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扬倒在椅子上,脑子里再次涌出很多事,很多人。外人都说他风光,可是只有他知道,他们这种人,是活在夹层里的夹心饼干。上面和下面,官方和民间,他们都能伸进去腿,但也只能伸进一条。说风光,也真算得上,天天酒桌上跟领导吃,跟领导喝,跟领导舞。别人不知晓的,他们最先知晓,别人见不到的,他们最先见到。各种机密各种趣闻,要多少有多少。可真要说风光,全又是别人的,他们不过是见证者,帮助实施者。而且这种风光是有代价的。比如说秘密,他们原本不想知,可不知道这些,你就无法在河里迈步。每一项工程背后,牵扯进无数秘密,无数关系,不把这些理清,你连门都进不了,更别提挣钱。可理清了,你就被绑架,就成了秘密中的一员,成了链条上一个环节。你干的是工程,按说工程跟个人关系毫无关联,但在这片土地上,联系大得很。你是谁的任上干的,干的是不是政绩工程,你的工程给人家添了多少彩涂了多少色,这些,全是学问。一旦你跟这些工程扯上关系,自然就跟人扯上关系。人的关系恰恰又是最扯不清的。周培扬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人?在他看来,他就是他,大洋公司老总,一个一心要干实业的人。但在外界,不管是同行还是官员们,给他贴了无数标签。这些标签到关键时候,就成了符,成了咒。要么成为别人提携你帮你的理由,要么,就成为冲你下狠手的罪证。
周培扬觉得,此事应该跟陆一鸣碰碰。每每困惑的时候,周培扬就会想起陆一鸣。陆一鸣似乎成了他心灵导师。电话拨了一半,忽又停下,他想起了魏洁,想起了那套房,还有陆一鸣突然放手的工程。
算了,这电话还是不能打。思虑再三,周培扬还是决定自己解开这团乱麻。他抓起电话,直接打给行政部。
“马上通知在家各位,开紧急会议。”
3
半小时后,公司会议室坐满了人,周培扬脸色阴沉,情绪也显得激动。会上他没多讲什么,时间不容许他啰嗦,也没必要啰嗦,抓过话筒,直接下达命令。
现在我宣布两件事,希望各位能站在公司利益的高度,即刻行动,不得延误。第一,公司立刻抽调人员,至少二十名,由副总经理朱向南带领,迅速赶赴永安,到永安后找副市长魏洁,听从魏市长调配,配合永安方面做好事故处理及善后工作。大家务必坚持一个原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切忌造谣传谣,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公司这边马上成立另一个工作小组,由季副总带队,对公司各个项目部、工程部以及各生产单位,包括地产业,展开一次更细致的安全生产大检查。动作要快,力度要大,措施更要积极得力,要抢在别人之前,把该做的工作全部补上去。
交代完这些,周培扬问:“明白我的意思不?”
与会者一个个纳闷,一是这会开得很诡异,二来昨天周培扬还稳坐在那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仅仅一夜,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他们甚是不解,大家全都发呆似的盯着周培扬看。副总季少强第一个醒过神来,他从周培扬变了色的脸上捕捉到另一种信息,暗叫一声自己迟钝,跟着就表态:“我们马上行动,一定按董事长要求的去做!”
旁边坐着的朱向南也跟着醒过神,前一天会上主张不善后的正是他,现在他明白自己错了。
“董事长的意思我懂了,我马上抽人,请董事长放心,我们会不打折扣地完成任务。”
周培扬又交代几句,确信两位副总领会了他意思,这才宣布散会。
重新回到办公室没两分钟,门被敲响,进来的是行政部经理,后面还跟着一位。周培扬抬头一看,见后面那张面孔有几分熟,年轻、漂亮,且带着某种气质。忽然记起,这不就是早上瘦湖公园见过的那张脸吗?
“你们……”他问行政部经理。
“这位杨小姐要找董事长,说是来应聘的。”行政部经理道。
“应聘?大洋最近没发过招聘信息吧?”
“没有,不过杨小姐说……”
行政部经理话说一半,让身边的女子打断。
“还是我自己向周董介绍吧,我叫杨小炼,英国留学回来两年,之前在英国一家投资公司做业务经理,今天是慕名而来,想在大洋谋一份差事。”
她口齿伶俐,落落大方,不像一般应聘者,丝毫紧张也没,倒让周培扬见识到了外资女白领的过人风采。
“可大洋没有空缺的职位,如果有,我们会发布招聘信息的。”周培扬说。
“是吗?”杨小炼并没因周培扬的拒绝受打击,依旧淡定自如地站在那,脸上是超强自信。
周培扬觉得这女孩有意思,眼神示意一下行政部经理,行政部经理知趣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个,周培扬说:“杨小姐看来很自信,这是外资锻炼的吧?”
没想杨小炼说:“我有自信吗?我倒觉得,董事长身上才有一股超级的镇定,不过也夹杂了拒人千里的冷傲。恕我直言,作为一家大集团的掌舵人,这种冷傲不好,会让别人对你打负分。”
“哦,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请坐下谈,愿闻其详。”
“不敢,我还是站着吧,站着我更从容点。”杨小炼矜持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来。
周培扬目光一动,旋即又避开。
“那么请问,杨小姐是从哪个渠道得知大洋要用人,大洋又有什么岗位适合杨小姐?”
“哪个渠道暂且保密,不过请周董事长放心,我绝不是贸然而来,之前肯定是做过功课的。至于哪个渠道,就要看我跟大洋的缘分了,我在英国读的是企业管理,研究生学的是金融,实习是在英国一家银行,后来在投资公司,重点负责的是大客户。当然这些都不说明什么,依我对大洋的了解,大洋至少有两个岗位适合我,一是融资,说句董事长不高兴的,大洋的资金链很不乐观,当然,这是建筑行业普遍存在的问题,不过相对于大洋来说,资金方面的风险更大,不知我说的对不?”
周培扬没表态,而是用鼓励的目光示意杨小炼继续讲下去。
“另外一个呢,我个人认为是财务。”
“哦?”周培扬抬起了头,目光比刚才更兴奋。要说大洋的财务,是周培扬最为头痛的。财务向来就是大洋的短板,这也怪他,开始创业时,总以为建筑这一行,用不了什么财务。等到公司规模扩大,项目越来越多时,财务管理混乱的毛病就突显出来。虽然周培扬在这方面下过不少功夫,但大洋似乎在这点上先天不足,总也解决不好。孟子坤出事后,周培扬三番五次请谢婉秋来,就是想彻底改变财务管理状况。但是谢婉秋在传统国企干久了,虽然是会计师,但在具体工作中要么表现得刻板教条,甚至僵化,要么老拿国企那一套强行往企业里灌。周培扬要的不是这些,现在搞企业,哪能死板啊。他跟谢婉秋讲过不止一次,要她灵活点,财务是企业的灵魂,财务不灵活,企业就得僵化死。谢婉秋一句也听不进去,不时地还要教育他,少动那些歪脑筋,她谢婉秋在大洋一天,就不容许歪门邪道在大洋存在一天。
“不许,明白不?”谢婉秋一本正经跟他道。
见他面无表情,谢婉秋又说:“我是为你好,我在国企的时候,两任老总都进去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做假账黑账。财务不但是企业经营活动的记录,更是一杆秤,能称出企业的良心。”
企业的良心。这是谢婉秋经常挂嘴边的话。
但是周培扬要的不是良心,他不是没要过,刚创业那会儿,他正经得要死,一点雷区都不敢闯,结果呢,差点饿死。后来周培扬明白过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坚守,你如果想做一个老实人,那你就甭想发财,更别想干成什么事。干事的前提就是破,就是敢越雷区,在雷区里行走,且不被雷炸死,才是这个时代需要的本领。试问,如今哪家企业不在财务上玩花样做假文章。你不玩制度就会被制度玩死,你不越雷池就会被雷池淹死。
可谢婉秋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原则比一切高大,她是这个世界最讲原则的人。
周培扬动过不止一次念头,想把谢婉秋换下来,可是,每次只要一提,谢婉秋就……
他现在甚至后悔,当初就不该请她。
“讲下去。”他冲杨小炼说。
杨小炼却卖起了关子:“对不起周总,财务是一个企业最高的机密,我不能乱评论。我只是想表明,如果有机会,让我为大洋服务,我会让大洋走得比现在更快。”
“你是说……大洋现在是慢车?”周培扬问的本来不是这句,他是想就财务说下去,一听杨小炼卖关子,便也顺势变了话题。
这女子非同寻常,他得留点神。
“不只是慢车,很有可能会开倒车。”杨小炼重重道。
周培扬像是让人喂了一根鱼刺,卡在那里,半天张着嘴,却吐不出话。末了,他用另一种方式回击:“杨小姐的警告我收下,不过大洋真没合适的岗位给你,对不起。”
杨小炼显然没想到周培扬会给她来这一手,一时有些傻,不过很快又淡定下来。
“没关系,就当我是投石问路吧,但愿哪天周总能记起我,杨小炼随时为大洋效力,打扰了。”
说完,不等周培扬明白过来,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狠!杨小炼走了很久,周培扬才重重吐出这字。这一天,这个神秘来客给周培扬留下了极深极奇怪的印象,他在纸上写下杨小炼三个字,脑子里再次浮出早晨瘦湖公园看见的那个朦胧而透着神秘气息的年轻女子。
她到底是谁,到大洋来做什么?
发了一会儿呆,周培扬忽地记起一件事。我得去趟瘦湖。他冲自己说。抓起手包,离开办公室。
出了总部大门,脚步往马路对面走。穿过天桥时,他给陆一鸣打过去电话。这也是斗争的结果,不管陆一鸣跟魏洁什么关系,也不管陆一鸣还有多少事瞒着他,但对陆一鸣,他仍是改变不了看法,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世界上,要说周培扬服谁,过去是孟子坤,孟子坤不幸遇难后,就成了陆一鸣。不是说陆一鸣比他高多少,而是陆一鸣看问题的角度,向来跟他不同。如果说他是理想的,陆一鸣就是现实的。如果说他是偏激的,陆一鸣就是中庸的。总之,他身上所有缺点,陆一鸣都用另一种性格弥补了。更重要的,作为中铁四局一把手,陆一鸣掌握的信息远在他之上,尤其从高层那里获取的信息,更是他不能比的。关键时候,陆一鸣给他透一条缝,哪怕三两个字,就能让他少走许多弯路。
电话通了,却没接,周培扬挂掉。这种情况证明对方不方便接听,不能硬打。果然,还没走过天桥,短信就来了,陆一鸣说他在开会,会后联系。
周培扬合上电话,放松似的舒了口气。
天桥上人很多,卖小玩具的卖化妆品的还有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产品的有不少,挡住了去路,行人只好往两边挤。
进了公园,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冲他远远微笑。若在往常,周培扬会还他们以微笑,但今天不行,刚才在办公室发呆,他突然想到另一个人物,所以急着回别墅,是周培扬有个习惯,不同事情要在不同场合去处理。有关此人的一切事还有记忆,周培扬从不带进办公室。或者说,他跟这人的关系,不是办公室里能呈现的。
此人叫佟国华,跟此人能扯上关系的一家公司,叫华隆国际!
华隆国际是周培扬一个巨大的痛。也可以说是他经商多年犯过的最大一个错误。现在,它是周培扬还有大洋的一个禁忌。
人这一辈子,真心不容易。你想自己走得端点,走得正点,不容易。人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人是跟社会搅在一起的。你的每一步,看似是你自己迈出的,其实是别人挪开了步子。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脚,到处都插得严实,别人不挪,很可能你插不进去。但挪脚是有代价的,没有哪只脚会无缘无故为你而挪。这叫行走的代价。做人如此,做企业更是如此。一个企业的成长,团队还有掌舵者的努力固然重要,但社会机遇,成长空间以及环境同样重要。企业需要适合它发展的环境,需要空间,需要平台,需要政策,需要各方力量的扶助。也需要掌舵者和团队运用智慧,将各方力量统筹起来,变为一个力量源。但是力量往往不都是正面的,冷的邪的阴的暗的,会一同朝你涌来。企业做到一定规模,就等于将自己置身于众人包围之中,很多莫名其妙的手,会不定期地朝你伸来,你拒绝不了也不敢拒绝,因为这些手都不简单。
有时候周培扬也想拒绝,这样搞企业太累,不发展不行,不壮大更不行。可发展了壮大了,企业的负担反而更重。仅是索取倒也罢了,顶多损失点利润,有时候人家根本不是索取,是给予,是向你送钱。可你真这样理解,就大错特错。人家不过是借道,让那些钱在你企业里走一遭,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走。暗规则!搞企业你要面对太多的暗规则,你要习惯于玩这类规则。周培扬一开始是热衷的,乐此不疲,为此还常常得意,认为自己玩得不错,如鱼得水。那个时候妻子木子棉就警告过他,周培扬,别太得意,夜路走多了会撞见鬼,独木桥过多了,一只脚就在桥下。周培扬哈哈大笑,笑木子棉胆小,更笑木子棉迂腐。
“鬼?我周培扬这辈子就喜欢跟鬼打交道,我是钟馗,专门捉鬼的,信不?”
“信,我当然信,你周培扬是谁啊,人见了人怕,鬼见了鬼躲,厉害。”木子棉酸溜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