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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这一天如此漫长……这个秋天如此漫长……新世纪的第一年也如此漫长……

陈市长曾有过这种漫长的感受,那是“文革”结束后的那年——一九七六年,政治出现了断崖,前途如鲨鱼沉浮的凶险海域。首都举行了一百五十万人参加的粉碎“四人帮”大游行,全国各地也纷纷组织游行,打倒王、张、江、姚的口号响彻云霄。然而,在“陈文新”的名字掩护下,这位“文革”司令成了积极的煤矿工人,深深地藏到地心里,躲避了政治的清算。

陈市长曾真切地希望新世纪会给他带来新能量、新动力和新机遇,他准备用自己所有的能力为白鹭市做点好事,为市民谋取幸福……可,今天,又像一九七六年的那一天,时针像生了锈一般,咔咔地走不动……晃晃悠悠地像做梦似的……

机械的陈市长终于开出了红绿灯闪烁的贝地城,雾气开始下降,月亮从雾幕后缓缓升起,朦胧地照着这个不清不楚的世界。他把车停在路边,机械的陈市长和呆愣的陈市长终于合二为一了。儿子没了,他要到哪里去?没有了儿子,没有了希望!三口之家团聚的美梦破碎了。他伏在方向盘痛哭流涕。儿子,他的希望,他的生命,他的全部的爱和未来,他死了……以前和儿子隔着十二个小时的飞行路程,现在却是茫茫的生死两别。他痛苦地抽搐着,咬着下嘴唇,像活了一百岁似的。他惊异于生活过于简单,又惊异于生活过于残酷。

人总希望毫无恐惧地活着,但这是不太可能的。电话响了,是李威政的电话,陈市长擦掉泪水,清理了哭泣的喉咙,努力保持正常的音质。年轻人不知道该怎么用舌头,李威政向岳父报告他侦察到的情报,岂不知这情报让他一步步失去了市长岳父。

李威政告诉陈市长腾法哲并不是腾四的儿子,而是洪界平的儿子……另外,那位曾跟踪陈市长的男人来历复杂,行踪诡异,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他是哪里的人、从事什么工作、受什么人指使。探子们说这种人物很有来头,至少是北京的……千万小心!

腾法哲不是腾四的儿子?也就是说腾四断子绝孙了?难道参与盗墓的真的都断子绝孙?所以小雪也才必死无疑?不,不,洪姑不会这么对他的!洪姑曾保佑他一路升官发财!洪姑绝对会保佑他的!可是小雪死了、死了、死了……

那个跟踪他的人、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是谁?真的是纪检组织的?受谁指使?只要可能,送他多少钱财都可以。

陈市长一向认为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人,没有攻不克的难关。手起剑落,应该像摩西开辟红海一样勇往直前。可是今天,他被儿子的去世搅乱了方寸,根本不会思维了。电话又响了,是陌生来电,他忐忑地接起了电话,喂了一声,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声音里带着哭腔,夹杂着颤颤的抽泣。

陈市长的心突然异常痉挛。“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是陈文革呢,还是陈乾坤,或者是李忠心、陈文新?”

陈市长头轰的一声,像爆炸了似的。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尽可能有点风度地和对方谈判。

“很高兴为您服务!”

“可惜,我不需要市长公仆的服务!”

“你想怎么样?”

“那就想想!”

“老天,我或许知道你是谁了?”

“我有过很多外号,但绝没叫过‘老天’。”

“别万物不侵、丝毫不吐的样子,也别低估了我的慷慨。”

“谢谢陈公仆的慷慨,你说过没有秘密就不是自己,还记得吗?”

“我说过很多话……”

“除了梦话,都是义正词严的谎话……”

电话啪地挂断了,陈市长再打过去时,电话关机。

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已不重要了,陈市长像掉进了螺旋桨里。故事没按陈市长的剧本进行。那些陈年往事,已尘封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自一九七六年十月的一个可怕的漆黑夜晚,他就强迫自己粉碎性地毁掉过去的记忆,永远不提当年的辉煌。

陈市长望着东方的夜空,烟灰色的天幕上,海鸥漫不经心地飞过,淡淡的雾气在山岩间飘浮,迷蒙一片。

人人都为自己活着,为自己享乐活着,所有关于真善美的话语,全是欺人之谈。思想无法亲吻,思想不会流血,不会爱,不能触摸。

他的灵魂从没像这样混浊过,生活也从来没有这样混乱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幸福地度过一个傍晚了。长期以来戴着面具生活都忘记自己是谁了。他模模糊糊想起了强暴崔梅的那个夜晚,他本以为崔梅会心甘情愿,以为她平时的媚笑是求欢的信号。没想到她生硬地拒绝,而自己年轻气冲,犯下重错。他又想起那些花边女人,多数是官场的交际花,给她们以利好,她们就爽快地脱衣解裳。而睡这种女人总让他有受辱的感觉,她们和妓女没多少差别。脱掉关京红的衣服,才真正让他体会当新郎的美味。生活无所谓背叛和忠贞,钱财可以弥补一切,崔梅如此,其他女人也如此。陈市长总是用生活的迷雾遮盖回忆的风景,用光鲜的行为掩盖魔鬼般的心灵。忘记法则,向前看,过好每一天。

陈市长像被捉住的小野兽茫然失措地四下张望,寻求逃生的奇迹。他突然看到了洪姑庙的飞檐翘角,朦胧的黛色里,那飞檐翘角的轮廓像一位飞天的仙女,正抖擞着长袖,翩然起舞。啊洪姑,是的,幸运女神洪姑,洪姑会救他的。他刚想启动车子,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了旁边。两位警察下车,威武地走过来,敲了敲玻璃窗,陈市长迟疑地摇下玻璃窗。在白鹭市,哪有警察敢敲市长的车子?可这里不是白鹭市。

“驾照?”

陈市长从车体的小盒子里找到驾驶照,递给警察。警察接过驾驶证,像看一位杀人犯似的盯着他。

“身体不舒服,刚吃了药,休息一下。”陈市长为自己说谎的本领惊叹。许多时候,根本不用打腹稿,张口就是,并且理论性极强。

警察又把驾驶证递给另一位年长的警察。年长的警察毫不客气地拿手电筒在陈市长脸上扫来扫去,仿佛要用光给他洗脸似的。“刘建明,是你的吗?”

“当然是。”陈市长马上露出微笑的表情,果然和驾驶证上的照片神似。那是六年前的照片,自然比现在年轻多了。

他们终于放行了。陈市长启动车子时,发现前方上山的十字路口,也有警察布防。陈市长的后脊梁骨突然如蛇爬过似的又凉又滑,不由惊出了一身细汗。盗贼夸耀他们的偷盗,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警察夸耀他们的镣铐,是的,他们的腰间晃荡着银亮的镣铐。

“他们是来抓人的!”抓谁呢?陈市长狂乱地握着方向盘。上次在北京培训,刚刚步入餐厅,一位同学——某市的当家人就被人请走了。这位同学的盘子里横着一只黑黑的海参和一枚白白的鹌鹑蛋——有一种独特的静物美感。这位同学高兴地和大家打招呼,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今晚有朋友请他去吃大餐去了。

从他家里翻出了九箱的存款,价值半亿的金玉首饰。更可悲的是他父母亲住在武当山的深山里,过着被当地山民救济的贫穷生活。

那陌生人是谁?是不是纪委的,或者那些资料是不是寄给了纪委。办公厅主任透露出自己提任了市长,是不是放烟雾弹,引诱自己回到白鹭市,像猎人捕获落入陷阱的梅花鹿似的。陈市长突然想起,上次后备干部的测评时,他给这位主任打了个最低分,因为他是前任市长的人。难道他在报复?

警察们是不是协助纪委抓捕的?当陈市长再次看那飞檐翘角时,那里竟然悬着一团白雾,像一块裹尸布。陈市长骇得面色苍白,浑身筛糠。贪污犯、包二奶、挪用资金、强奸犯、“文革”司令的几笔人命案……左手食指突然抽筋似的疼痛起来,像牙齿在啃咬着似的,他不得不高高地挑着食指。这阵疼痛突然让他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什么理论都多余了,什么护照都作废了。陈市长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掉的感觉,一种脱离形体的感觉,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儿子,仿佛关京红就在眼前……他好像同飒飒的风、同苍茫的雾、同明亮的月色息息相通……他觉得自己就是上帝……

这些奇怪的巧合,显然有神秘莫测的解释。自己的尊严不值多少钱,但这是真正拥有的东西,是最后的东西。让全市人嘲笑、唾骂、讥讽,在人前受审、承受世人鄙视的眼神……凡人的性命如风中之烛,丝缕弱风皆能吹灭……在这个世界上,死亡是离人最近的朋友……往前冲去,悬崖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突然想放声大哭,想撕心裂肺地号啕。他这一辈子可没掉过几次眼泪,眼泪是他的稀缺资源。此时,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号啕一场,为洪姑的背叛,为儿子的去世,为自己耗尽的好运……陈市长太熟悉这地形,他闭紧双眼,忍住了泪水,像再也不愿看这肮脏的、背叛的世界似的,加足油门,紧握着方向盘,冲破了悬崖的护栏,在空中划了条笨重的弧线,重重地坠到海里。

海水贪婪而健忘,一点也不心疼和感动!

贝地城的北山树木苍郁,山顶笼罩在淡紫色的雾气里,霞光透过云层喜洋洋地铺展在山间或空中,没有一种单纯的色彩,没有一处不变的风光。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在交融、渗透,天地间呈现一片宁静、柔美和无与伦比的灿烂。界平的心曾是不毛之地,没有东西能够生长,现在她已能面对现实,完全振作起来了,仿佛在光秃秃的高山上,学会了无氧生存。

车子驶到北山时,遇到了交通堵塞,听说出现了车祸,有车冲破护栏,掉进了海里,正在打捞。

从事故现场缓缓驶过,崔总突然感到压抑、忧伤,甚至难过,情绪像鱼离开了水一样的不自在。界平摇下玻璃窗向悬崖下望着,崔总一把拉回了她。

他们一路聊着高顿,仿佛高顿是他们共同的朋友。界平唠叨着高顿的英俊、智慧、武术高强,崔总却强调着他的无礼、粗鲁、强硬;界平表述着高顿的善良、爱心、温柔,崔总历数着高顿的尖刻和凶恶。界平试图神化高顿,而崔总却一再让界平气愤。是的,那个高顿走了,不会再来了。他只能活在两人共同的回忆里,埋藏在过去的生活里。就好像随着一口一口呼出的空气,可以把那段储存的爱情都驱走似的,而新的爱情将独特的激情注入了她的躯体里。如果说以前她是枯木,而现在是枝繁叶茂、风情万种的大树。幸福的世界里没有钟表,只有急促的嘀嗒声。

“无论如何,是高顿安排了这一切,我得感谢他!”崔总终于放宽了心态。

“你我是棋子,他是布下棋局的人。”

“我曾绝望过,以为这是一盘死棋。”

“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真傻,他陪了你那么多天,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宁愿倒回到疗养院里。”

崔总左手抚着方向盘,右手握着界平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仿佛那手是熟透的柿子。“别那么残酷,现在有我。”

界平看了一眼崔总,转过头去,继续看前方,她还拿不准前方有什么,但她必须向前看。这令她感到安全,却也感到悲哀。高顿把爱情郑重地交付给别人,这寓意和太阳升起一样确凿无疑。

车刚到一个十字路口,就遇到了长长的结婚车队,加长的新娘车,张扬着婚姻的价值和骄傲。

“离嫁给我还差什么?”

“差一场历时二十三年的感情和一个豪华的婚礼。”

“这,好办!但得颠倒过来,先举办本世纪最豪华的婚礼,再培养一百个二十三年的感情。”

快到白鹭市时,一轮滚圆的月亮从树梢上升起,黄里透红地悬挂在烟灰色的东天上,它那么亲切,那么柔软,那么温暖。界平像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月亮,突然按住崔总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崔总把车停在路边,两人像孩子似的静静地观看着那轮月亮。它真美,真安静,那么空灵。它千年万年地普照着,却无欲无求,它永远赐予人间光亮,却从不贪图回报,不在意是否感恩。人间的恩怨情仇、争权夺利,在月亮光辉的映衬下是那么狭隘,那么肮脏,那么微不足道。月亮是人间的知己,界平突然觉得自己是它的情人,有在它面前流泪的欲望。

界平终于毫无顾忌、毫无风度地号啕起来。

这是一场决别的盛宴!眼泪是断魂汤,哭声是对以往生活的绝唱。结束了……结束了……高顿终于吹响了终结号……界平想悼念过去,却又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她想破碎,却也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

车子停在了界平的小区里,界平下了车,仰头望着自家的窗口。

邻居刘大妈领着三岁的孙子走过来,像看到动物园跑出的老虎似的突然收住了脚,惊慌地将孙子藏到身后,满面惊愕,一双老昏眼直直地瞪着界平。

“洪院长,你好了吗?”

界平知道刘大妈依然把她当成了精神病人。“这是我男朋友,我们要结婚了!”

“结婚?医生允许吗?”

“我嫁的不是医生。”

“国家法律能允许吗?”

“我还真回答不了,那您老得去问国家法律。”

“赤脚人找鞋子,受冻人寻棉袄,什么人会和……”

“是我和疯子结婚,大妈,让你多操心了,快走吧,不送!”崔总嘲笑的表情和尖锐的眼神快把她吓尿了裤子。

刘大妈拉着小孙子的手,像逃离传染病人似的离开了。不出半小时,关于疯子结婚的消息就会像风一样传开,成为四邻饭桌上有趣的佐料。

脚下是舞台,世界被束缚在这个小小社区里。

“家里一定全是尘土。”界平的家已几个月没有住人了。

“何止是你的家,除了狗猫,这里的人心上全是尘土。”

“别那么刻薄。”

“刻薄是对那老太太的优待,如果是年轻人,我早就狂扁一顿了。”

崔总拉起界平的手,转身上了车。

崔总像抱着新娘子似的把界平抱上了别墅二楼的卧室,那晚,他们做着人类居住在洞穴时就已经喜欢做的事。她太漂亮,也太有激情,在崔总渴望的床上,就太有存在感。面对世人的嘲讽,她又哭又笑,她在最快乐的地方寻找痛苦,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幸福;她又在痛苦的酒杯里酝酿着幸福,因为她有过各种各样的苦,都已成为酿造幸福的原料。

界平不是第一次进这个家,却是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睡在这里,这让她体会到生活充满了幽默。

以前她曾把硬币扔进许愿池,希望梦想成真。真的成真了,却是崔总的高地。她对深渊没有兴趣,虽然却深陷了那么多次。

第二天,他们选购了结婚戒指,骄傲得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俩。

整台大戏里,法哲明明是舞台的主角,却又是货真价实的跑龙套的人。自从亲子鉴定后,没有人关心他、关注他,也没有人祝贺他或安慰他。毕竟,他也在经受心灵和情感的大地震。

洪院长回来了,却住在崔总家。这让法哲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似的忐忑。他由此讨厌崔总、甚至憎恨崔总,仿佛是他夺走了他的妈妈、玷污了他的妈妈。如果魔鬼有居住的地方,肯定是崔总的家。或许是崔总赶走了高顿——法哲的爸爸。挣扎是为了存活,不是为了屈服。无论如何,法哲的血液里流淌着高顿的基因,对爸爸的深情与日俱增,上天注定,无法阻挡。这个潜藏在他过去的男人,这个潜藏在他灵魂里的男人,或多或少,也是个疯子。

法哲嫉妒、心酸、亲情等等复杂因素造成的情感休克,有飘浮在太空的奇异感觉,有泡在醋缸里透心的酸楚。一切似乎生机勃勃,而法哲和张薇却无法参与其中,这很不公平。圣洁的人也会突然被恶魔迷住心窍。洪院长纯洁而高雅,温和而智慧,而现在的妈妈却像换了个人,根本不惧流言蜚语,豪放地和崔总同居,仿佛怕世人不知道似的招摇过市。

也许疾病改变了她,或者什么事情刺激了她。法哲相信那个从前的洪院长,那个紧紧地跟踪着他的女人,那个偷拍他照片的妈妈。他望着风云翻卷的苍穹,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法哲无力再做回自己,再做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生。显然他和世上所有人一样,需要父母的承认和亲情的温暖才能幸福,才能找回前进的动力。

无论在工地,还是在宿舍,法哲都盼望着有人在背后喊他的名子,或轻拍他的肩膀。他天天等待着,却什么也没有。

同事们调侃他有了一个好妈妈和好爸爸,可法哲感觉那是空头支票,徒有其名罢了。可他又明明知道那不是空头支票。有一次同事调侃他说妈妈来找他。

“法哲,美女院长找你!”

法哲急忙从工棚里跑了出去,心跳得像万马奔腾。门口是一个腰弯成句号式的老太太,问法哲有破烂要卖吗?

法哲的心像掉进泥地里般的缠绵。他真想痛打同事,可没有举起拳头的力量。

晚上,突然传来敲门声,正在上电脑的法哲突然觉得可能是爸爸,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兴冲冲开门。是同事小孙,还法哲的移动硬盘。

法哲天天等待着,不见妈妈的影子,竟然也不见崔总的影子。至少看到崔总,崔总总会向他透露点妈妈的消息。

世界仿佛遗忘了他,又仿佛抛弃了他。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父母。他感觉自己好小好小,需要父母牵着手才能行走。

界平正在北山脚下散步,突然看到高顿拉着美女的手急匆匆地跑了过去。她急忙追上去,才发现和高顿在一起的是妹妹界凡。界平激动地想拥抱妹妹,高顿和妹妹双双消失在云雾里。界平丢失了他们,无论怎么喊,除了翻涌而起的浓雾,什么也看不到了。

界平哭醒了。是梦。她觉得不吉祥。也许高顿出事了。

起风了,黎明时滴下了小雨,风携着雨滴飞进窗口。崔总早已起床了,界平慵懒地躺着,回忆着梦里的情景。她是那种寻觅生活启示的女人,是那种能品味内心真感觉的女人。她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时代正悄悄结束,而另一个时代在无声地到来。

走廊里传来崔总的歌声。“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船……”

界平第一次听他唱歌,崔总惊讶地发现,自己也会独自哼歌。以前只参加部队里的合唱。

法哲错乱,张薇更错乱。至少法哲是得到,得到父母亲,找到了亲人,而张薇却是失去,正失去了一种纯正的母爱。不得不承认,这变故让她有了孤儿无助的感觉。

医生给张薇拆除胳膊上的缝线时,妈妈走进了病房,随后跟进来的是崔总。妈妈悄悄站在张薇身后,轻轻抚摸着她乌黑油亮的头发。张薇太熟悉这个动作,惊喜地抬起头,再次看到慈祥而自信的妈妈,不由得眼含热泪。

妈妈终于回来了,妈妈是唯一的,无法复制。

女儿以受虐的方式沉浸于疼痛的海洋里,下沉得太低,竟然看不到希望。界平看到女儿长长的伤疤、钉书针似的缝痕,不由心酸落泪,感觉五脏六腑都碎了,那些黑暗的日子,给女儿带来多大的痛苦啊。

妈妈坐在床边,轻轻牵起女儿的手。这是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掌里全是爱。张薇如在月亮上行走,沉醉在失重的环境里。张薇突然发现了妈妈手指上闪闪发光的钻戒。瞬间,钻戒把她们之间的距离扩大了十公里,张薇的心像石子落入深井般的扑通,荡漾着疼痛的波澜,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带着冷汗的味道。

她已是二分之一的妈妈了,另一个二分之一已划归了崔总。或许,她仅仅是三分之一的妈妈了,还有一分寄存在了法哲那里。

生活用比梦还轻的手指,剥夺了她的亲情。

生活的辛酸似乎让母女俩更亲近、更融洽,这是她们的回归。可她们都知道,生活已永远回归不到从前的状态了。那是昨天,这是今天,张薇不想让昨天成为过去,但是又不得不成为过去。生活的飓风把每个人都卷进了它的威胁中,不必看站牌,也不必知道终点。

崔总去办理出院手续了。界平告诉女儿,她已住在崔总那里了。女儿直视着妈妈的眼睛。妈妈真的完全恢复了吗?如果完全恢复,她怎么能堂而皇之地住进崔总家里呢?窗外,天空开始实施闪电计划,凶猛的势头如同无数的子弹从天空射到地上。母女相见的感人场面全被这场雨水浇灭了,世界留下的只有暗淡的灰色。

界平告诉女儿,如果女儿想回自己家,那妈妈也会回到自己家。张薇含泪点了点头,虽然这泪花闪得比较复杂。她想起那个遥远的清晨,牵着妈妈的手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妈妈讲着善良的松鼠和小鸟的故事。张薇不舍地走进幼儿园,妈妈在门口挥手,太阳高悬在楼房间,妈妈的微笑那么美好。回忆的道路像绵长的海岸线,却不慎被一场飓风摧毁了。

界平正在整理女儿的物品时,崔总惊慌地跑了进来,那错乱的表情仿佛世界末日似的。

“南河大桥塌了吗?”界平不安地问到。

“宁可大桥塌了……那天掉下悬崖的是我姐夫……”

“别说没凭据的事。”

“死亡可不需要任何凭据。”

生活好像早就被原谅了,但又好像从没被原谅。

界平恰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又尴尬、又愚蠢、又兴奋。陈乾坤——陈文革,那个把自己推下悬崖的人,那个“文革”司令、盗墓贼。岁月无法消融仇恨,风雨也无法消解怨怒。但活着,就逃不过命运的磁场。

命运无形,但太有存在感。

界平和崔梅的怨仇,她从没向崔总提起过。崔梅背叛了她和界平的联盟,而投降了“文革”司令,这是界平永远的恨。那么多年过去了,岁月无情地把她们拖到了脾气渐消、怨仇渐弱的中年,拖到了一笑泯恩仇的二十一世纪。

那次两人在商场偶然相遇,让她们惊讶不已。崔梅感觉世界太他妈小了,洪界平是她今生最最不想遇到的人。而当界平猛然想起那个圆润的女人是崔梅时,涌向嘴边的又是那个烫掉她舌头的问题。

崔梅曾坚决反对弟弟和界平在一起,但当听说界平已住进了弟弟的别墅里时,她觉得自己打了一场败仗,今后将逃脱不掉界平谴责、鄙视的目光,逃不掉良心的折磨和清算。怨仇对双方来说就是一次竞拍,对外人来说就是一个低俗而没有笑点的小品。

生活,烦恼而沉重,充满常见的折磨。

报纸对陈乾坤市长的去世进行了长篇报导,他到贝地城走访一位老革命,那天通过了市长的任命,他终因疲劳驾驶而冲破护栏,掉进海里。他是一位好市长,廉洁自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对子女和家人要求极其严格……

陈市长的追悼会隆重而威严。前呼后拥的省重要人物前来慰问死者家属,那尊严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像困在网里的鱼。一只苍蝇打开了它那天使般的翅膀,不紧不慢地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扇,飞到了空中,诡异而讨厌。崔梅哭得稀里哗啦,她哭得极其繁杂。如果丈夫不死,有一天也许会成为省里的领导,那作为妻子的她也会被前呼后拥,比当市长夫人更风光、更霸气。她握着省重要人物的手,就突然嫉妒他的妻子。悲伤成河,河面上浮起一层疼痛的迷雾,水流低沉寒冷,沉稳深邃。

虚假的悲伤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当省重要人物挂着沉重的表情撤离时,撒泡尿的工夫,跟随的人群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陈市长葬礼冷清得出人意料,陈市长人情偏冷,或者是外热里冷。对下属的升职,不是积极提拔,而是压而再压,直到同事们绝望地离开,让跟随着他的同事寒心彻骨。陈市长骨子里非常骄傲,自认为是时代的精英,他的沉默是精英的沉默,他的低调也是精英高贵的低调,根本不会用欣赏的眼光看下属的特长。他本能地以为,下属既然官不如他高,那才华自然也低下。幸亏陈市长对身高不在意,如果下属身高也必须低于他的话,那下属一是要削一层头顶或实行刖足之刑。下属们实没良心,一点儿也不感激陈市长对身高的宽容。

崔梅被遗弃在追悼的大厅里,花儿的芬芳让她莫名地撞进了那种空无境界。此生是一次吊儿郎当的行走,是一次不负责任的奢靡狂舞。

丈夫死了,崔梅突然感到一股掺杂着得意扬扬和刻骨误伤的复杂触痛。没有丈夫的世界是不完整的,可丈夫并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世界。没有世界能同时容下两个妻子、两个家。

丈夫没有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哭红了眼睛,她不知道有多少泪是为自己流的,有多少是为丈夫流的,还有多少是为美国那未曾谋面的女人流的。是的,恨到极致也是痛。关京红有别墅、有绿卡,还有巨额的存款。而自己有什么呢?没有了丈夫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市长夫人的名声,也像过期的彩票,失去了迷人的色彩。那次与丈夫最后的争吵,他无力的辩护、慌乱的眼神,以及尴尬的表情,成为她今后无穷无尽的回忆、揣摩和痛苦的源泉。

对女儿暖暖的爱,曾是界平生活的全部。上小学时妈妈给张薇的发辫上系着粉粉的蝴蝶结;三年级时,妈妈替参加夏令营的女儿系白白的运动鞋带;五年级的六一儿童节,妈妈给女儿穿上洁白的公主裙。妈妈给女儿无数的吻、无数的拥抱、无数的叮咛和唠叨……家里挂满了母女欢笑的照片、张薇生日的照片……家曾是母女共同的摇篮共同的世界。

界平和女儿回到了自己家里,母女终于在一起。起床、洗漱、吃早餐,一天的生活再次从平淡中开始,像她们度过的无数个清晨、无数个平淡的过去。

生活可以把美少女蹉跎成老枯的仙人掌,这台残酷的时光磨具无人能逃脱。当知道自己并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又怎能对一位待自己如亲生的养母提非分的要求,又怎能不抢着洗碗干家务,又怎能不做一个勤奋懂事知道感恩的好女孩。母女间那种从容自在的感觉找不到了。在彼此的话语里,在应答的腔调里,特别是在体察对方的目光里,露出一种刻意亲近的不自然神情,这使母女均感到害怕或恐慌。界平想摆脱这种夹杂着虚假成分的关系,可每亲近女儿一次,就感觉她又倒退得更远了一步。

香甜的蛋糕尝起来竟然有着辣酱的味道。

法哲是这个家里的禁忌。张薇总想借各种机会提起法哲,总想不自然地聊聊法哲,可界平总是岔开话题,仿佛那名字是个疼痛的穴位,一碰就会旧病发作。既然她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那她和法哲就不是兄妹,他们就可以结婚的。

可法哲终究是存在的,又怎么能避而不谈。法哲毕竟是妈妈的亲生儿子,难道她真的不想认他。

崔总时常出没在这个家里,像男主人似的进进出出。有时他们两人正热聊着,张薇进来后,他们便突然收住话题,仿佛张薇是外来人似的。两人非常关心张薇,将餐桌上最好的食物堆满张薇的盘子,这更让张薇感觉自己是闯入者。张薇不由多心,妈妈之所以避谈法哲,正是因为妈妈想贪占法哲,不想和自己共享那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如果自己远远离开这个家,他们母子就会毫无顾忌地相认,也会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从崇高到可笑一步之遥,张薇难免心灰意冷,不敢面对现实,小心地呵护着那疼痛的伤口,不让它受到泪水的浸润。

张薇感觉被生活抛弃了,妈妈夺走了她的法哲,法哲又夺走了她的妈妈。

其实张薇仅仅猜对了一半,妈妈也不想失去女儿,她不想把女儿当成儿媳妇。人是为幸福创造的,幸福在于自身,在于满足人类自然的需求中,不幸不是由于贫乏,而是由于不懂珍惜。

张薇动了去留学的念头。既然没有角落属于自己,那又何必霸占别人的精神空间。她只想求得内心的宁静,保护这颗不被过多恩赐、过多情感压碎的心。

既然知道法哲是她的儿子,可她从不打听法哲的事,甚至故意避开法哲的一切消息,这种弃绝让法哲自卑又惭愧。可他不敢挑战妈妈,不敢毫无顾忌地和张薇在一起,毕竟妈妈是刚刚康复的病人。在妈妈的小区里,在妈妈时常路过的公园里,法哲远远地跟随着,静静地观看着妈妈。莫名的感动总是悄悄在内心里发热、激出滚烫的泪来。

妈妈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震颤着他,她是法哲的心灵宝库,即使一万年不见,也仍然是他的宝库。

“妈妈!”法哲这样叫着,看着她消失在楼房里,内心充满了模糊不清的快乐。他想起当初妈妈跟踪他的情景,他尖酸刻薄地讽刺了这个女人。每每回忆起那些狂言乱语,法哲都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又一想他是自己的生母,一切过错又瞬间释然了。

你如果不了解妈妈,就还不了解自己。

张薇提出去美国留学,妈妈欣然同意,丝毫没表现出一点挽留或不舍的意思,这让张薇有被扫地出门的感觉。张薇忽而为责备妈妈后悔,忽而又感觉自己被妈妈冷落了。她就像一只被风刮进屋内的冻僵的鸟,瑟瑟地乞求保护。

张薇睡了,妈妈进来了,像往常一样挤到女儿的床上,搂着女儿躺一会儿。小的时候,妈妈就这样给女儿讲故事,长大以后,妈妈侧在女儿身边,抚摸女儿的头发或轻拍女儿的肩膀,每周至少一到两次。张薇很喜欢妈妈的亲近,很享受妈妈的关爱。她们是母女,怀疑这点都是对天意的不敬。有时她感觉自己和妈妈永远连在了一起,爱上了妈妈的过去,明白了从前不明白的生活的另一面。

今天,妈妈又挤到女儿身边。张薇往里面侧了侧身子,给妈妈腾出地方。妈妈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亲吻女儿的额头,妈妈那独特的温暖气息熏陶着女儿,瞬间把女儿带回到了童年、少年,带回到了所有美好而幸福的时刻。在妈妈无言的关爱里,在暖融融的气息里,张薇的眼睛湿润了。几分钟后,妈妈离开了,张薇的泪水像失控的雨天,肆意澎湃。这泪水是为自己,为妈妈,为这抽筋的生活而流。

张薇感觉自己的心已放在了圣坛上,周围已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它不久将成为生活的祭品了。

界平积极地为女儿准备出国的事项,不惜本钱为女儿买昂贵的皮箱、衣服等各种必需品。

虽然如此费心掩饰,崔总还是直入主题,她终要讲出那个又苦又涩的心事。

“把张薇送到美国,你就踏实了?”

“世界没有踏实的地方。”

“你想拆开张薇和法哲。”

“这世上还有比母女更亲近的关系吗?”

“别打岔!”

“除了你我的关系,我还能拆开什么?”

界平的语言和动作带有一种神经质的灵敏、执着和优雅的妩媚,这使崔总神魂颠倒。

张薇留学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日子珍珠般地数过。界平、张薇、法哲和崔总,像颜色不同的珍珠,生长在不同的蚌中,由几千层珍珠质包裹叠加而成。张薇希望在家里看到法哲,法哲也想走进那个温暖而幸福的家里,可界平始终沉默,那沉默像蚌的沉默。

坚持到底有时不是胜利,法哲和张薇无望地坚持着。张薇回想相恋的幸福日子,简直像过了一百年。她生出一种感觉,近似于一匹马被人摩挲着,戴上笼头、套上车子时的感觉。生活疲沓了,甚至停顿了。

显然,界平只想选择简单的路走,想左手儿子右手女儿。从她第一次遇到了法哲,她就预感和这个男人有说不清的关联。这个家是奇怪的巧合,有显而易见的解释,有不可知力量的主导。也许在外人看来,她的亲情不值多少钱,但这是她真正拥有的东西。人总想毫无恐惧地活着,她不想让自己排斥在儿女的情感之外。如果法哲和张薇结婚,那就等于自己被年轻人扫地出门了。这怪异的想法让她变得冷漠、甚至残酷。仿佛眼里只有怨仇,怨仇禁锢了她,教她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生活。想当年,自己的儿子被别人抢走,别人的死婴却塞在自己的怀里,为那短命的女婴,她流了多少绝望的泪水啊。她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有儿有女有准丈夫,只有这样才是幸福的女人。她确实很幸福。

张薇睁着眼躺在床上,思想又兜了一次不知兜过多少次的圈子,到头来还是那样无奈。张薇还是决定走之前见一见法哲,无论彼此的心有多疼痛,都不能漠视地离开。她很长时间没打扫过自己的灵魂,从来也没有像这样沉重过,梦想和现实从来没有这样不协调过。

法哲点了张薇爱吃的菜,买了冰淇淋,可两人都难以咽下,心也像冰淇淋般瘫软了、融化了,变成了无奈的泪。

“东西都带齐了吗?”

“带不齐……也不会带齐……”

法哲像被捉住的小野兽茫然失措。张薇理解他的心情,就像理解自己的心情一样。张薇摇摇头,想摇掉什么不愉快的想法,她尴尬的情绪一转眼变成了不顾死活的狂恋,她幻想着搂住法哲的头,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印满数不清的热吻。

“你多吃点儿,好像瘦了。”

“妈妈说我胖了呢。”

突然提到妈妈,他们俩都闭了嘴。今天的一个多小时里,两人都避开这个词,仿佛这个词是弹药的引线似的。自从他们明白妈妈的心意、尴尬地回避着内心的感觉时,他们就不再憎恶谁了。

沉默像黑暗般在两人间流淌。“为什么会这样?”张薇暗自问了无数遍,可不敢寻求答案。天堂还是地狱,由妈妈决定。审判她可不是子女的责任。

一个人通向什么样的未来是不用介绍信的。

“我走了,照顾好妈妈!”张薇本想轻松些,可话音刚落,一股心酸的情绪、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瞬间俘获了她,泪水悄悄沾湿了双颊。

法哲“嗯”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发出来似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他赶忙端起酒杯,一饮而进。每当悲哀的思绪袭上心头,他总是竭力把它驱散。张薇看到了他沉醉的泪光,看到蹙眉强忍的酸涩,急忙低下了头,说了句“保重,我走了”。

疼痛使她脚步踉跄,差点撞到车上。

“再见!”法哲默默说了句,他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依然坐着,透过泪水,静静看着那金黄透亮的液体,仿佛第一次认识啤酒似的。

对生活的占有欲是李氏父子呼吸的真正激情。财富是爱,把它与其他形式的爱相比,就像把战马与流浪狗相比,把公主与妓女相比。李威政用自己的婚姻做了赌本,结果失了手。在婚姻的赌场上,最大的罪恶是背叛。岳父陈市长背叛了婚姻的誓约、违反了婚姻的条规……舞台上,没有演员真正关心角色的爱恨,何况,这不是舞台,生活也不是演戏……“没有了市长做爸爸的文文不配得到我的爱。”爱是不能买卖的,商贩的天平对之毫无用处。

人类制造了科学和斗争,权势和奴役,放纵无度、挥霍钱财,就为了人前的风光。李总父子竟然不出面了,没有了市长的靠山,这门亲戚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女儿成了被退货的商品!女儿曾像女皇,骄傲地纵横在市长爸爸的世界里,而今却石化般站在那里,被人参观又被人遗忘。

葬礼过后,文文不相信李威政单方面解除了婚约,她打通了电话。“威政,你哪儿去了,我好想你!”

“文文,要节哀。”

“你快来吧,或我去找你,我怕和妈妈单独在一起。”

“文文,你还记得那个加拿大移民女孩吗?她回来了,带着我的儿子。真遗憾,文文,我别无选择。”

“我也会给你生儿子!”

“幸好没生,不然,就是重婚罪了。文文,我们曾经幸福过,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吗?”

文文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些美好的语言杀死了。

许多年后文文才知道,那个加拿大女孩根本没回来过,关于儿子的故事也纯属子虚乌有。

一个奇怪的瞬间,崔梅感觉现在并不是现在,又重新站在了二十多年前的起点上。自己的婚姻也是从明码标价开始的,价格就是监狱。要么把强奸犯陈文革关进监狱,要么嫁给强奸犯从而进入婚姻的监狱。她成了富贵的犯人,但最终失去了做妻子的福利和指证强奸犯的双重机会。她被遗弃在这里,不是被丈夫遗弃,而是被命运遗弃。她不相信丈夫是车祸,她坚信是自杀。北山下,在洪姑庙旁,他飞进了大海。与人结仇尚可活,与鬼结仇就不可说了。腾四的儿子死了,他陈乾坤的儿子也死了。崔梅暗自庆幸文文是个女孩,突然顿悟弟弟将和界平结婚也是上天的安排,是洪姑的授意。也许界平能解除洪姑施加在这个家里的魔咒。

文文只看到婚姻的开头,看不到它的全部了。人不能一次把生日的巧克力全吃掉,可她仿佛把一生的好运全用完了。生活对文文开的玩笑太冷太幽默,文文目瞪口呆,丧失了轻松应对的能力。仿佛世人都过得称心如意,只有她像衣帽架似的待在角落里。她捉摸不透魅力无穷的生活,只觉得心头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沉重压力。一个人总会在困境中学会判断,苦苦思索,明白一切思想都是真真假假的。它之所以假,是因为人们不可能掌握全部真理,不能看透生活的奥秘;它之所以真,是因为人们总有追求真理的一面,永生都奔波在探寻的路上。

哪里有契约,哪里就有背叛!李威政的背叛给文文带来的疼痛,好像有人正锯她的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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