亮瓦发呆。其实呢他的等待并不算长,这天他正在床上躺着,楼梯吱喀吱喀响了,南门秋走进门,把两本唱本放在小桌上。南门秋说,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不过所有的曲目都是用工尺谱记载的,要他先抄一抄,熟悉熟悉,再慢慢地教他。还说,现在外面虽然时兴用简谱了,但还是工尺谱耐看,过得旧,古色古香,用起来有味。南门秋用瘦长的指头点在谱子上,教了他几个音符,并且视唱了其中一小段。当师傅磁性的嗓音在覃玉成耳边响起的时候,一道电流沿着他的头皮窜了过去,他全身都有了轻微的酥麻之感。
南门秋一走,覃玉成找冯管家要来了笔墨纸砚,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抄起唱本来。对他来说,那些符号既是古老的,也是古怪的,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因为它们既是某个唱段里的一个音,也是琴弦上的一个点,只要你拨动它,它就会发出熟悉的音律。覃玉成抄了两天后,就有点无师自通的味道了,因为有些曲目是他熟悉的,耳熟能详了的,他比照着唱,边抄边哼,居然就将大部分的音符都唱对了。
这天他边抄边唱,有点忘形了,南门秋到了身边也浑然不觉。直到师傅重重地咳嗽一声,他才红着脸放下了笔。南门秋说:“你本事蛮大呵,就晓得唱了,用不着我教了嘛。”口气虽然十分温和,却窘得覃玉成不知说什么好。南门秋检查一遍他抄的谱子,没找到什么疏漏之处,便随意挑出几段,教他唱了一遍,然后转背走了。覃玉成再去试着唱那些陌生的曲子时,竟然就一路顺畅,没有任何符号可以阻碍他。师傅到底是师傅,随便点拨几下,就圆了他的调。
就这样抄抄唱唱的,日子过去了一大堆,窗外的风愈来愈凉了。
但是覃玉成的手还是没有摸过月琴。
一天,覃玉成拿着扫把,顺着楼上的回廊一路扫过去。到了师傅卧室窗下,他好奇地往里瞟了一眼,见墙壁上挂着三把月琴,心下羡慕不已。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于是轻轻地推门而入,手在地上扫,两眼却四下睃个不停。南门秋屋里摆设简单,一架两滴水的雕花床,一个竹茶几,两把红木椅,窗前摆着一张五屉梓木桌。覃玉成扫着扫着就奔月琴去了。墙上的月琴就像三个月亮挂在那里,静静的不出声,那白色的桐木面板却漫漶出淡淡的莹光。他忍不住伸手在一把月琴的弦上拨了一下,咚一声响,他的心也跟着颤动了。
“谁让你动的?”
清脆的嗓音冲击着覃玉成的背,他惊得身子一缩,赶紧收回手。南门小雅跨进门来,噘着嘴道:“我爹要是晓得你乱动他的琴了,会敲你的栗弓⑾的!”她弓起两个指头作出敲打的样子。
覃玉成轻声分辩道:“我没乱动,只摸了一下,我只是想师傅几时教我弹它?”
“该教你的时候,自然会教你的,你真是急得古怪!你以为这是乡下种萝卜菜,撒下种子三天就会出青苗?”小雅白他一眼。
覃玉成哑口无言,转身欲出门,眼睛往桌后的板壁上一瞟,脚就迈不动了。他看到了一幅相片,是一个年青女人的头像,头发卷卷的十分洋气。女人微笑着,眼睛里有两个亮点,直直地盯着他。他的心一时怦怦乱跳,女人面容很熟悉。
“她漂亮是吧?”小雅斜瞟着他。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他觉得他认出她来了。
“知道吧,她是我妈!”小雅说。
“不,她是……”他差点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心里一惊,马上转口说,“真是你妈?她现在哪?”
“我妈在南京演戏呢,我三岁的时候,她就坐大船漂到南京去了。”
“这么多年,她没回来过吗?”他小心地问。
“爹说,她是南京的名角,离不开……”小雅皱了皱眉头,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一会才道,“等到该回来的时候,她自然会回来的。”
覃玉成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广济医院那间隐蔽的小房里的情景告诉小雅。但他还是将他的冲动摁下去了。那是师傅的秘密,做徒弟的没有权力把它暴露出来。况且,那个秘密里似乎潜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他看了看小雅苍白的面颊,又回头瞟瞟了板壁上的月琴,默默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