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行,揭开了法哲记忆深井的井盖。
上小学时,有一次周六下午回家,爸爸一直酣睡着,晚饭都没吃。妈妈说爸爸感冒了,吃了让人睡觉的药。半夜里,爸爸的尖叫声能冲破房顶,吓飞了房梁上酣睡的雁子,闻声而至的爷爷和邻居们冲进爸爸的卧室,连夜把爸爸拉到了医院。
法哲惊讶地站在院子里,脖子上流着血的妈妈告诉他,爸爸可能吃错了药,高烧不止,必须送医院。法哲站在凌乱的卧室,发现床头、衣橱和镜子上全是飞溅的血迹,床脚处横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铅笔刀。
几天后,爸爸出了车祸。
就像一切审判是对是非的审判一样,疼痛的回忆也是对历史的清算。世上没有一个可以逃避烦恼的幽谧洞穴,也没有一个在静谧中哭泣而不被打扰的家园。这是个卑鄙、狭隘、荒谬的时代,是不堪重负的时代,它用岩石为成功者建造宫殿,却不会为失败者提供一处遮雨的茅草屋。
每次回贝地城,法哲都要沿着河岸走很久,这条滔滔的河水记录了他的成长史,他和小朋友们在河里游泳、捉鱼虾,还在河里冲浪,玩漂流。那些童年、少年的记忆,像珍宝般镶嵌在大脑的底板上。月光和河水幽远的音乐融汇在一起,很容易感动那些纯洁的人们。谁都有条灵魂的河,将自己的疲惫放逐在河水里。
人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的罪,只是为了光荣地死在错误的一岸。妹妹上演了自己最出色的悲剧,她化入艺术之境,她的死具有那种殉道的悲哀和徒劳,有一种荒废的美。
“宽容些吧,每个人都有一场硬仗要打。”界平这样想着,又觉得丢掉了什么,似乎哪里有个漏洞,漏掉了细节,但一时又想不清楚。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时候很苦,知道了更苦。
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往往以非艺术的形式发生,以其赤裸裸的暴力、绝对的混乱和彻底的无定式来伤害我们。然而,有时生活中的悲剧会产生喜剧效果,我们不再是演员,而是观众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界平坐在河岸的石头上,苦难像一串珠子项链,滔滔不绝地滑了出来。女儿张薇竟然骂妈妈是荡妇!荡妇?如果早是荡妇,就应该睡一百个男人,就应该过另一种人生……当她弯身捧起一捧水时,四十多年的岁月在她手指间流走了。那水滴闪烁的微光,是她能够感受到的不多的东西。对她来说,爱情是一个长做不醒的梦。在明月之夜,向阳河边,她已头脑发昏,神志在拙劣回忆中挣扎消融。这夜的痛苦是需尽心尽力对付的煎熬、一种神秘的预知力,无声地隐入月夜的灰暗之中,仿佛传递着一种奇特的伤感。
从来没有人把爱关在门外。世界上没有一所监狱是爱不能撞开其大门的。
法哲从界平的背后走过。
法哲上了向阳桥上,月亮明净而清爽地悬在天空。世界真干净,月亮真干净,贝地真干净,爱情真干净。
界平一直坐着,处于一种奇怪的疲惫状态,时而倾听飞舞的风息,时而什么也不想。今年夏日有个周末,她午睡了三个小时,梦中和高顿游历了三个小时。他们一起登北山,一起下海,还一起在向阳桥上看河。浪花飞溅、洁白如雪,两人在河水的滔滔声里缠绵……回想旧梦,界平突然感到孱弱不堪,晕眩,困顿得要命。界平起身准备回宾馆。她站起来,远远地向桥上望去。她突然看到了高顿,对,是高顿站在栏杆前,在悠悠地望着中天的月亮。他果然来了,二十四年后的十二月六日,他果然来赴他的承诺了。“高顿!高顿!”界平在心里呼唤着,急忙向桥上跑去,脚下碎石杂沓,她被绊倒了,摔到石头上,额头渗出了血线,手紧紧地撑着石头,手掌撑破了皮,指缝里抓了些绿苔。她爬起来急急地追上桥面。
桥上已没有了高顿。
“难道是幻觉?不,绝不是!”
世上只有一种流派,就是幻想派。她焦急地四处张望,东方的路灯下,竟然走着的就是高顿。界平不顾一切地边跑边喊:“高顿,高顿……”
法哲转过身来,界平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的怀里,又惊又喜地紧紧抱住了她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男人。
“高顿……”界平在法哲的肩头呜呜地哭着。
“洪院长,我是法哲!”法哲本能地照顾这个女人,纯属怜悯她病态的痴情。
一个不敢喊却无意中喊了无数次的名字,将她所熟知的身影从虚幻的夜影中拉出来。界平趴在肩头不敢动了,仿佛在试探自己是不是做梦。怎么可能,十二月六日,在向阳桥上,她和高顿二十四年前就约好的,怎么成了法哲?
“您的头受伤了。”
“受伤的何止是头。”
“我能做什么?”
“告诉我,你是谁?”
“我……应该是我。”
界平再次认错了人。人生在世真正拥有的东西不是幸福而是忧伤。她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闪亮,看着法哲的时候,再次湿润了。
界平尴尬地站在路灯下,不知道怎么办好,感觉灵魂有自己的秘密需要袒露。每个人身上都有天堂和地狱。她觉得风声把时间切成了细微的痛苦,每一丝痛苦都激烈得难以忍受。
额头的血继续往外渗着,法哲到药店买了创可贴贴在了伤口处。
远处传来轮船呜呜的鸣笛声,哀愁得就像大海干枯了似的。树的阴影黑黑地铺展在月色银亮的草皮上,街道那些叫人感伤的灯光,无精打采地颤动着,装模作样地显露它们惯常的魅力。
一再被洪院长当成情人似的拥抱,法哲说不清内心的感觉,把握不住那份荡漾的甜蜜或酸楚。真有那么像的人吗?那人真的那么让她着迷吗?被洪院长拥抱,被她关爱,法哲竟然也飘飘然起来。毕竟她是设计专家,是副院长,是白鹭市的玫瑰。她身上有一种使人着迷的东西,类似兰花的韵味,甚至连看她一眼也是一种享受。他感激上天让他们交织在一起,知道她的秘密越多就越想知道,产生了一种越喂越饿的饥饿感。法哲感觉内心涌动着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情愫,是甜蜜?是痛苦?是无奈还是无聊?
显然,所有的言辞都表达不了瞬间的感觉,那种默契的、心领神会的感觉。可是丝丝缕缕的隐痛依然存在,就跟明明知道而又一时记不起来的诗句,会隐隐约约闪现着情感一样。
界平回宾馆了,法哲走向了回家的路。可他没有回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站在树的后面,静静望着界平的房间。灯亮了,拉上了窗帘,她可能在洗澡,灯关了,她睡了。只是为了朝那个窗口张望,看窗口的杜仲树叶,没完没了地趔趔趄趄翻跟斗。他把好奇当作一种审美。今晚他很讨厌自己,很想变成另一个人。
法哲回到家时已快三点了,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遍遍回忆着界平扑到怀里的感觉,那么热烈,那么激情,那么不顾一切。
当一种温情向另一种温情过渡的时候,从一种简单的温情向特殊的温情蔓延的时候,法哲没意识到应该遏制住自己。
界平洗完澡,浴室里充斥着乳白色的雾气,镜面上结着一层朦胧。界平用毛巾擦掉玻璃上的水珠,镜中映出一位身穿白色浴袍、头上包着白色浴巾的美女。界平轻轻抚摸着潮红的脸。“我是美女院长……设计院里的女一号……白鹭玫瑰……可我是个失恋的寡妇……被抛弃的烈属……清高、虚荣,想淫荡而不敢的女人……我是被强暴的女人……更年期将至的女人……高顿,你再不来,我就老了……”
电话响了,是设计院一位高主任打来的。这位高主任非常虚伪,总是当着许多人请示上级问题,大声地讲电话,伪造他与领导的关系多么铁,以便对其他人狐假虎威。这次也不例外,界平听出酒桌上的碰杯声和说笑声,匆匆就某个设计问题讲了几句,挂断了电话。界平突然感觉好饿,胃肠抗议地叫嚣着。她不得不抱着一副空肚子,爬到床上,枕着疲惫睡着了。
清晨,法哲以会同学为由,快速起床,妈妈坚持要他吃了早餐再出门。他冲进厨房,快速地喝完一杯奶,仿佛有人和他抢似的。对妈妈的感觉,孩提时代那股热烈的感情早已换成了微妙的迁就和博大的容忍。
法哲像有老虎追赶似的快速地赶往宾馆。黎明的烟灰色越来越淡,街道苏醒了,失去了朦胧的魅力。法哲用新鲜的、怀着爱意的目光注视街道上的一切。当远远看到幽静的宾馆大楼时,他多情地意识到,能见到洪院长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才六点过五分,洪院长肯定还没起床。这样匆忙赶来又是为何呢?他检点自己的行为,显然,情感有些发烧。兴奋得像报晓的公鸡,有说不出的愉快。
昨晚,当法哲陪着界平回到宾馆时,早就被站在窗口的张薇看到了。张薇和妈妈大吵一架后,得知妈妈果然去了贝地城,而法哲在前一天也回了贝地城。她不怀疑法哲的真诚,但她信不过谎言连篇的妈妈。她当即买了车票,赶到宾馆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妈妈的车子。
敢于行动、勇于冒险是张薇的特点。在她涉世未深的眼里,容不下疑惑和朦胧。凡事必须弄个一清二楚,当然,她也会为这一清二楚的个性吃大亏。阳光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不容分清的。真分清了,也未必那么美、那么可爱。人本来微若尘埃,家庭里相互关照。可张薇感觉自己长大了,已是一只羽毛丰满的小鸟,离巢之后便会拥有整个蓝天。
张薇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法哲在忙什么。她只想了解妈妈是否和法哲在一起。她守候到了他们,也看到了法哲站在树后仰望妈妈窗口的样子。他们都度过了一个不是滋味的夜晚。这偷窥就是生活的偷窥,张薇变得更加绝望了,在普通的绝望之上,又新添了一种特殊的可怕的东西。在失意人的眼里,世界本是无情的、残酷的。
生到世间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人们必须甘自屈辱,学会享受清冷寂寥失败痛苦的美妙。
妈妈是荡妇,法哲也不是好东西!理想破灭了,爱情粉碎了。世界原来如此肮脏不堪。张薇绝不原谅他们,但揭露他们又没有什么乐趣。让妈妈或法哲难堪,自己也会心痛。丑恶始终让她讨厌,但丑恶却给她一种生存的真实感。周围充满了诈术、背叛和贪婪,似乎反能证明他们对人生的诚实。
张薇第一次闯入了人生黑暗的禁道。他们卑劣的行径激发了她前进的勇气,无论如何,这仍是人生啊。她当即决定去美国留学。之前还因舍不得妈妈和法哲而迟迟未做决定,现实给了她坚实的一棍,使她溃败如泥。
法哲徘徊在宾馆前的院子里,他很想打电话问问洪院长睡得好吗,是否吃过药了。可他不敢打扰她。椭圆形水池里风波颤颤,楼的光影在水潭中摇曳着化成了碎片。法哲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却惊喜地收到了洪院长的信息,问他今天是否回白鹭市,如果回,可以搭她的车。
似乎真的万事如意!十分钟后,法哲陪洪院长到餐厅吃了早餐,他如经验不足的新郎,满脸羞红地瞥了界平一眼。小时过得像分钟一样快,分钟过得像小时一样充实。
法哲到洪院长房间提行礼,帮着办理退房手续。三楼窗口的张薇看到法哲将妈妈的行李放进后备厢,两人说说笑笑地坐进车里,启动车子,掉转车头,驶出了宾馆,驶上了张薇心碎的大道。
张薇带着痛苦和蔑视的心情,回顾这一天一夜的生活,相信自己是这场噩梦的牺牲品。
她像做了个梦,不慎踏空了,跌入万丈深渊。然而现实比梦更生硬,跌得也更疼。她固执地以为,人世不过是一座监狱,而亲情正是那冰冷的一条条铁栏杆。总有几个时候,像今夜,世界看来也不过房间那么大,而且充满了恐怖气息。
文文的世界却不是一个地球能容纳的,如果高兴,想象的翅膀可以扇动银河系。烫伤的孩子爱玩火。一向悠闲自在的文文被内心的焦灼烧得像炽热的炭火,呼出的气体带着烈焰的温度。照片已给张薇看过了,可生活依然如常,不见风雨,不闻雷鸣。文文给法哲打电话,请他和张薇去看“美在白鹭”大型晚会,许多影视明星、港台和海外歌星将登台表演,门票十分抢手。文文以为一向喜欢娱乐的法哲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的邀请,在全场狂啸中,自己的热情肯定能盖过冷漠的张薇,自己张扬的美肯定能压过张薇的呆板……可法哲说有事,淡淡地拒绝了,甚至连句谢谢都没有。文文觉得这种拒绝,比起当面斥责还要危险,不由得感到一种无名的畏惧。不撒谎就是诗,她倒希望法哲对她撒一次谎,那种虚拟的爱情挑逗使她高兴,她宁愿屈服于邪恶的诱惑。
被爱的痛苦追逐,像特务被追杀、跟踪的感觉一样刺激着文文。她得像爸爸一样,只能胜利,不能失败。总是拒绝别人的文文不得不习惯被法哲拒绝。法哲像一颗挂在枝头的香梨,摇摇晃晃,引诱着文文,却又嘲笑着文文,有种莫名的失意、烟灰般无奈。妈妈亲自下厨做了文文爱吃的蟹黄包,当香喷喷的艺术品似的蟹黄包端上桌时,任妈妈怎么叫,文文都是生硬地回道:“不饿,不吃!”
吹打在玻璃上不安的树叶,酷像文文徒劳的决心和狂乱的恼恨。
女儿的坏脾气像北方的冬天,雨雪交加、地冻天寒。女孩情绪不稳,多半为情所困,但不知哪个傻小子让女儿心烦。
文文焦急地踱着步子,在房间里徘徊,她觉得人生从没这样糟糕过。她无法把法哲的影子从身边赶走,更不能把他从心里驱除。生活中一些必不可少的习惯,对文文来说都不复存在,她失去了时间观念,窗纱华丽地飘荡着,仿佛有什么喜庆的事似的。文文一把扯开窗纱,生硬地塞进窗钩里,风仿佛再也不敢进来了。
爱情是文文真正的激情,与其他形式的爱相比,就像把红酒与洗碗水相比一样。她的房间华丽,陈设温馨,如果法哲在,一切似乎还有意义。她宁愿与他颠鸾倒凤、色授魂予,哪怕仅有一天,今生足以。在法哲湿汗涔涔的额头上,在他期期艾艾的嘴唇上,还有那清亮的瞳仁里,文文定能胜过世上所有女人。她觉得自己有潘金莲的所有潜质,他们的爱情像醉鬼见了烈酒一样,永远新鲜如草莓。
伴随着父亲官职的上升,成长在副市长的家庭里,文文见多了那些蜜蜂般围着爸爸转的人,阿谀奉承、鞠躬尽瘁。无论年龄大小、职位高低,进得这家门,哪能不把身段放得卑微,哪能不把媚笑拉得灿烂?文文领受着却也鄙视着,她瞧不起他们的软骨,也漠视着他们的尊严,仿佛他们不配做朋友,而是奴隶。时间久了,她自然感觉自己是贵族,是高等血统的后代。爸爸的脸像严霜凝结在草地上,无论对客人还是对妈妈,都一副太平间的表情。文文不会想到,也许想到了也不想承认,她的爸爸对上级也阿谀奉承、低眉垂眼。
对比这些男女,法哲的自信、清高、冷漠和阳光般的微笑钻石般珍贵。社会自然分了三六九等,她的贵族血脉配合着法哲的清纯、刚强和阳光,必是最佳的组合。法哲一旦和文文在一起,副市长先生自然会给他指明一条通向光明未来的高速大道。
暗恋的生活苦不堪言又妙不可言。有生以来,文文还是头一回玩味,头一回奴隶般地伏就,头一回魂不守舍地迷失。就像沉入绮梦,千丝万缕,缠在里面无法自拔。为了安慰自己,文文思想上又转了一次不知转过多少次的圈子,到头来还是那样恼怒,她不禁对自己感到害怕,害怕对法哲毫无对策。她不顾死活的妒意一转眼变成了不顾死活的狂恋,她打开手机里法哲的照片,贴在脸上,热泪盈眶。
爸爸这种人做丈夫,没有爱情的热度,没有激情,甚至吃了兴奋药也会自制着。除了官场的得意,作为生活里的丈夫似乎没有生命力,没有爱情的创造力。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厌倦,爸爸妈妈的关系就像一对习惯了对方的老鸟,视激情是生活的异类。只有在升职时,两人情有所盼,心如捣蒜,才喜上眉梢,五官灿烂。
文文觉得自己的存在仅仅是他们生育能力的证明,仅仅是爸妈结过婚的证据。文文也曾想如果自己是个男孩,爸爸和妈妈是不是更兴奋、更关注,会不会给她规划更美好的前程?而现在,她像爸爸衬衫上的一枚纽扣似的无足轻重。女人的娇媚可以出神入化,无迹可循,让男人欲罢不能。而妈妈却活得像台机器,定期工作,定期休养,吃得好、穿得好、养得好,像没有欲望的中性人。审判他们可不是自己的事。文文仿佛在家具店购买食物似的,颠来倒去地堆砌词语。
文文的电话响了,是电视台主持人绿茶打来的,他问文文去不去看演出。绿茶是和文文联系最多的儿时伙伴。联系多并不等于关系好。在那个一同长大的充满虚情假意的城市,存在过的关系就有无形的价值。绿茶深知主持人这行当的艰难,如果没有坚实的关系网,很容易被后起之秀代替。作为一名主持人,舞台就是饭碗,失去了主持的职业,就像农民失去耕地。可是最近有几位女生,莫名其妙地握起了主要节目的麦克风,显然,陪睡的高效,上位也很迅速。这让绿茶心生恐慌。
世人是自愿走向祭坛的。绿茶每周都要给文文打电话,夯实一种关系基础,像结网的蜘蛛似的,用细微的丝线,筑牢和陈副市长的关系,借以光大自己的存在背景。
无聊和庸俗是二十一世纪无法解释的两件事。
绿茶问文文看没看他做的专题,是关于贝地城历史的。今后,他将把全省大中城市的文化专题全做一遍。他滔滔不绝地说,文文把电话放到一边,根本不想听。文文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怎么能抓住法哲的心呢?怎么能让他深深地爱上自己呢?对了,做儿时伙伴们的专题节目!文文建议绿茶做他们儿时伙伴的专题节目,拍个电影短片,以纪念他们的成长史。绿茶当即夸文文的创意好,适合当电视台台长,他将立即着手这个选题,一定会非常出彩,也会非常感人。赞美也是有时效性的,绿茶的赞美像薰衣的香水,弥漫到文文的灵魂深处。
托词也好,真情也罢,藏在底下的谎话统统以诚实而坦率的气息蒸发出来,达到了美妙的目的。
只要脸皮厚,总会得意的。
留下童年印记的贝地城是一个诱人的城市,具有来世的一切魅力。绿茶设想得周密严谨,只要这个专题让文文满意,让副市长高兴,那接近副市长的想法就又近了一步。有副市长做后台,不要说当一个普通的主持人,就是当主任或当个台长都是可能的。进出电视台,需要政治人的庇护,就像冬天需要帽子一样。
与绿茶聊了半天成长短片的事,文文的心情比刚才晴朗多了。再高明的医生,轮到自己生重病时,手都会抖。她明白绿茶的意图,就像明白蚊子为何围着人飞一样,她说不出有多么可怜他,可这怜悯也像空气一样不值钱。
没有专注力的人生,仿佛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文文从书橱里拿出影集,坐在沙发里,一张张欣赏着儿时的照片。有妈妈抱着照的,有爸爸拉着手照的,终于找到了这张照片,背景是儿时的大杂院,她在蔷薇花前,法哲作怪地将头伸进镜头里。
不知羞耻地索取,毫无感激地接受——典型的官二代的特点。人们或者屈从于你,或者放弃你,没有别的选择。文文很想大吵一架,她久久地望着这张照片,似乎望到了八十岁的生活,他们将这样一起笑着。她觉得他近在咫尺,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放弃所有的原则,一个热吻就会把她全部生命带走。
文文将妈妈放在桌上的蟹黄包向卧在门口哈士奇扔去,雪白的狗儿张口接住了包子,瞬间吞了下去,不知感恩的眼睛贪婪地盯着盘子。文文跑过去,搂着狗脖子,亲吻着毛茸茸的头。文文仿佛亲吻着法哲。如果法哲也能伸出舌头舔她的脸该多好!
又一个失望的“十二月六日”。界平开始期盼着明年的这一天。没有等待过的人,理解不了漫长的概念。漫长就是望着秒针没完没了地转圈。
不知是因为法哲坐在车上,还是因为其他,拐弯儿时差点撞倒一位遛狗的老人,过十字路口时,又闯了红灯,更可笑的是,在相当熟悉的主干路上,两次跑错了方向。虚荣心是知识分子佩戴的一朵优雅的花,简单的生活,深刻的思想——今天似乎一样也做不到。
界平和法哲终于驶出了贝地城,驶向了高速公路。阳光明媚、视野开阔,两人的心情异常的轻松自在,还有点说不出的小兴奋。他们聊建筑,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界平看法哲忽远忽近,远则像天边,像梦里,像失去的青春岁月,像那个让自己心碎的男人;而近则像个大孩子,像自己的下一代。如果有高顿的孩子该多好,如果那个孩子没死该多幸福。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失去最珍贵的。
法哲看界平,起初是崇拜的设计专家,而现在有那么一点点痉挛的感觉,似乎想和她黏在一起,想这样守在身边,感受她的亲切、她的智慧,甚至她的微笑。
最卑下的动机、最低级的欲望、最世俗的激情,对迷醉的法哲来说都成了至高无上的条规。他像一头跑进屠宰场到处乱撞的牛。无论谈什么话题,心情都像喝了葡萄酒般地摇曳起来。有多少颗心就有多少种冲动。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或最不幸的人,完全取决于自己,取决于如何控制这躁动的情绪。一些模糊而令人渴望的幻想盘桓在心中。他希望路再长些,车子开得再慢些。和界平在一起,大脑像上了油的轴承,异常灵活,口才滔滔,逗得界平哈哈大笑。他讲了崔总的笑话:崔总和同事们一起喝酒,庆祝拿下了南河桥建设的合同。同事们你一杯我一杯地敬他,他渐渐就喝多了,同事们打出租把他送回家,他却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上,焦急地招手站在车外的同事,邀请同事们到家里坐坐。把出租车当成家是崔总的酒后创意。
界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阵无疑是自我毁灭的震颤传遍了肌肤,向外溢展,突然使情绪暗淡下来。事实上,有些语言太过晦涩,没法看透暗藏的机密。人和人之间潜伏着微妙的、难以言传的东西,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威力,原来一切如此轻易地就被完全颠倒了,变得面目全非,他一再让她错乱。她要赶走这个孩子,他是个孩子,是个危险的孩子。
爱的快乐就是思想的快乐。
界平打开了车载音箱,贝多芬的《月光曲》小溪般潺潺流出。这是界平最喜欢的音乐,节奏缓慢平和,像躺在湖心船上静静地望着满天的繁星,又像在寂静的深山里,倾听泉水自岩石间汩汩涌出。
“这曲子真美,梦游似的。”
“我第一次听这曲子时,也是这感觉。我以为是在做梦,醒来时,楼上的窗口飘着这首乐曲,寻找了好久,才知道叫《月光曲》,贝多芬的。”
“我这习惯于流言蜚语的耳朵,听这还真洗脑。”
“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
“我从来不信流言。”
“真高尚,但你还是听了。”
“都传您和崔总……”
“关于我的啊,那你可以再高尚一次……”
车驶进了服务区。阳光无意乱迷人眼,天空湛蓝,浮云如缕,真是好天气。法哲在洗手间长长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年轻帅气,他第一次享受自己的外表,第一次由衷地感谢父母赐予的好皮囊。这副模样却为洪院长打开了一个怜悯的源泉,竟然把她从孤独的流放中假释出来。界平夹在人群里向外走去,法哲静静望着她的背景,像吃了一枚青杏似的酸楚难忍。人活着得经受多少考验啊,他突然感觉很对不起张薇。
他们的车被前前后后乱停的车子给堵住了,根本出不来。界平焦急地望着人来人往的人群,希望那些司机们快些把车子开走。法哲暗喜,焦急已毫无用途,他建议界平到咖啡间去喝一杯。
界平看了一眼法哲,奇怪他怎么有喝一杯的想法。但又一想,这样干着急没用,与其傻等,不如休息一会儿。
他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有那么一瞬间,界平仿佛发现对面坐着的是高顿。心瞬间沉了下来,忧伤像浮云似的遮住了她的脸,内心涌起无限的自责和惭愧。激情可以达到千奇百怪的程度,她这大半生都是在用麻木与激情作对。法哲最多算是一只天真的云雀,和他在一起也许不必那么敏感。高顿——那次海南之行浮出水面,随后又消失了。她真想生他的气,可就是生不起来。她知道他爱她。每时每刻都爱。
法哲每次和她目光相遇,内心像火一样燃烧,仿佛身体像热气球似的飘起来。
今天如此不同凡响。
“洪院长,我和高顿很像吗?”
界平觉得法哲的话有点味道,像试探雷区,这是禁止的。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想说却又没说。
“真荣幸!”
仁慈点吧,人生很长,别自落陷阱。界平的心思变得十分敏感,飘忽不定,就像天上的云,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这不是界平第一次和男同事喝咖啡。几年前,留美博士贾定突然约她晚上一起喝杯咖啡,这突然的约定让她飘忽了好几个小时,以为贾定对她有意。当然,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会这样猜测。谁都知道贾定已有相恋八年的女朋友,三十四岁的他依然未婚。
精致打扮后,界平忐忑地赴了约会。入坐才一分钟,界平忐忑的神经就完全放松下来,差点因贾定世界末日般的表情而开怀大笑。原来贾定约界平出来,并非出于男女之情,而是因为主任在某项设计的预算上出现误差,贾博士纠正了主任的错误。因而怀疑主任对他打击报复,少给了他一百四十三元奖金。他找过主任,主任答应下月替他补齐,但贾博士却认为,他应该公开道歉,并辞去主任职务。
那位贾博士调走了,多年的研究室生活,让他与现实格格不入。那晚咖啡是AA制。
今天的咖啡也应该是AA制。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看白雪公主,我却对恶毒的皇后一见倾心……”法哲想讲个笑话,刚开了头,却又感觉说错了话,脸突地红了。他突然意识到,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应该有更真挚的感情,那种纯真的忘年友谊。“如果你痛苦,我也痛苦,如果你流泪,我的双眼也会溢满泪水。”法哲没勇气说出来,但内心却为自己的心音感动着。
张薇办理了退房手续,坐上了开往白鹭市的长途汽车。
张薇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默默不语。透过玻璃窗望着一闪而过的风景,这一切与她的生活无关。当客车驶入隧道,车玻璃成了一面灰底的镜子,张薇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自己,也夸张了她忧伤和惊恐的脸。玻璃窗上没落的样子,令她异常难过。自己太渺小,却觉得太重要。悲哀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窗,她却把门敞开,让悲哀堂堂正正进来。
当法哲和界平坐在窗前喝咖啡时,张薇的车也拐进了服务区,张薇透过车窗,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张薇惊讶他们竟然如此有情调、如此亲密,她抽筋的世界观再次错乱如麻。阳光在车窗上一闪,张薇马上转过脸,怕他们发现她,好像偷情的是她,因而满脸羞愧,躲躲藏藏。张薇感觉重要的东西不重要了,高贵的品质、修养、亲情、博学和仁慈统统成了玩笑,成了教育别人的道具。在绝对的孤独中,她不得不承负难以忍受的羞耻和悔恨。生活是一场盛大的游戏,张薇觉得自己成了游戏里一个没有筹码可输的英雄。
如果说法哲和妈妈在贝地城的相遇仅仅是一种巧合,那么能悠闲地坐在这里喝咖啡,就足以打碎自己所有的宽容。是不是当面指证他们,或像突然遇到似的打招呼,让他们窘态十足、丑态败露?不,那是妈妈!
他们的行为改变了张薇所呼吸的空气、所喝的水的味道,他们一个太卑鄙,一个太恶心。
减了压的乘客陆续回来了,几位买了水果或黄瓜的乘客站在车边吃着,仿佛张嘴就是为了吃似的。司机鸣笛,乘客都上车,客车也像放了水的乘客一样轻松愉快地驶出了服务区。张薇的心越来越沉重,在驶离服务区的瞬间,她盯着那个窗口,妈妈和法哲依然欢笑地品着咖啡、品着淫荡、品着恶毒。
“他们想怎样?”张薇狂乱地猜测着,尽往悲观一面想,越想越悲催,“法哲玩弄了我们母女,这个混蛋!”张薇强制着不流泪,生怕那种疯狂可怕、荒谬可笑、令人怜悯的激动,使她浑身瘫痪。张薇执迷地泡在回忆里,失败没有未来,时间已经停摆。她宁愿出车祸,无论葬身火海,还是翻身桥下,就此和这个世界告别。
坐在张薇身后的一对中年妇女,眼睛到处窥探,舌头喋喋不休,一路狂谈婆婆的不好、小姑子的不仁不义、同事的狭隘奸诈……人生多奇怪啊,如此邪恶的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好值得追求。她们的谈话正好成了张薇忧伤情绪的背景。她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试图洞见另一种人生,另一种平衡的人生。不管伟大的人还是渺小的人,除了用自己毁灭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毁灭它。张薇决定活得光鲜而自在,要向他们两人昭示,他们是垃圾、是废品,不是他们弃绝了她,而是她弃绝了他们。
在法哲的请求下,界平聊起了高顿,二十多年来,界平第一次向人谈起这段往事,更是第一次泄露心底的秘密。她也奇怪,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将尘封了那么久的心事倾吐给一个年轻人,也许仅仅因为长得像,也许因为尘封得太久。爱使人成为奴隶,界平知道这是事实,但界平也明白如果没有爱,她将在生命的隧道中摸索,永远见不到阳光。
“你和他非常像,任何见过高顿的人,在看到你的第一眼,一定会以为是高顿。你们微笑的样子,甚至举手投足的动作,都极为神似。”界平停了停,仿佛在审视他的五官,在近距离寻找他们的区别之处,也许大脑走神了,好久没发言。她端着咖啡,咖啡杯触到嘴唇,却没喝。法哲暗自紧张,怕因为自己哪个地方不像高顿,而损害了洪院长的感觉。他像猫似的悄悄待着,轻轻呼吸,透过咖啡的香味,向着回忆的小窗口窥视,暗自窃取了一阵甘美甜蜜的亢奋。
“他是非常智慧的人,武功高强……他创造着奇迹和传说……用一句格言概括一场战争,用一句警句概括……”界平突然不说了,法哲静静等着,等着她把故事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挤出来。
“你知道美国的海豹突击队员吗?”
“特种部队。我也差点儿成了特种兵。做了很多测试,终因很小的原因没能录取。”
界平突然体会到第一次驾驶汽车似的新奇,静静看着法哲。“你有种硬汉特质。”
“是表扬吗,我会牢记的。”
“那就不是硬汉了。”
“他是吗?”
“与你无关。”
“什么与我有关?”
“你的这杯咖啡与你有关。”
界平突然想起了什么往事,沉思着。拒绝谈论高顿,就是自己对自己撒弥天大谎,无异于否定灵魂。但灵魂满满的,不但有她的灵魂,还保存着妹妹的灵魂。
界平转向窗外,突然发现堵她车子的司机正在启动车子,她放下咖啡杯。“走吧,车可以出去了。”
界平率先站了起来,她突然肚子像被针扎了似的尖锐地刺痛了,痛得她眉头紧皱。法哲在超市门口处买了两个青绿的苹果,像翡翠。
界平忐忑地坐进车里,仿佛在感受肚子里的异常,想弄明白那间歇的疼痛是怎么回事。因为法哲,她不好将手放在肚子上,可肚子里阵阵绞痛,像盘着一条毒蛇。当然与青苹果无关,法哲的苹果没给她带来半点胃口。她启动了车子,驶出了服务区。那青苹果成了车子里的装饰,直到慢慢腐烂,几天后,被崔总扔进垃圾箱里。
车子飞速跑着。法哲发现界平脸色苍白,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汗。
“您怎么了?”
界平突然眼前一黑,车子冲向高速护栏,卡在了路边。
法哲被这突发事故吓坏了,打开驾驶室的门,抱起昏迷的界平放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启动撞坏了车灯的车子,飞也似的向白鹭市奔去。那是最近的城市,足有八十公里。
彩虹般的血液在界平的心里汹涌,她像一个游泳运动员,潜伏在血红的大海里。她时而能听到法哲说话,时而又听不到。在血红的海洋里,她不再是自己的主宰者,不再是自己灵魂的船长了。
人们在暗室里做过的事,过一段时间后,就会被人从楼顶上高声喊出来。波斯人说睡眠像一朵玫瑰,界平正在奇特的玫瑰园里打盹,朦胧中思索着今天的破碎是哪次震动的因果。
“求你,可别死啊!”
可界平像死人似的没有一点反应。
法哲感觉自己快急哭了。速度已开到了一百九十五公里,可白鹭市依然遥远!
法哲发疯似的左突右挤,一路鸣笛,箭一般往前狂奔。再没有比看到一个朋友突然昏迷更凶狠无情的了。灰色的高速公路无情无义地向前延伸,阳光嘲笑般地闪着光点,耀得人眼迷离,仿佛考验法哲的耐性似的。人们试图去购买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苍天试图夺走人们仅存的生命……
下了高速,直奔医院。界平血压极低,呼吸微弱,医护人员快速为界平输了液体,吸上了氧,接上了心电监护仪,被推到CT室。病人输卵管破裂,大出血,必须马上做手术,刻不容缓!
“马上?”法哲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追问着医生,“要我做什么?”
“要想救你妈,快签字!”
法哲感觉脑子不够用的,像坐落在一个被炮火轰炸过的废墟里,景物凄凉,城市破败,一切都肮脏、破裂、死气沉沉。痛苦是模糊的、黑暗的、醇厚的,且具有永久的品性。他晕头转向。处男暴露的无知,让世人笑破肚皮。在现实面前,这种人免不了要精神崩溃。
有时候喜剧的缘由和真理的缘由是相同的。
“医生,我不是她儿子!”
“那就快让她丈夫来!”
“来不了,去世好多年了!”
医生不知说什么好了,双手掐着腰,盯着法哲,好像法哲的脸是电视屏幕似的。“看来,你也不知道谁让她怀孕了?”
“怎么可能?她是寡妇!”
“寡妇不能怀孕吗,先生?胚胎破裂,大出血!她有什么亲人,快找来签字!”
法哲成了迷茫、慌乱又弱智的硬汉了。他只知道她是寡妇,听说有个女儿,可不知道她女儿的电话。这可怎么办呢?法哲快急疯了……监护仪上,血压的指数依然在往下滑,鲜血快速地往里灌着。瞬间,法哲觉得医院、医生和还有这长长的走廊、手术推车都极其肮脏、破败、悲催。
他突然想起了崔总,可崔总在工地,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也得五十分钟。崔总要法哲签字,救命要紧。
法哲沉重而神圣地在手术合同和麻醉合同上签了字。生平,他第一次签属生命攸关的文书,握着笔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仿佛那不是笔,而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只有一种景色是完美的,那就是心地纯洁,而世间所有景色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复制品。他写的字是纯洁的,正在为挽救一个生命而担当着只有亲属才会担当的责任。像命定似的,这责任来得恰如其时,既不稍前,也不稍后。
法哲乞求地望着气冲冲的主治医生和一群实习医生。他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是上帝,都是太阳,恨不得给他们跪下。可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殷切,像漠视一副输液架似的漠视他的存在。
界平被推进了手术室,法哲像战败的士兵似的瘫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这时才细细回味医生说的话。
“怀孕……宫外孕……”有关这一话题的所有意向刺痛了他,虽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宽容,但仁慈是有限的,正如太阳光也是有限的。
法哲感觉像生吃了癞蛤蟆似的恶心,如果说天使怀孕他信,可洪院长怀孕,他不相信。现实重重地击了他一棍,不但怀孕,还宫外孕、大出血。老天真幽默!
“会是谁?”法哲掉进问题的陷阱里,“难道是崔总?或者是设计院里的男人?”
法哲感到一阵哽咽,却捯不出气来,憋得异常难受。他始终把洪院长看作是品格高尚的人,而这个品格高尚的样板,却有了贪淫好色的证据。如果不是亲历了整个过程,法哲还不会这么难过、这么焦灼。他惊慌地倒抽一口冷气。时间一秒秒地退去,法哲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好恶,不得不陷入自己制造沉默、孤独、羞辱的混乱之中,承受肉体的羞辱和灵魂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