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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当别人说李威政是富二代时,李威政很不服气。他非常喜欢看《三国演义》,在他自我意识里,他既有周瑜的雄烈,又有孙权的胆略,如果人们勇于慧眼识珠,也会发现他有诸葛亮的智谋。至少诸葛亮根本不会用高科技窃听或跟踪对手。

李威政一直觉得爸爸像大山般的坚实,爸爸是他佩服的英雄,对爸爸的崇拜让他成了富二代中最勤奋敬业的年轻人。发生了狗睾丸事件后,李威政看到了爸爸软骨的一面,看到了爸爸也无力摆弄的局面。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渺小、势力的无助。上帝他老人家眼睁睁看着好人倒霉。

爸爸会逐渐老去,最终会成为不识人间烟火的老小孩。有人断言失去他之后,生存将是地狱。对未来假设的孤独感深深折磨着李威政,此时,他深感没有兄弟姐妹的孤苦,深感一人游走在世上的微弱。与其说他是黑富二代或富黑二代,不如说它是一种顽固的精神,以一种比肉体更坚固的东西而存在于意识里。人们以为不借助于镜子就看不到自己,但李威政总是把别人的表情当镜子,从那里看清自己的风采和威力,每当此时,他就忘记了周瑜、孙权之风度、之魅力、之智慧了。

超越父辈一直是子辈固执的心愿,李威政也如此。父亲帝国大厦的建立基于那个时代,从监狱出来,没有单位或企业接收他,他只好自谋出路,从路边卖杂货起家,后来租了店铺,成就了一番天地。父亲八面玲珑,建立了强大的关系网,许多人像巴结亲王似的巴结父亲。政府的要员是他的朋友,夜总会的老总是他哥们儿。可是世界在变,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政府定期改选,还不时地调换官员,这导致关系网时常出现漏洞,原本夯实的关系基础,像沙滩上的长城,一个浪头扑来,瞬间瓦解了。所有的诺言都是相对的、两可的,特别是想到明天也许会失去权势,朋友间的许诺就无足轻重了。李威政渐渐感受到了一种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保全的惶恐,感到有一种无止境的忐忑,仿佛用烧红的钳子拔神经似的疼痛。

“骗人,面不改色,还充满激情。”爸爸的哲学越充满诈术,似乎就越证明对人生的诚实。这个城市,愿做老大的人有的是。南河大桥的建设使城市的地皮价值翻番。有块地皮父亲盯了好久了,可总没到手。最近,一位浙江富商,竟然非常轻松地办理了所有手续,这让李总恨得牙根发痒。一些趋向他的朋友,却纷纷向那位来路不明的浙江富商暗送秋波。更可气的是,在距离白鹭大酒店一公里的地方,将又建起一座五星级酒店,近日将破土动工。若在前两年,没有父亲的同意,谁敢有那种想法,都会付出血的代价。两座五星级酒店相对而立,必然打破李威政的垄断地位,这像情人被人睡了似的悲催。

这世界变化真快。今天的财富不知还能不能带到明天,今天有盘中餐,明天的中餐还会不会有盘子都是个问题。这不痛快的感觉像一缕残雾掠过李威政那年轻气盛的脸,心头一阵郁闷,胃沉甸甸的。

和文文结婚是缔结强大联盟的重要手段,生一群孩子是组建强大帝国的血缘路线。目标明确,情感攻势就提上了日程,再不像从前眉来眼去、水光山色。这一刻,李威政觉得与他看见的那个崇高的公正的天空相比,之前游荡在美女群里所热衷的一切,是那么微不足道。

李威政知道文文动情于腾法哲,而那位法哲却有了自己的女朋友。文文这种女孩,越是吃不到嘴的,偏偏以为味道是最好的。其实,这样的文文最单纯和不费力的。一只手触摸残酷,另一只手触摸爱情,李威政觉得是完全能做到的。

法哲的消失,让文文颇感烦恼。李威政了解到,文文夹在法哲和张薇之间,连灯泡都算不上,顶多算是防寒手套。

李威政对文文采用了别样的狩猎技巧,圈而不围,围而不堵,慢慢喂养,直至脖子套上缰绳。李威政和他的狗都认为在女人身上下太大功夫是浪费生命,他觉得所有的爱情都可以明码标价。

李威政运用了一切关系,甚至请私家侦探搜寻法哲的消息。

爸爸向文文提起了李威政。爸爸弱弱的口气、犹疑的眼神和沉思的神情,暴露了他的心思和目的。他金属般冷冰冰的神情盯着文文,像守财奴紧盯着别人帮他数金子一样,使她颇感窘迫和不自在。文文有一种预感,渐渐萌生了一种与亲情不相容的东西,有种背叛的味道。

“白鹭大酒店李威政管理得很好,政府的贵宾都在那里接待。”

“听说夜总会他管理得也不错!”

“社会就是丛林,适者生存。”

“丛林?我倒向往丛林了。”

“你挑的是丈夫,不是社会。”

“我可没挑,是爸爸奖励的。”

“既是奖励,就好好珍惜,也许一生就这一次。”

文文知道爸爸代理市长很辛苦,知道爸爸在官场攀升中遇到了很多无奈。几丝的怜悯左右了文文。她没答应爸爸,但也没反对爸爸的建议。她的心仿佛火柴在潮湿的磷面上摩擦,她磨了一阵子自己的心,不见冒出丁点儿火星来。烦闷的情绪像默不作声的蜘蛛,暗地爬过了心的每个角落,秘密地结了张忧愁的网。上帝要谁灭亡,必先使他发狂。

李威政没什么不好,甚至可以好过法哲千万倍。单是那亿万财富,就让许多美女头拱地地想嫁给他。嫁给李威政,一生的荣华就有了。可是法哲总是法哲,他身上有李威政永远也学不了、买不来的特征,那种纯真、热情、善良、阳光和果敢。他几乎是李威政的反面。嫁给正面还是反面?

家是文文的温室,始终保持着适宜的温度和湿度,却没有亲情的热度。爸爸很少在家,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躺在他那半边床上。妈妈每天精致地装扮着,对着镜子涂着一层层的化妆品,可无法让爸爸多看两眼。文文是这个家庭的纽带,似乎只有关心文文,他们才有夫妇的温情。自尊好强的妈妈挥霍如王侯,一腔没有着落的野心和荒唐无稽的爱情,傲然于市长的阴影之下,睥睨众人,不可一世。由于地位特殊,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高雅与感情细致间的区别。对爸爸的下属吹毛求疵,对亲戚尖酸刻薄。

爸爸活在面具里,妈妈也是。文文看够了他们面具式的生活,她自然向往法哲的真诚、阳光、天真和快乐。那种赤诚的爱和恨,那种坦荡的笑和痛彻的哭,李威政会有吗?文文实在把握不住。午夜,她站在月光洒落的阳台上,朦胧的空气沉重而奢华地包围着她。她心旷神怡,深深地沉浸在爱情的感觉中,她渴望法哲出现在月光里……风吹拂着她的脸颊,一股战栗流遍了肌肤。

李威政终于得到了法哲藏匿的地址,他看着法哲走在渔村和站在养殖场的一组照片,心想,今天是和文文摊牌的日子,要么娶她,要么永远不。这个只对美的亵渎感兴趣的人,确实有纤细的另一个侧面。他对美所持的理论,不是用语气,而是用咬紧的牙关表达的。

李威政觉得爸爸老了,正在失去性格的锐利。他一直坚定地相信,掌握主动权的人就掌握着胜利的商机。那个想害他们家断子绝孙的人,是人而不是神,他有能力摆平并制服他。凶手使李威政浮想联翩,激情澎湃。

李威政开着凯迪拉克直奔设计院,他自以为不但能看透文文,还能看透文文的灵魂。文文和阿莆、关红正热切地聊着张薇跳楼的场面,重复当时那片刻的惊恐和壮烈。文文张开双臂,做出母鸡想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抬头看到一位身材不高、留着板寸头的男子健步走来。阿莆还以为是推销保险的,催促文文继续讲故事,不必理这个野小子。只见这长相平平、目光炯炯的男生,像冲向自家餐桌似的,自信而坚定地走了过来。文文感觉到李威政要有惊人的动作,大脑快速地反应着,却像挂了空挡而又踩了油门的汽车,空转着。

“三个女人一台戏,今天唱的什么戏?”

“不卖票!也不剧透!”文文生气地说。阿莆、关红发现文文和这男子相熟得很,便不敢开口了。

“那我包场了,全包!”

“豆子吃多了吧,不该跑到这里来放屁。”

“别人可没你这么敏感的嗅觉,你不就喜欢这味道吗?”

“真了解我,可你也得了解我并不喜欢你。”

“你会喜欢我的,就像喜欢我带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

李威政拉起文文的手就往外走,文文像一只被捉住翅膀的鸡,咯咯地叫着。她想笑,或者试着气愤,但被追求的快意哽住了喉咙,一种又高兴又痛苦的感情激荡着她。

阿莆和关红惊讶地看着,像看电影里男女兴奋的表演,只是男主角不太漂亮,女主角又不太讨人喜欢。

李威政要带着文文跑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去见法哲。文文既惊喜又忐忑,她非常想念法哲,有许多话要对法哲说,可这个讨厌的李威政在场,会让文文很尴尬。自从爸爸和她提起李威政后,文文就避而不见他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容忍李威政山羊似的眼睛、猴子似的脸,也越来越讨厌他铁蹭磨刀石般的沙哑而带点尖锐的声音。

李威政陪她寻找她的梦中情人,再怎么不情愿,文文还是为他那亿万资产的金光露出了笑脸。文文那么善良,热衷于帮助别人解决矛盾,李威政便助她一臂之力。

路上,他们谈明星,也谈歌曲,偶尔也谈谈天下的美食。李威政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在他接触文文的十分钟里,就判断了文文是想狡猾还未被狡猾开光的女孩。也许几年或十几年后,文文会像情场或夜总会里讨饭吃的女人似的狡猾辛辣。但现在,文文还是温室里的花朵,汁水丰沛、温润鲜艳、色香味绝。

远远看到稀疏的集市,以为车子可以轻松穿过,可是越往里走商贩越密,赶集的人越多。车在商贩和人群里穿行,犹如乌龟爬山。车外的农民个个满面苍黑,皱纹纵横,小摊贩也挂着辛苦的笑容。有卖鲜鱼虾的、海瓜子的,还有卖烟叶的、野菜的,城市里见不到的稀奇粗货,似乎这里都有。文文下了车,踩着镶水晶的高跟鞋,穿着齐臀毛呢短裤,涌动水纹的打底裤修饰着一双长长的腿,米黄的圆领蝙蝠衫,露出玉一般光洁的肩膀。这美丽的女子往集市上一站,商贩或赶集的人便像看明星似的盯着她了。文文大有孔雀走在鸭群里似的自在高傲和不可一世。

文文买了半斤海瓜子,又买了一把焦黄的大烟叶。听爸爸说过,爸爸小时候总给爷爷卷烟,卷好后,爷爷奖赏似的让爸爸吸一小口。这烟叶虽比不上爸爸的真龙盛世和九五至尊,但放在装饰架上,也别具风味。渔村集市的味道很适合保留在这个重要下午的回忆之中。

李威政开着车缓缓往前挪着,欣赏着文文穿梭在各摊贩前的样子。心想,女人最本真的任务就是生育的机器,只是有的机器精致,有的粗糙而已。纯金比废铜烂铁好得多,市长家的千金,且不说那值得期许的强大关系网,单是保养得健美的身体,就好过那些风骚的二流明星和装模作样的艺校女孩。李威政记起了初次见到她时,她热烈的表情和爽朗的笑声感染了他,一种比从前任何时候更生动、更强烈的柔情在他内心苏醒了,心里塞满了崇高的情欲。与其说她漂亮,倒不如说她美味。

白云朵朵,南风吹起层层浅浪。连接着大海的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经心地流过洼地,阳光蒸腾的雾气在白杨树中间浮过,仿佛细纱挑在枝头,迷蒙一片。法哲和蛙人刚刚穿上潜水服,就看到一美女像电影明星似的款款走来。法哲悄悄向阿峰摇了摇手指,示意他保密。阿峰瞪着嫉妒流火的眼神,眼瞅着文文和法哲擦肩而过。她微笑着向大家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腾法哲的人。大家在阿峰的授意下,否定了法哲的存在。法哲和蛙人从容地落入水里。所有的逃避都抵不过时间,失败的感觉渗透了他强压的欲望,好像一阵狂飙,掀起了水底的泥沙,洗涤了灵魂,吹遍了肌骨,氤氲了整个养殖场。

“你好,腾法哲是不是在这里?”文文问戴着草帽的阿峰。

“你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

“那你看看我们谁是腾法哲。”阿峰故意摘下了草帽。

文文知道这讨厌的渔夫在调侃她。可这不是白鹭市,没人在乎她是不是公主。

“这里全是养殖海参的吗?”

“是,你不看我眼熟吗?”

“我好像没见过你吧!”

“我像海参啊,又黑又丑。不过,很有营养。”

文文不觉得他的幽默可笑,甚至感觉他的话里有那么点淫秽的成分,于是急急地离开了。

当从水底浮上来时,文文早已离开了。法哲没捞几个海参,他的心思不在海参上,也不在深水里,不在任何地方。他感觉这地方已藏不了自己了,文文能找到这里,那也能找到任何地方。有征服者,就有被征服者,法哲感觉自己被追杀着。

回到渔村,刚拐过敬老院的围墙,就看到文文像只花蝴蝶似的立在花坛边。法哲被文文逮了个正着。文文久久地候着,心中的愤怒越积越多,像气球似的快被气爆了。这家伙竟然如此不将文文当回事,这么多天来,至少给文文发个信息报个平安,枉自浪费了文文春风般柔软的爱心。多少个夜晚,她躺在床上,黑暗笼罩着她,思潮像一股混浊的洪水向她涌来。她本想在看到法哲时,气愤地扇他一耳光,可是在遇到法哲的瞬间,她竟卑微如尘埃。

“真可恶,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法哲愤怒、粗暴,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古怪的激情。文文第一次看到他发那么大火。她像被钉子钉住了,心中惶恐,不知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逃。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震颤着文文,即使在疼痛中,也仍然可亲;即使心灵的大厦坍塌了,也仍然是文文的最爱。

阿峰、蛙人和几位村民惊讶地看着他们。法哲气呼呼地从文文身边走了过去,文文一把抓住法哲。

“张薇自杀,骨折住院了!她不是洪院长的亲生女儿!”

法哲转过身来,气汹汹地对着文文。文文的泪瞬间流了出来,一分钟之内好似历尽了一生。

“你敢胡说一个字,我拔掉你的舌头。”

“你是大傻瓜、白痴、笨蛋……猪……狗……”

“我倒宁愿是猪狗……”

多少个日子,文文遥望未来,她和法哲恩爱的生活悠悠展开,好像没有尽期。法哲这个名字充满她的灵魂,可是当站在他面前,他又禁止了她、阉割了她。

远处,李威政鸣了鸣汽笛。他欣赏了刚刚那一幕。文文哭着跑向了李威政。人斗不过天,人拗不过天使们的微笑,人不由自主。两分钟前文文还以为自己可能是法哲的新娘,现在却连伴娘的份儿都没有了。

骄傲的公主羞愧得无地自容,恨得咬碎了玉牙。同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从李威政这儿得来的同情,是一种讨厌的侮辱性的礼物。文文真想臭骂一顿。讨厌的月亮硕大红艳,把它血红的目光投向这是非混乱的世界。

李威政问她要不要喝口葡萄酒定定神。此时的文文只想一醉方休。李威政边开车边把一瓶葡萄酒递给了文文,他伸出的手似乎又想收回来。文文却一把夺过瓶子,豪放地对着瓶口,像喝可乐似的喝了起来。饥饿这只兀鹰把它酒醉的喙和爪子伸入文文的身体,破坏是必然的。

几分钟后,文文就失去了知觉。那是一瓶特制的酒,李威政本不想这样对待文文,可又一想,这样对她也没什么不可,毕竟今天他给她当了司机,那他就得享受驾驭的特权。

市长和副市长的最大区别在于,市长是皇帝,而副市长是皇帝的从属。

什么活动市长可以参加,什么活动不想参加,完全取决于市长的大脑。人们对市长惊惊战战守护,毕恭毕敬的仪态,让陈市长感慨于“副”字的疼痛。

全省农产品展销会在白鹭召开,这是陈市长努力争取的。智囊人士告诉他,如果能有两三次这种高调展示白鹭市的机会,不出一年,他将由代理市长变成名正言顺的陈市长。

陈市长刚刚走到农产品展销会的大厅,就看到电子屏幕上播报的新闻:美国小学发生枪击事件,一位青年男子持枪闯进校园,向正在放学的小学生们扫射,当场死亡六人,另有五人在医院抢救,其中一位是美籍华人小学生。镜头就转向了那位受伤的华人小男孩,小男孩腹部中枪,伤势很重,他微睁着眼睛,惊恐而凄凉,轻轻地喊爸爸、爸爸。那微弱的呼救声,瞬间刺痛了所有父母的心。

一种意外的悲催情绪支配着陈市长,人生的全部意义……破碎如沙的感觉。陈市长紧紧盯着屏幕,忘记了身在何处,完全被枪击事件震惊了,被那小孩的呼喊震惊了。随行人员也怀着一颗颗同情的心,随市长阵痛着。陈市长那冷冷的湖水般的目光,使人看不透他的内心。新闻又播放了美国的枪支问题……工作人员提醒陈市长该进会场了,可陈市长像聋子似的,兀自脸色苍白、双腿打战、心如捣蒜。幸亏迎面来了一位省里的客人,陈市长握着那人的手,就像扶着拐棍似的,走了进去。

陈市长说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台下一片掌声,甚至还有偶尔的欢呼声。农民真可爱,他简直怀着感激的心情爱上了农民和农产品。他说了些愚蠢的话,但大家对他的话琢磨不已,总是从里面寻找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深意。掌声在为最后的收尾辩护,那一幕结束了,角色演完了……枪击事件的新闻,突然间变得近在眼前。

陈市长突兀的反应引起了高顿的警惕,第六感告诉他,复仇的时候到了。高顿很快了解到,那七岁男孩子的妈妈叫关京红。高顿突然记起在陈市长办公室的电脑里,在文文拍的纪录片里曾有一位女生叫关京红……

孩子的父亲是谁?关京红有何收入来源让儿子上贵族学校?令人心醉神迷的新闻如此短暂。

高顿一生都在执行任务,各种各样的惊险而艰苦的任务。如果活得像树篱中的一对鸟,安逸快乐,那该多好。最近,高顿时常反思这个问题。他并不是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相反,他非常珍重自己的生命,他怕死,怕像许多同事一样早早地报销了人世的这段历程。他曾深情地望了一眼中弹的同事,目光之亲切有如一吻。生活对于特种兵显然不过是一种借口。

特种兵是一群特殊的人,连做梦的自由都不能有。他们学会了在悬崖上安睡,学会了在狼群里嗥叫。别人睡觉时安全放松,他们睡觉时必须有一半的神经在站岗,不然,十条生命都会早早地报销九条,何况他仅有一条生命。特种兵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意被播种在世界上的人,已模糊了死亡的目的和意义。

岁月的流失与惊险的成功收窄了高顿的生活,使他只为更高的目标而活。他正变得不再那么热情,反而对任务谨小慎微。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一种形式,一种说不出内容的空壳。为自己活的就是贝地城的那短短的三天。三天就是一辈子,三天就是他一生的天堂。对命运,他像咬着一枚泻火的黄连,笑里藏着深深的恨意。无论是斩首行动、骚扰行动、护卫行动、反恐及救援,他对任务的了解,如同对枪了解得一样透彻。失败就是死亡,有无数次他像蜥蜴般舍弃尾巴,脱身而去。

往回追溯,高顿觉得他此生的主题早以片段的方式隐藏在过往的部分中。生活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有时也对着明亮的月亮狂吠。他觉得自己在月亮和狗之间空悬着。

文文不是李威政瞄准的第一个高枝苹果。之前他曾对省里某高官的女儿盯了好久,省里高官对李氏家庭的前景也比较看好,双方青年互赔美好,出双入对,彩蝶翩翩。可当女方正式向李威政抛出绣球时,李威政没有伸手接,而是让绣球空空落在地上,滚到了泥水里。

原来,游戏规则是不能改写的。省里官员的女儿和妈妈一起移民到了加拿大,只留省里的官员在国内当裸官。李威政父子非常爱国,他做梦也没想到到加拿大去当黑老大,去黑白通吃。李氏企业是中国土地上的特产,自然对加拿大的某个富裕的移民女不会产生爱情,否则就是对中华良心的背叛。

不得不说李威政的感觉是对的。几年后,中国清理裸官,第一批倒下的就有那位曾经的准岳父。

李威政飞也似的往前开去。他抱着文文进了宾馆。虽然这馅饼早晚都是他的,今天他饿了,并且很有胃口。命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赌徒。李威政疯狂地下注,并总是赢钱。

“市长的女儿,我得盖上我的印!”他把文文横在床上,文文像个人偶似的毫无知觉。在夜总会一道道菜肴之后,他想换换口味。好在在夜总会传染的幸福病及时治好了,不过他从不把这些当成病,而只当成战利品。

李威政一件件地给她脱着衣服,除了文文的社会价值,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人是社会的人,社会价值自然大于肉体本身。今天,他征服的是陈市长的公主,他仿佛看到了陈市长愤怒的表情,也看到了爸爸邪恶的微笑。黑暗中影影绰绰,两人的衣服东鼓一堆,西鼓一堆,仿佛巨大的黑浪,翻滚向前。李威政心里前一个假定,后一个假定,仿佛大海上破碎的船板,随波逐浪,翻来滚去。

“要不要拍张裸照?”李威政看着这具漂亮如玉般的肉体,还是放弃了。“人不能太邪恶,太邪恶会遭报应的。”这是爸爸告诉他的。他为自己的善良感动。

文文竟然是处女。这让李威政实实在在地幸福了一番。

这样睡市长的女儿,让他很有成就,又让他很失败。没有感情基础的做爱确实淡而无味,如果文文能自己在他面前脱光衣服,娇柔似水地侍候着他,那该是另一番美意。不过,任何时候打破习惯的坚冰都不容易。

文文从桃花般的云彩里醒来,她看到法哲正生气地离开。她望着陌生的天花板,突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男人身边,这男人赤身裸体,自己竟然也一丝不挂。瞬间的惊愕让她像遇到眼镜蛇般地跳了起来,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叫声。李威政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一点儿惶恐,没有一点儿担心罪行败露的恐惧,甚至连一点儿异样也看不出来。

“啊……”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音乐都集中在文文的喉咙里。

李威政像没睡够似的,转过身又睡着了。

文文宁可永久住在地狱里,也不肯这样赤裸着躺在李威政的身边。她错愕、呆傻,浑身上下酸痛得好像跟一大队鬼子打过仗似的。

文文像蚊子叫似的哭着。李威政经历多了,女孩哭够了,再送以重礼就万事大吉了。过些时候,有些女孩会求着李威政带上床。

女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复杂。市长的女儿也一样。

李威政无所谓的眼神像飞镖似的深深刺伤了文文的心。她就像个越狱犯似的,盲目地套上衣服,连跑带跳,飞也似的冲出了宾馆。

那天晚上,李威政牵着文文的手向陈市长求婚了。他虔诚得像个乖孩子,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赞美文文的善良和宽容。陈市长满心欢喜,文文像挨了一顿揍的新娘子,低眉侧目、目光游移。一切都支离破碎了,只剩下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段。

文文摆脱不了对自己的憎恶,这憎恶不是由于她坏,而是由于不幸,可耻而又可恨的不幸。该不该死死抱住这个虚假的救星,文文游移着。李威政向文文表白了长长的情话,笼络了文文受伤的心灵。“每天夜晚,我对着你的照片又是苦恼又是微笑。文文,你说什么也不知道,在我心里,你就像一位白雪公主,又坚固又纯洁,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给我一个微笑,我就受宠若惊,殷勤趋奉。文文,你怎么没发现呢,我这个可怜的人,距你说近也近,说远可也真远……”

那天晚上,李威政把文文抱在腿上,文文陶醉在偷来的情话里,走进了热情、销魂、酩酊的恋爱世界,而心底的哀号却在遥远、低洼、阴暗的山谷里回荡。她脸色苍白,身体也抖得厉害。上帝给了人十字架,也给了人忍受的力量。李威政嘲笑而多情的目光,追求她就像植物追求阳光一样。而文文却不得不感谢他的求婚,好像一个人脚趾受伤,动不动就会踢到什么地方似的。她心里忽而疼痛,忽而高兴。

命运就是命运,跟它怄气毫无意义。

“官越大越多疑。”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陈市长倒希望自己的多疑是没有道理的。除了傻女儿,他觉得没有一个正直诚实可靠的人,甚至连影子都诡计多端、居心叵测。

从看到李忠心护照照片的下午,陈市长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回顾了一桩桩猎艳的或惊险的事情,可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已经过去了。这段时间,陈市长总感觉身后有人跟踪。难道是多疑?作为公众人物,陈市长不怕人看,不怕人议论,也不怕人调侃或玩笑。可是,陈市长怕跟踪,跟踪和跟随有本质的不同。没有什么比看不见的手更可怕,陈市长的肩膀似乎总等着一只看不见的手,脖子也准备随时转过去。他不是那种神经过敏的人,但也不是那种欣然服从命运安排的人,虽然这调侃的命运已等了他许久。

文文和李威政亲亲了,这是家里的大事。

“他应该也算是一个好青年,显然也有他爹在夜总会里的好名声。”陈市长不愿往深处想。人命天定。

官场是鳄鱼出没的浅滩,看似风景秀丽、阳光灿烂,转眼间就可让人消灭于血盆大口中。李威政也许不是最好的人选,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却是最恰当的人选。不枉疼爱文文一场,她也终于悟到了其中的深意。

李威政三天两头地跑到岳父面前,像儿子似的殷勤屈奉,汇报探听到的有利或不利的消息,很快成了陈市长顺风耳和千里眼。李威政渐渐了解到岳父大人的心病,悄悄派人侦察那些阴谋力量的动静,保护岳父大人的政治前途就是保护自己的前途。

人生在世真正拥有的东西难道不是未来吗?

李威政想着他和岳父大人的未来,眼睛便像星星一般闪亮,并且湿润了。

幸福的源泉不在于外面,而在于内心。李威政如此快速地融入到这个家庭,赢得爸爸妈妈的喜爱,这很让文文得意。对李威政的爱,由虚拟的想象,慢慢变成了真实的感觉。毕竟李威政给了她甜言蜜语,给了她异性的爱抚和性爱的享受。文文像刚刚睁开眼睛的小鸟,从第一次发现李威政的美后,天天都有惊人的发现,他那么果断,那么智谋,那么有男人的气概,特别是床上的技巧那么……对他的爱铺天盖地,肉体加上灵魂……至于腾法哲,那简直是小孩子做游戏。法哲曾皱皱眉头就足以抵得上文文的死刑了……文文羞愧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此时李威政山羊似的眼睛、猴子似的脸和铁蹭磨刀石般的沙哑而带点尖锐的声音,都有着无穷的艺术魅力,让文文喜欢得无法描述。

生活有两种不幸,悔恨和生病。好在文文没让自己悔恨,在悬崖边是李威政帮助她勒住了狂乱的烈马。

文文用一块湿巾,将有关腾法哲的记忆全部抹去,那片记忆长出一群仙人掌。那一页永远翻过去了。文文惊讶自己的恋爱变化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这么干净利索。管他呢,让别人在情场上受骗吧,她已了解了生活,那诱人上当的一厢情愿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一切静止了,缥缈了,好像月亮和它的光影一般。

贝地城的阳光和海滩仿佛是一万年前的事情,高顿感到自己变得脆弱,像起伏翻涌的浪花,在经历漫长的旅行后,在看到海岸的瞬间,就心甘情愿地陶醉了。是的,在这里,他寻找过那枚金玉饰品,他在这里唱过、喊过……

带着探寻的使命和疼痛的回忆,再次站在贝地城的海边,让高顿感觉自己从没离开过,只是在时间的旋涡里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世间变换了风景和人物,仿佛由侏罗纪,直接到了二十一世纪。而自己不过是某只迷失的恐龙。

关京红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女孩,生得五官端正,学习非常好,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升入大学后,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其实是爹和娘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女大十八变,女儿淡妆清雅,漂亮的衣服加身,出落得天仙似的。后来又得了出国留学的机会,据说是国家委培,待遇很好,嫁得也好,生了个好儿子。关京红坐拥着豪华别墅和巨额财富。儿子自然是关京红的生命之柱。

洪姑庙依然是贝地城的香火妙地,前来求子求学的非常多,许多外地的达官贵人也纷纷来烧上一炷香。

高顿像只火蝎子,心里发毛,毒中有美。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却又负载着重若千金的精神力量。他孤零零回来,再次感受贝地城纯柔的细声与流转的光华,像喝了酒般陶醉着。

高顿在山下丁字形路口处买了两束白菊花,刚转身,就发现一辆轿车拐向山路。高顿的心一沉,像从牢房里逃出来的危险罪犯,悄然无声,默片似的。

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香味犹如面包的甜香,飘荡出去,总给人甜美祥和的感觉。一位虔诚的老汉叩头及地地跪在洪姑庙里,极其虔诚地上香,伏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抄起倚在松树上的扫帚,义务地清扫庙里的卫生。一次牙疼会输掉一场战役,一点懒惰会输掉一次虔诚的祈祷。时常有这样虔诚的人,上完香后,总要找点事做,奉献了自己的爱心后,才有信心离去。

庙是一所安梦房,在梦的摆布下,人不过是为梦所困的猎物。庙里庙外都没有高顿要找的人。高顿弯腰驼背地将垃圾抱到设在悬崖边的焚烧炉里。怕引起山火,垃圾都是在这焚烧炉里焚烧。焚烧炉的北面有一块巨大的山石,不知是天然存在还是人为放置挡风的,高顿轻轻引着火,耳朵却极力探听着巨石后面的对话。

人一直在和神低语,以风和石头都不理解的方式。烟火和香是阴阳两界交流的媒介,这是人的可爱,也是神的无奈。

原来,高顿略一沉思,便和卖花的老头商量着更换衣服。老汉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既脱掉了污迹斑斑的上衣,穿上了高顿送他的皮衣,高顿也穿了老汉的油污味刺鼻的上衣,戴上了帽檐已磨破了、露出白板的遮风帽,踩上了老汉从垃圾场里捡到的翻了帮的破皮鞋。

离开洪姑庙,高顿眼睛里饱含着不可原谅的相思,心中经受着可怕的羞愧与煎熬,每迈出一步,都感觉那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脚了。他快速下山,急速地反省全身回荡的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不单单因为巨石后的两人,不单单因为界凡,因为很多……他的渴望、他的灵魂、他的头发都仿佛在隐隐生疼。这就是他崇高的使命,他一生沉淀的雄心……为了否认爱情的绝非偶然,为了抵挡死亡的热情邀约。

下山的路很长,他任由时间冲刷记忆,任由大海的波涛无止境地拍打。海面上那些叫人感伤的灯光,在暗沉沉的波浪间颤动,装模作样地显露它们忧愁而迷人的魅力。站在海边,高顿变成了一个易怒的、沮丧的失眠者。在他失去她芬芳和双唇的二十多年里,不是第一次,却可能是最后一次来洪姑庙了。

从贝地城回来,已是晚上七点多了,陈市长打开办公室的门,顺手打开照明开关,灯却没亮。窗口透过的院子灯光衬托出椅子上的人影。陈市长吓了一跳。

“谁?”

“问坐在黑暗里的人有意义吗?”

“你想干吗?”

“我坐在这里,你站在那里,像不像我在审你?不过,这个国家还没给你这种模范的人物准备法庭。”

“你想干什么?”

“我不是因为我想干什么而来,而是因为你干过什么而来。这椅子很舒服,请坐吧。”高顿站起来,从容地走向窗台,像只蝙蝠,忽地消失在黑暗中。陈市长胆怯地立在那里,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良久才扑到窗口,希望那人摔死,可八层楼高的墙壁上没有人,地面也没有人。市府大院里灯火通明,假山耸立,池水高高地喷着水柱。

陈市长比刚进来时更恐怖了。在这一刻,他觉得与房间的黑暗相比,之前所关心的一切利害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人散布的恐怖气氛,使他备感弱小、卑微和无助。

然而被吓倒也不是陈市长的风格,他如此这般地和李总父子密谋后,又找回了自己——强大、仁慈、残酷无情却又禀性善良。换了别人都会觉得身上的压力不堪重负,可他却在人前表现出一种无所不能的自信、轻松和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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