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木子棉忽然用力打开乐小曼的手,不知是勇气所致还是神经病发作,几步跨过去,站在师母欧阳林茹面前。欧阳林茹吓坏了,这是一个天生就胆小的女人,一辈子没大声讲过一句话,尤其得知自己把最不该遗传的基因遗传给宝贝女儿后,胆子就更小,说话走路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好像音高一点,世界就会因她而塌陷。就这样一个弱如细草的女人,不,是师母,木子棉那天也没放过。竟然一把推开挡在书橱前的欧阳林茹,二话不说就将手伸了进去。
木子棉打破了一个宁静。
她把人家捂了多年的坛子打开了!
坛子里冒出的不只是醋,还有恨,还有妒火。
看完那些信,木子棉整个人都呆住,不,是惊住。脑袋完全成了空白。乐小曼吓得站在一边,祥林嫂一般不住地说:“我就说嘛,不让你看,你偏看,这下好,啥也瞒不住了。”木子棉听不见,她啥也不见。整个世界塌了,天地昏暗一片。
木子棉带着泪水离开了导师林宇达家,她知道,这幢房子,还有这画室,这卧房,她再也不可能进来了,包括林宇达夫妇,也该在她的生活中画个句号。
木子棉不想回家,家这个字眼,那一天突然在她心里变成地狱。她在外面游荡了半月,先是住旅馆,后来又挤在乐小曼家,中间还去了两次凡君墓上。奇怪,那个时候,她还能去凡君墓上。可她真去了,十一区十七号。她坐在风中,捧一束白色的栀子花。她说,凡君啊,我没地方可去,整个世界都被你带走,你把我可怜的幸福还有自尊全带走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凡君啊,我看了那些书信,终于知道,这些年的猜测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故意跟周培扬过不去,你们,你们毁了我整个世界啊。她一边哭,一边跟凡君诉苦。内心里居然没了恨,有的只是一种无处诉说的悲伤,还有绝望,还有世界烂了后的一大片瓦砾。凡君墓上哭过之后,木子棉猛地起身,决计回家,她想跟周培扬算算这些年的账。
家里来客人了,她进门的时候,周培扬正跟公司几个重要人物研究招标文件。木子棉本想当场发火,但看了几眼,还是忍住了。当那么多人面,火真是发不出来啊。她钻进了卧室,跟谁也没打招呼。她在床上熬啊熬啊,心里翻江倒海。那个时间她把自己跟周培扬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其中想到了最不愿想的一桩,那桩事里有她的母亲庄小蝶。后来又将自己跟凡君的前前后后想了个遍,她得出一个结论,两个字:影子。这么多年,她不过是凡君的影子,不过是周培扬感情世界的一个寄托。这些敏感词刺激了她,令她怒火中烧,再也控制不住。她跳下床,穿好鞋,就扑了出来。周培扬他们已经商讨完工作,客人正要离开。两个副总不停地冲她微笑,不明白她脸上的戾气从何而来。木子棉也冲两个副总笑,但笑得太过狰狞,比厉鬼脸上的表情还要恐怖。两个副总跟见了活鬼一样,吓得夺门而逃。周培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正想问她,木子棉已经发作。
“周培扬,我要杀了你!”
周培扬压根没看清,木子棉何时拿了菜刀,而且是两把。等他发现情况不妙时,木子棉已抡着菜刀,噼里啪啦朝他砍过来。情急中周培扬伸出胳膊拦挡,胳膊上连着挨了几刀,周培扬忍着痛,瞅准时机一个反扑,两把菜刀啪啪落地。
“你疯了,要干什么?”周培扬惊出一身冷汗。
“叛徒,流氓!”木子棉扑过去,一把撕住周培扬脸。周培扬猝不及防,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住,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口。
“木子棉,你想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讲清楚!”“清楚”两个字还没讲出来,又狠狠挨了一下。
“你真狠,恶妇!”周培扬破口大骂。
木子棉哈哈大笑。那一刻,似乎只有这种笑,才能让她解脱。
“说清楚?周培扬你让我说清楚?我呸,周培扬,你今天跟我交代清楚,你到底搞过多少女人,跟她上过多少次床,是不是还把她带到我的床上来?”
“你给我住口!”周培扬起先还有点蒙,听木子棉这样一说,马上明白是因了什么。
凡君,一定是凡君。
事实上,这么多年,凡君像一个别扭的存在,一直横在他们中间。周培扬一开始并不承认跟木子棉的婚姻是有羁绊的,怎么可能呢,他们是自由恋爱,当年也算轰轰烈烈一场,紫荆山还留下他们疯狂的印迹呢。婚后的日子平静而幸福,虽说中间有些波折,但都是他不甘心于命运,跟命运抗争而引发的。他做到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一切,关心老婆,疼爱老婆,为她也为自己打拼出了一个新的世界。尤其现在,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企业家,典型的成功人士。别的女人有的,木子棉全有,别的女人没有的,木子棉也一应儿都有了。生为女人,木子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至于他跟凡君,周培扬认为这都是过去式,是跟木子棉认识前就有过的故事,而且是童话,每一个少男少女都曾有过的童话。这事压根就不该掺和到婚姻中来,更不该成为他们幸福生活的阻绊。就他自己来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也早把当初那股青涩冲洗干净,已步入中年的周培扬,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书生,爱情两个字,在他心里早有了别的解读。
直到凡君去世,直到死讯真真实实砸在他心上,周培扬才猛地发现,忘却两个字,根本不存在。岁月可能会模糊一些东西,但绝不会将其冲洗得干净。相反,越是青春年少时经历的,越是致命的。这段日子,周培扬自己的痛苦充分印证了这点,他甚至不能听人们提起凡君,连恩师林宇达和师母都不能提。他这才知道,那场没有结局的暗战,是他生命中最独特也最为致命的一次。那场没有来得及表达的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人可以走不出往事,但绝不能被旧情困住。这是周培扬以前的观点,现在他知道,自己恰恰是被一段旧情包围住。但他不想承认。至少这个时间不能,因为他还困惑呢,到底是不是这样。
“你能不能清醒点,满口胡言!”周培扬厉声呵斥,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无辜。木子棉又笑出了声:“行啊,周培扬,演戏你比我强,原来我他妈的在戏里活了二十多年。今天你必须跟我讲明白,这到底算哪门子事?”木子棉也是气昏了头,能不气吗?不气她就不是女人。
她扑过去,摆出一副跟周培扬血战到底的架势。
周培扬害怕了,用力一推,将木子棉重重推倒在沙发上。
“你给我安静点。”他说。
“周培扬,你个老流氓,大色鬼,无耻之徒,小人。我一直拿你当君子看,也相信你的鬼话,可你他妈的全是骗人,连朋友老婆都惦记着,你还算人吗你?你今天跟我说清楚,这辈子到底跟多少女人干过,你们还玩花样,好啊,玩花样。”
体力上占不了优势,木子棉只能耍嘴上功夫,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脑子里闪出什么她就骂什么,啥脏啥难听就骂什么。她把世界上恶毒的词都用上了,还嫌不够,又挖空心思创造出一些。后来她说到了凡君,破天荒地用婊子来称呼她。
“那个柔弱的婊子,装得多好啊,多正经,可她是一烂货!”
“啪!”一记耳光响在她脸上。
震惊中木子棉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没想到,周培扬会扇她耳光,一时有些愣,可仅仅一会儿,她就马上醒过神来。
那天她疯了。
木子棉一疯,就再也不是那个端庄秀丽温良贤淑的女人,瞬间变成恶妇,一头撞向周培扬。周培扬压根没防范,被木子棉狠狠撞倒。木子棉跃上去,骑马一样骑在周培扬身上,两只手抡圆了,左扇右扇,只听得屋子里“啪啪”乱响,一阵下来,周培扬就成了胖子。
木子棉气喘吁吁。她对自己很满意,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淑女,更不是人们眼里那个文绉绉的女知识分子。她是一泼妇啊,不但嘴上功夫刁蛮,手上功夫更是厉害。
打完骂完,木子棉哭了。那份恓惶,那份无助,一下又把自己拉回到弱女子。
“周培扬,你毁了我,毁了我啊——”
那个冬天,木子棉人生第二次为爱情、为婚姻流下伤心的泪。第一次是因为她母亲,但那已是老久以前的事,木子棉已经不耿耿于怀,而且周培扬再三解释,那是一场误会,是母亲庄小蝶发病,他也是没有办法。木子棉信了。可这次,不管周培扬说什么,木子棉都不再相信,况且人家周培扬什么也不说。
他用沉默来对付她。
那个冬天太寒冷,她的泪刚从眼里流出,便迅速结成冰,她感觉整个生活都被冰冻住。
漫长的冬季里,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开导自己,甚至拿自己跟母亲庄小蝶去比,想从母亲的不幸和混乱里找到一线安慰,一切都是徒劳,她根本拯救不了自己。寒冷的冬季眼看要结束,木子棉心上结的冰块还是融化不了,她终于承认,她跟周培扬,再也回不到以前。生活犹如一件麻衣,大家都小心翼翼,不要让它开洞,它就不会灌进风吹进沙。一旦捅开洞,再想回复原状,就很难。
木子棉开始抽烟,开始酗酒。以前决然不说脏话的她,犹如刹车失灵,稍不留神,恶毒的脏话就从嘴巴里冒了出来。这都是小事,更为严重的,那个“怕”字,一天比一天强烈,一天比一天恶毒。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培扬是跟别的女人搅在一起。
那个冬天,她跟周培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周培扬常常无言地站在窗前,眼里一片茫然,或是空洞。对她的伤,对她的痛还有女人的嫉妒,视而不见。她越来越坚信,周培扬心里,真是有凡君的,以前这些情这些相思被藏着裹着,周培扬面子上还得对她好一点。现在倒好,瓶子打开了,里面的苦汁全流了出来,周培养索性不装也不去掩饰,任由那没来得及吐出的相思还有爱慕活跃在自己脸上。木子棉哪能受得了,他真是好冷酷啊。漫长的一个冬天,他没碰她一次,就算躺身边,也是冷冷的。可恶的男人,有次木子棉无意中撞见,周培扬竟躲在卫生间自己干那事。天啊,太恶心了,她是第一次看到男人还有那样猥琐的一面。
3
车子在半山腰颠簸着,一上了山路,奥迪的优势就全然尽失。尽管老范开得小心翼翼,可车座上的周培扬还是被颠簸不时打断思路。望望右边空着的位子,周培扬觉得很对不起两位同学。他跟木子棉又闹翻了,比那年还严重,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木子棉一怒之下,搬出了家,将原来报社分给她的房子重新收拾一番,闹起了分居。
这女人!唉,周培扬重叹一声。
荒唐!每每想起这事,周培扬就觉得自己很荒唐,生活更是荒唐。命运这玩意儿,会不知羞耻地给你添乱,将一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泼墨一样泼给你,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分居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生活涂黑,命运强行穿给他另一件衣服。以至于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对妻子,对儿子可凡,是不是真的问心有愧?以前周培扬不这样,这点上从来没有过疑惑,自认为此生,是对得起可凡更对得起木子棉的。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能担得起该担的责任,而且能将这些责任担好?他周培扬虽然不是什么大富豪,但经过半生的打拼,也算给他们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尤其木子棉,打四十岁起就可以不用上班,不用为“钱”这个字发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无忧无虑,想怎么打发时间就可怎么打发时间。对了,这些年她热衷于那些个论坛,成天跟一帮不着调的男女混在一起,今天说要拯救人类的心灵,明天又说要关怀“失爱者”,周培扬虽然对此了无兴趣,但在另一个心里,却为自己能给木子棉提供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而暗暗自豪。
可是现在,这种自豪感荡然无存。生活把他涂改成另一种色泽,一个十恶不赦风流成性滥情一片的家伙,丑陋的男人。
活该!有时候周培扬也不得不拿这样的词来麻醉自己。从岳母庄小蝶,到凡君再到那个意外出现的女人,想想婚后这些年,他自己真是也没消停过,木子棉骂得对,他就是一垃圾,表面光鲜体面内心却充斥着见不得人的黑暗。
哈哈,黑暗。周培扬笑出了声。
车子终于爬上了山顶。
司机老范已是一头的汗,好像这车不是他开上来的,而是他拉上来的。周培扬想笑,又觉得这样笑一个忠心耿耿的职员很不礼貌,便说:“这山道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司机老范如释重负地笑笑,开玩笑道:“这不怪山道,只怪奥迪不适合咱中国国情,换个吉普,早上来了。”
周培扬觉得,老范这话说得颇有哲理,便道:“哪一天我落魄了,你给我开吉普。”
这话把老范吓坏了:“怎么可能呢,老板,这话可不敢随便讲的。”
说话间,车子已开进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只是个土场子,四周拉根红线,中间留个进出车的空。老范停好车,快快地下车,给周培扬拉开车门,说了声周总请。
老范比周培扬还要年长几岁,每次这样的时候,周培扬心里都不是滋味,说了无数次,老范总是改不了。老范的理由是,每个职业有每个职业的道德标准,他要是改了,自己就觉理亏。周培扬想想,还是让自己理亏吧,自己理亏总比让别人理亏道德些。
下了车,四周空荡荡的,一辆车也不见。周培扬心想,每次都是我先到呀,便让老范去叫山庄的老板。不大工夫,一位老农战战兢兢走过来,怯生生地望着周培扬。周培扬问:“你就是老板?”老农点头说是,两只手在衣襟上下意识地乱蹭,边蹭边又说:“首长要住吗?”
“首长?”周培扬差点乐出声来。
周培扬记得,五年前来时,好像是一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接待他们的,他对小姑娘还记忆犹新。想了想,问:“这儿不是一小姑娘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