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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任何一个家庭的和谐都需要尽心维护,在张薇成长的二十多年里,界平给女儿制造了一个和谐幸福的成长环境。现在,在经历了许多内心的波折后,家庭的港湾也进入了多雨的季节。

总是因为机缘不凑巧,张薇始终没能带男朋友回家。自撤销起诉王子事件后,无论同学还是男朋友,张薇固执地隐藏自己的家庭。她不愿向人提起她有过一个英雄的父亲,更不愿提及她漂亮的妈妈,设计院第一美女守寡二十多年,还升了院长,总有巨大的想象空间等着人去八卦。越追求安全而稳固的人际关系,越会引发哀伤和恐惧。所以,法哲一直不知道张薇的妈妈就是洪界平院长,界平也不知道女儿的男朋友就是法哲。

界平喜欢雨天,特别是雨天里和女儿休闲在家的感觉非常温暖。有雨水的滋润,内心像大地一样饱满丰润起来。

张薇擀面皮,界平包水饺,素三鲜水饺像小雁子似的一行行列队在面板上。每次包水饺,母女总有过大年的感觉。只要桌子上有了饭,谁的胃里都不会孤单。

“妈,十一长假,我们想去贝地城旅行。”张薇的“我们”自然指她和那位神秘的男朋友。

界平像在泥地上滑了一跤似的惊恐。

“他家在贝地城。”

贝地城,一个不大的海边小镇。语言是最具神性的发明,界平无意间问了句。“他爸爸是谁?”或许问的时候,根本没指望能得到回答。

“肯定是个男的,叫腾四。”

界平拿着面团的手突然抖了起来,肯定与女儿的幽默无关。

张薇不解地看着妈妈,仿佛“腾四”这个名字像戴安娜王妃般的知名。但张薇直觉地意识到妈妈的警惕绝不是矫揉造作。

张薇的话立刻把界平带入了二十多年前的贝地城,前世今生的一切秘密,所有的悲剧都肇始于腾四和王香……界平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恐,她忽闪着的眼睛、翕动着嘴唇、不知所措的动作,仿佛身后暗藏着一条毒蛇。

在张薇的记忆里,妈妈永远是和善温馨的,可以完全沉浸在母爱的浩瀚和温暖之中。此时,界平以一种冷冰冰的甚至恶毒的眼神盯着女儿,好像母女之间有什么未了的死仇似的。

闪电突然照亮了窗外的世界,白杨树、梧桐树抖搂着晶亮的绿光,雨啪啪地敲击着玻璃窗。淅沥了一天的雨突然又加大了。快感和欲望主宰着这个荒凉破碎的世界,爱没有了立足之地。没有爱,每天的生活失去了意义。

界平不知道该怎么回忆那长长的血泪史,把沾着白面的拳头放在膝上,她那因激动而红红的脸蛋罩着一层冥想的云雾。回忆像锯齿一样粗粝,像岩石一样坚硬。所有的结论都导向了一个目标:他们必须断绝关系!

那天的水饺没能吃成。母女俩争吵得像窗外的雷电,激烈、愤怒、含雨夹风。触及灵魂的愤怒让她们忘记了彼此的身份,仿佛只有自己更沧桑、更坚定、更智慧。因为生活永远是,也仅仅是人们正在经历的这一刻。

张薇第一次知道自己曾有过一个小姨,长得像妈妈一样的女孩,十八岁,美丽得像牡丹花。因为腾四夫妇的恶毒被批斗,又因为腾四夫妇的贪婪,被盗墓。

爱不是臣服,当爱的时候,根本没有可敬或不可敬的分别。腾四夫妇罪该万死,可这一切又与他们的儿子有什么关系?妈妈根本不明白世上最重要的表达方式、人类最本能的语言,就是爱情!

妈妈是一个缺少情感的女人。

“绝不允许你和腾四的儿子在一起!”界平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恨不得紧紧挤住女儿的脑袋,把里面的坏思想统统挤出来。界平不会忘记自己不幸的一生正是和妹妹密切拼接在一起的,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妹妹生命的继续。腾四和王香,不要认为他们穿了漂亮衣服就变成了陌生人,不要以为时代变了仇恨就失去毒性。

“你自欺欺人!我爸爸本来是个老实憨厚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你却一直骗我,说他是才智过人、武功超强的英雄!你根本不喜欢他,却装出多么爱他……你自私,你虚伪!你是木头、冰块!你无权阻止我们在一起!”

“只要你还是我的女儿,我就有权!”

“如果能重活一回,我宁愿……”女儿咚咚跑下楼的声音,敲击着界平的胸膛。对于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孩,精神是无敌的。此时,界平心中一阵绞痛,像一位软弱的帝王,对反抗自己的大臣,却不忍下达惩罚的命令。她绝望了,她的悲哀是雷电交加的天气。

张薇孤独地立在白鹭湖木栈桥上,雨丝斜斜地落进湖里,映照着岸边五颜六色的光束,颤颤地迷乱着。张薇的心像这揉碎的光柱,痛苦地承担着风雨,冰冷地瑟缩在湖底。待在一个可以让她哭个没完的地方,真痛快。妈妈对她的待遇足以使圣徒变成魔鬼,足以逼人发疯。

“难道妈妈嫉妒女儿,根本反对女儿依附于另一个男人?”

灵魂存在的地方,张薇意外地发现妈妈的许多错处。或许妈妈像看淹死的小狗般惨凄凄地看着自己淹没在湖里,甚至妈妈也不是一块精致的钻石,而是一个凶恶的、无情的,狼一样残忍的女人。张薇肆无忌惮地夸大着妈妈的恶毒,像爱情遇到阻力的所有女孩,恶毒地攻击反对他们的亲人或朋友。

英雄连建筑公司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崔总正召开紧急会议。法哲的手机响了。

法哲冲出大楼,哗哗的大雨立刻迷失了他的眼睛。张薇站在路灯下,像淋雨的小树,浑身透湿。

最普通的事,一经掩盖,便显得神秘无穷。张薇真不知该怎么向法哲讲起。每个人都有一份等待发掘的宝藏,每个人的寻梦过程都是以新手为开端,以远征的考验来收尾的。

法哲把张薇带到宿舍,张薇脱掉透湿的衣服,躺到被子里。张薇依然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牙齿也磕碰得咯咯响。法哲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得很厉害!”

张薇嗅着法哲被子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更坚定了她的意志。

法哲买了些药,扶着张薇吃了。她在法哲的手掌里微笑着,他的手掌就是她的世界,温暖而安全。眼睛能够显示心灵的力量,张薇在法哲目光的注视下,像贝壳里的珍珠,安静地睡着了。

阳光灿烂地投射到对面的墙上。张薇醒了,发现法哲躺在沙发上睡着,柔软的头发油亮地摊开在扶手上。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想把每一绺都珍藏在手心里。

他醒了,摸了摸张薇的额头,烧退了。法哲推开窗子,雨后清新的空气吹进来,肺腑似乎都清爽了。追寻天命的人,知道怎样把握未来。

“我抽时间回贝地城,如果真如你妈妈说的,我们俩就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自由自在地生活。”法哲坚硬得像钢镖,认定的目标,绝不会因存在障碍而退缩。这种愈斗愈烈的个性,从小就让父母头痛。

坚定不移倒是一种生活的姿态,也是很恼人的一种姿态。

爱是改造世界最原始的力量。张薇紧紧地握着法哲的手,辛苦地笑了。她的表情仿佛具有非凡的美,她眼里的亮光变成了一种梦幻的、忧郁的温柔,像常青藤缠绕在树上一样密密麻麻地缠绕在法哲坚定的意志上。

工于心计的女孩不讨人喜欢,工于心计的女人更招人嫌。文文正由工于心计的女孩逐渐向工于心计的女人过渡。她准备得充分,过度得自然。像一位专业演员,多次排练后,台词和动作都拿捏得非常恰当。

阴谋和暴力是两头尖的矛,既能伤人,也能伤己。明白这个道理,需要摔很多个跟头。

云朵像一团团好看的棉花,飘过好似掏空了的湛蓝的天空。张薇的性格像天空一样坦荡而正义,从不会向浅薄、庸俗和恶毒低头。她相信在妈妈和法哲之间总会有和谐的第三种选择。未来依然值得期待。

张薇正在超市购物,推着购物车一排排地选着喜欢的商品。文文的购物车突然碰了张薇的车子,文文道歉时,惊讶地认出了张薇。

文文邀请张薇到旁边的咖啡吧聊天。

咖啡吧里人很少,一对情侣占据着偏远的角落。文文和张薇选择了远离门口的桌子,仿佛彼此有许多私密要讲似的。

点完咖啡,服务生离开了。文文和张薇各怀醋意打量着彼此,权衡着长相、身材、学历、出身和谈吐等各种因素,她们用上帝的审美评判着彼此,张薇却像没看剧本就被赶上舞台的演员,仓促地把信任交给别人,别人却把它当作纸花似的插在了纽扣上。

“上次法哲救了我,害你们的计划泡汤。”文文偷偷瞥视张薇,“因为一起长大,我总把法哲当大哥哥……”文文故意把话题转向过去,仿佛有千万个故事要交代似的。

张薇浑身酸痛得好像刚刚走了万里长征,十分不自在。她似乎预感到,一种可怕的危机已迫在眉睫,她奇怪地哆嗦着,怎么也控制不住,不得不将双手紧紧地握在桌下。她感到命运的咖啡杯里已装满了大喜大悲,她害怕品尝,却又无处躲藏。

文文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讲出心里话真的需要大量的氧气。她透过玻璃窗望着街景,人影匆匆,风景独特,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到。“法哲经常跑我们设计院。”

“我们设计院有一位女院长,姓洪,守寡多年,总招些年轻英俊的男生,非常……”文文羞于启齿似的撇了撇嘴,“人们说她有一群能解夏娃之痒的亚当……还有人给她寄男人的那玩意儿……有一天,我和同事进去找洪院长,竟然看到她和法哲……有一次给洪院长送文件,我无意中碰了鼠标,突然发现洪院长的电脑里放大着法哲的照片。听说洪院长的手机里也有帅哥的照片,不知有没有法哲的,我……我只是有些担心。”

文文偷偷观察张薇的脸色,希望这句话比飞镖刺得更深些。

寒冷慢慢浸透了张薇的每个关节,心脏成了坏掉的水泵,狂跳不已,嘴唇哆嗦,目光散乱。服务生刚刚端上来的咖啡,她竟然像牛饮似的一口喝完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同时又太慢。愤怒和自怜如鲠在喉。

文文露出了罂粟花般的笑容,诡计让她自感魅力无穷。“洪院长喜欢吃嫩草……我提醒你,看好法哲。”文文仿佛用一句话概括了整个世界,默默地转动着审视者的脑袋,宛如一只聆听猎物动静的猎犬。

“或许你看错了!”

“我倒希望是。”

“你为什么不去提醒法哲?”

“因为正巧遇到了你。”

“你真善良!”

“都这么说我。”

“假如能猜透我的心思,那你就是上帝的助手。”文文无限悲怜地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张薇,觉得自己很仁慈,生动地给张薇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没收学费就走了。

张薇像青蛙遇到了水蛇,呆傻地坐在咖啡吧里,她得细细反刍这些信息。信息太金贵,一时消化不了。

“妈妈绝不是那样的人!”记忆像猪食一样乱七八糟,“谁又知道呢?她最近像换了个人似的,穿得越来越性感……还用了高档化妆品……”张薇感觉自己成了替身演员,扮演着剧本中没有为她而写的角色。

文文的文件袋遗忘在椅子上,照片露出来,张薇打开纸袋。二十多张工地参观的照片。有许多人合影的,有黄河滚滚的风景照,还有几张是界平和法哲肩并着肩或亲密交谈的照片。每一张都像利剑深深刺中了张薇的心。她听到心脏汩汩的流血声,也听到了骨头呜呜的哀鸣声。

文文又跑了回来,惊讶自己的粗心大意。她急匆匆地取走了文件袋,仿佛捡回了满袋子金币似的开心。

妈妈一直是张薇的偶像,是她崇敬的人。可如今,妈妈竟然是淫乱的女魔,她忽地觉得自己向来在火中穿行,但一直都没有察觉。

人一旦无耻,生活简直就美极了。可以为所欲为,挑战常规,妙不可言。帅哥和金钱就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不,不可能!”张薇一再排除文文强加给她的信息。

这念头时而冒出来,如阳光般的真实。

妈妈还没回家,张薇开启了妈妈的笔记本。爱情是众多阴谋的兴奋点。文文的话像伊甸园蛇的邪恶,二十年的母女情,可能毁于这短短的一念之间。

侵入妈妈秘密的领地也不需要“芝麻开门”。

一个取名“迷”的文件夹引起了张薇的关注。果然全是法哲的照片,好像在聚会上拍摄的,有端着酒杯的,有说话的,有沉思的,有上楼梯的。妈妈费尽心机从各个方向捕捉着他的身影。

张薇像一个突然被叫醒的人露出了恐惧的眼神,脑门的某条血管敲鼓似的跳动着,绷紧的神经几乎要断了,悲催的泪水涌向心头,她控制不住地浑身筛糠。她努力回想从前那个温和的充满爱意的妈妈,大脑却一无所有,空空荡荡。从敞开着的窗口射进来忧郁的阳光,一片暗黄,到处弥漫着农药厂的气味。人生没有避风港。

罪孽是现代生活的唯一色素。

怀疑妈妈的品行,像怀疑糖不是甜的一样。眼前的一切非常不现实,仿佛二十年的记忆像黑板上的粉笔字被轻轻擦掉了。

门外有钥匙转动声,张薇啪地合上了笔记本,心怦怦直跳,像刚杀完人似的。

“我明天到贝地城。”

“那里有工程?”

“有点事。”

“明天不是周末啊?”

“明天也不是春节。”

妈妈放下包,钻进了洗澡间。

张薇困守此地,像笼子里的猫一样不耐烦,又像喝醉了似的飘飘摇摇。贝地城,今天法哲刚去,明天妈妈就要去了。

洗澡间传来哗哗的水声。

诚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张薇像贼似的拿起妈妈的手机,当然看到了法哲一系列微笑的照片。张薇想以头撞墙。

张薇努力调整着心情,但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开始一场关于法哲的对话。

“只要她姓腾,就别妄想!”这口气好像不是对女儿说,而是在对全世界说的。

“他爸爸死了好多年了,何必再计较?”

“你爸爸也死了好多年了,你不也在计较。”

再和母亲多待一秒钟,天就要塌下来压在头上。她一副挨了打的小女孩的表情,强忍着泪水。

穿着浴衣的界平看着故作镇静的女儿,突然发现母女的距离竟然非常遥远。她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感觉潮水般漫上了心头。女儿大了,像燕子似的离开妈妈了。二十年前就应该明白的事情,仿佛现在才恍然大悟。在干燥的天气里,她发着抖,感觉前所未有的寒冷。

“你卑鄙、淫荡,我替你羞耻!你不配做我妈妈!”张薇感到自己的灵魂、头发都隐隐生疼。她摔门出去了。剧烈的角逐使母女都耗尽了心智,仅次于搞政治,为了各自的爱情,她们斗得像一对敌人。

气得要炸肺的界平一时没能消化女儿昂贵的临别赠礼。

“淫荡……你不配做我妈妈!”女儿的话像愤怒的子弹,击中了她。

“我要淫荡,就没有你了……”界平没把这话说出来,盛怒之下,她突然笑了,像笑给自己看似的,也笑荒唐的一生。她好像一张犁,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不犁到尽头就拔不出来。感情的长处在于把人们引向歧路,而爱情的长处则在于使人感情用事。人要讨回青春,只有干以前干过的傻事。当界平突然顿悟自己的失误时,已为时太晚。她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哑口无语,猛然发现这个家有一个无法补缀的漏洞,这天然的漏洞正无情地吞噬着她的情感。

人类过于郑重其事,这是世界的原罪。生活有诸多不如意,这是其一。

城市是一场由高跟鞋声、机车声、喊声、吠声、流行音乐声交汇而成的喧哗。你不喜欢什么就会听到什么。

第二天一早,界平去了贝地城。

火车上,法哲无心看窗外初冬的风景,他全身心地思索着父母的事情。如果父母真如张薇的妈妈所说的,那确实遭人唾弃。可是父母是那样的人吗?

小时候法哲最喜欢看火车在大地上运行,那种隆轰轰的前进声,总像战鼓般震动着他的头盖骨,给他以冲锋陷阵、永往直前的豪气。而今,坐在火车里,猜疑、颓废,审判父母的尴尬心情焦灼着他,他恨不得一步迈到贝地城。反省是人生的听诊器,可多少人不喜欢体检,怕肉体和灵魂的伤痛记录在案。

阳光下的原野升腾透明的梦想,天空与大地在遥远的地方粘合在一处,营造了一个不知忧伤为何物的光灿灿的世界。不论从哪方面看,和美的生活都是滋生爱情的摇篮,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越是靠近贝地城,法哲越感觉自己成了故乡的陌生人。

火车站像热闹的集市,替旅馆拉客的、推销旅行的小贩,像蜜蜂围绕着花蕊似的围住了法哲。他走,蜜蜂团就跟着走。他停,蜜蜂团就争先恐后地展示手里的珍宝。人们什么价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它的价值。

法哲买了一瓶矿泉水,站在店铺外喝了起来。每个人都有两种生活,一种是现在正经历的生活,另一种是期待中的生活。法哲正为梦想的生活而努力。

六十多岁的老板从侧面观察着法哲,当法哲喝完水,把空瓶子扔进旁边的垃圾箱时,老板叫住了他。“喂,你是不是腾四的儿子?”

法哲好奇地转过身,发觉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

老板的目光依然在法哲的脸上扫来扫去。“真快啊,那时你才七八岁,现在成了帅小伙了!”

老板露出一副更适合火葬场而不是火车站的表情。

世间真有一种神奇的威力,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指点着人和人的机缘。法哲突然想起,这人就是撞死爸爸的司机!

那时他考进了离家较远的英才学校,成了住校生。当被从学校里接回家,才知道爸爸出了车祸,他始终没能看爸爸最后的遗容。少年的他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他牢记肇事司机的面孔,发誓报仇。可大人们总是避谈爸爸的事,仿佛爸爸的死,像冬去春来季节变换般的自然,又仿佛不如邻家的猎犬突然丧命来得震撼。人们不必登上山顶才知道山有多高,然而仇恨却不同。整个青少年时期,对肇事司机的仇恨,囚禁了他。

而今突遇肇事司机,像无意间撞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木门,闯进了违禁花园。老板把他让到里间喝茶。

“这是日照绿茶,太阳茶!”

法哲对茶没讲究,心事重重地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确实满口的清爽。但唇齿间却回味着背叛的味道,仿佛与这人喝茶对不起死去多年的爸爸。一只黑猫眯着绿松石的眼睛,仿佛在听他们谈话。法哲突然意识到并不是他在看猫,是那只猫在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惊诧和不安。

“你爸爸如果不自杀,现在该多开心啊!”老板感觉谈论人家的伤心事是很卑鄙的行为,脸上挂着天津麻花的表情。

法哲的茶水突然喷了出来。“自杀?肇事司机都这么栽赃吗?”

“我发誓说的是实话!”

“以什么发誓?”

“我的性命。”

“我该在乎撞死我父亲的司机的性命吗?”

“我开车三十一年,从没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甚至连小的剐擦记录都没有,年年被部队评为‘优秀驾驶员’。可是你爸爸让我下决心放弃了方向盘。我开着黄河大货车从大桥上往下行驶,下坡的前方空无一人,更没有车或牛羊。突然,你爸爸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直直地站在车前不足两米远的地方。幸亏路边西瓜摊前围着的人们看到了你爸爸冲到车前的过程……”

“为什么自杀呢?”法哲不明白作为亲人,怎么会一直被隔绝在真相之外。

“你爸爸受了刺激,总说有女鬼日夜追着他,疯疯癫癫的,神经有些失常。”

怪不得家人总是避而不谈爸爸,像女人有过青楼史似的不想被人提起。法哲像嘴里咬着一颗柠檬,笑里藏着深深的酸楚。

“许多人能在汪洋中遨游,最后却在浅滩上溺了水。你爸爸是在自己制造的乱局中翻了船。”老板又给法哲斟上茶,“你该到洪姑庙去祭拜祭拜,让你爸爸心神不定的女鬼,就是洪姑。”

法哲感觉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慢慢浸润到双腿,又及腰部和胸膛。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脸上无法佩戴任何假面具,硫黄的烟雾梦呓般熏得他脑袋昏胀。

“洪姑,就是洪界凡吗?”

“当然,不会有第二人。”

老板吃惊地看着这个后生,没想到他能说出洪姑的名字。知道洪姑的人很多,但知道她真名的人却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有些毒药难以捉摸,要了解它的性质,自己也得中毒。法哲喝了老板的茶水像吞下了荼毒生灵的毒药,走在大街上头晕恶心虚汗淋漓。来来往往的人像电影里的高雅角色,他们的欢乐似乎离你非常遥远,他们的忧愁却会骗下你的眼泪。在贝地城,灵魂也就是鬼魂,也就是老百姓迷信的魔法。人们能做的最痴心的事情莫过于接受未知。张薇和白鹭市仿佛是两万年前的事情,法哲感到自己像屋檐下的冰凌,正慢慢变得虚无。他发觉自己竟然无话可说,所有的目的和决心在走出车站的一刹那就消散了。

王香正在和街道主任聊天,得知宝贝儿子到家了,急忙收住口,兴奋得像出了笼子的鸭子,扭着肥大的屁股笑嘻嘻地回来了。拐过街角就扬着手高声和儿子打招呼,以便让四邻八舍的都知道才子法哲回来了。

看着妈妈兴冲冲地往回走,法哲竟然没有儿时见到妈妈的冲动。他为自己的冷酷暗暗自责。他背叛了她,却不会停止爱她。

妈妈为儿子擦脸、试洗澡水。在妈妈的世界里,儿子是全部,是世界的中心。

法哲穿着浴衣走出了洗澡间。王香把儿子按在沙发上,替他擦拭头发上的水。

“听说你和陈副市长的女儿文文在谈恋爱,太好了,真是上辈子有缘啊!”

“根本没那回事!”

“男情女愿,天作之合,老邻居们还和我讨喜糖呢!”

“我和别的女孩结婚,邻居们也会讨喜糖的。我有女朋友了。”法哲看着妈妈,“她是洪姑姐姐的女儿。”

王香仿佛有枪顶住了她的后背似的,张着镶嵌着银牙的嘴,愣愣地看着儿子。

从妈妈眼中看到的惊恐,法哲永生难忘,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

“洪姑,千万别沾洪姑姐姐的女儿,千万离她远点儿!”王香颓然跌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像哭泣又像在思索。

“我怀胎三次,都流产了。最后,也是去求洪姑,才平安地生下了你。我现在每月十五,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到洪姑庙里祈福,你考上好大学、毕业,哪一步都是洪姑的功劳。你怎么能和洪姑姐姐的女儿恋爱呢?会遭殃的。”

贝地城的现实已让人享受到了一种人类和魔鬼的激烈较量的快感,谁胜谁负,看看洪姑的香火就明白了。人们想摆脱囚徒般无力掌控的生活,想逃避恐惧的胁迫,借助于想象出来的神灵满足现实的心愿。然而,人们总是在自制着坚固的囚笼,然后心甘情愿地待在囚笼里,隔着钢条看世界云卷云舒。

当归纳法则把人推向神灵的时候,人们往往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智慧跑开。

“我和洪姑的亲戚结婚,洪姑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保佑?天哪,你疯了!”

“我像疯吗?爸爸是因为洪姑疯的?”

王香惊讶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像猫头鹰似的瞪着儿子。“谁告诉你的?哪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烂嘴烂舌头的王八蛋说的?”

法哲绝望了,仿佛脚下发生了八级地震。

生活中制造重压的人正是自己,因为失败过,害怕再次失败。经验不是动力,像良心一样不是一种积极因素,人们一度犯过的罪孽,在不久的将来,又会愉快地再犯一次。

“只要你敢和洪姑姐姐的女儿恋爱,我立刻从六楼跳下去。”王香绝不欠缺横冲直撞的勇气。此时,她就像掉进了熊洞里将被撕碎一样。

母子关系也是沉重的承诺。法哲不得不接受母亲的警告。那一刻,法哲感觉和母亲之间像雪山般的冰冷和不可信。

从某方面说,每位都是流浪的人,只是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目的地。法哲坚信人类有无数纬度。有靠近阳光的,有安居在地表的,还有沉醉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的。他将和张薇远走高飞。

爱情是世界独特的物质,也是最灵性的存在。

法哲毕业后没有回贝地城工作,一是因为贝地城太小,他的工程设计专业不可能得到很好的发展;二是他不想过早地被妈妈像关兔子似的关在她宠爱的笼子里。

而现在,他依然是妈妈的笼中兔。

冬季是依山傍海的贝地城最骨感的季节。黄昏时分,法哲沿着棋盘似的小路向城北走去。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云彩像蜡笔画似的镶着金边,北山笼罩在壮丽的霞光里。法哲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有点儿清凉,有点儿湿润,仿佛自然的精华都融化在这空气里了。夕阳恋恋不舍地洒下了最后的金辉,树叶上、山体上、飞鸟伸展的翅膀上,都缠绵着醉人的光彩。如果不做设计师,法哲便要做个生活在山水间的果农。

拐过果园,远远望见北山坡上一个飞檐翘角的建筑。随着洪姑声誉的远播,香火非常旺盛。每逢初一、十五,孩子上学、娶妻生子、盖房架屋、投资经商,甚至走亲访友的也都来祈求祝福。生活对有些人总是面露凶相,不是一时的运气不佳,而是厄运缠身,挥之不去。逼迫着他们弯下双膝,乞求自身之外的力量保护。人的心一定程度上就是魔鬼的玩物。生活在虔诚的牢狱中是自由的。

一些老农连骡子太瘦不拉车、母鸡太老不下蛋也来给洪姑下拜,求解困惑。

洪姑,张薇的姨妈,十八岁不忍迫害自杀身亡,第二天又被盗墓。不知怎的,慢慢在人们的思维中具有了神性。没错,神性是人自身赋予的,人们自愿臣服在神性的威力下,自愿将良心和道德的法庭交付虚拟的神来主持。二十多年来贝地人的精神一直在为这位洪姑翩翩起舞。

洪姑由人而神,满足了人们的几个条件,一是洪姑正好是十八岁芳华正茂的年龄,又是贞节的女儿身,符合了人们对神本体的想象;二是传说中她豪富的身世和优越的成长过程使她具备了高人一等的精神气质;三是传说她逐一报复了迫害她的人,也让那些心怀有鬼的人不得不跑到她坟前乞求原谅。而乞求了,心理释放了压力,就不会像腾四般疯掉了。人们通过恐惧发现了世界的智慧。人们烧香祈愿,如果应验了,就把功劳归于洪姑;失败了就归罪于自己心不诚。失败是自然的工具,用以向人们展示神性的道路。

就算停摆了几年的钟也能在一天之内两次指对时间。人们在自欺欺人方面,超过了世上所有的生灵。人们坚信,从毛毛虫到圣人,灵魂的位阶是渐次升高的。洪姑的神性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正如那句话说的:只要灌输了信念,就可以支配信徒。

太阳落山了,灿烂的黄昏风景也迅速地被暗紫的余光笼罩着,几乎是抬眼之间,那暗紫又变换了色彩,山影带着紫色的余温沉沉地压向四周,和灰蒙蒙的大海融成了一片。

亭子里站着一个男人,正在燃香炉里进香,然后双膝着地,双手合十,非常虔诚地祈祷着。

每个背影都有着不同凡响的心愿,都有一颗欲望的种子。

男子竟然是白鹭市的陈副市长,文文的爸爸!

陈副市长更没想到会遇到法哲。文文落水,陈副市长曾在病房里见过法哲。

“我也是来祈愿的。”为了把陈副市长从惶恐不安中解救出来,他把自己也牵涉到焚香的队伍里。

文文早已把喜欢法哲的信息传递给了父母,陈副市长冷眼观之,对儿时调皮捣蛋的法哲没好印象。他不相信文文的热度能超过三天,所以任其自然,不阻止也不鼓动。

在这地方尴尬相遇,彼此有些难为情。傍晚暗紫的光使副市长的脸更生动鲜活。法哲突然想起妈妈说过,他哥哥曾是“文革”司令,而爸爸不过是副司令。他哥哥之所以能平安升官一路坦荡,都是因为他在洪姑去世不久就给洪姑上香,而爸爸固守着内心的纠结。

“出生就是原罪,孩子,虔诚点!”陈副市长的口气像九十岁似的,“命运就是命运,跟他摆架子毫无用处,生存是一种美丽而积极的野心。谢谢你救了文文!”

“如果是乞丐,我也会救。无关野心,不用谢!”

“这样说话,需要勇气!”

“听说勇气和愚蠢只有一线之隔。”

“那得找到那条线才成。”

“在洪姑墓前,我不敢说谎。”

“你会是虔诚的洪信徒!”

“我怎能配得上这崇高的称号呢?”

“很简单,弯下你的腰,也放下你的骄傲。”

朦胧中,法哲审视着陈副市长促狭的微笑,纳闷那代表着什么。这位副市长的神色总像在享受着什么秘密似的。

不知何时,躲在黑暗里的狂风像愤怒的巫婆,呜呜地卷过山峦,揉搓着树木,像挥舞着带刺的枝条抓挠松林里的空气,又像是刀蹭着磨刀石发出的砭人肌骨的声息。阴惨惨的北山,好像死掉了似的。法哲并不感到害怕,倒有些失望。不适当的场合遇到了不适当的人。陈副市长的表情生硬,像一场拙劣的排练。

“暴风雨中能伸能屈的树才不会折断。”陈副市长坐进银灰色的马自达里,摇下玻璃向法哲招了招手,车灯像两把利剑扫荡着下山去了。

叫人心绪不宁的月亮,晃悠悠从东海上升起。法哲惊异生活有时过于简单,有时又过于魔幻。

法哲转身沿着向东的小路下行到海边,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狂风像千万匹狼在齐嗥,海水拥挤着、碰撞着,把愤怒狠狠地摔到岩石上,仿佛自有海洋以来,海浪和岩石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

而今,海浪的每一下好似砸在法哲的心上。

远方渔船上的灯颤颤地晃着,像天上不安的星星。

法哲回头望了望山坡上的亭子,一个飞檐衬托在夜空中,其余部分淹没在山体的黑暗里。

法哲躲在背风的拐角处,这里竟然出奇的安静,一丝风也吹不进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大海和高山完全无关的世界。不知是否有一种隐形的力量,控制着这个世界?法哲突然感觉自己是电动玩具,动力源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他希望地球能倒转回到十岁的那一刻,质问父亲为何对那十八岁的女孩如此残酷!

人要做一件愚蠢透顶的事,往往也出于崇高的动机。

以是或否的态度对待生活是荒谬的,因为人们被送到世上不是来发表道德偏见的。人们不相信只有傻瓜才会幸福,但倘若真的必要,宁愿随时装聋作哑。

满载着背叛和诺言的大海却是时代永远的同伴。

法哲拨通了张薇的手机。

“薇薇,”法哲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那么陌生,“我们逃走吧……”

“好……永远在一起。”

法哲泪流满面。他为父亲的惨死流泪,为母亲的惊恐流泪,为这风声、海涛声……为这瘦瘦的岩石流泪。

为了那不被祝福的爱情,他宁愿牺牲所有。冷气顺着鼻孔一直钻进了身体的最深处。穷人的真正悲剧在于,除了自我克制,什么都付不起。美丽的罪孽,像美丽的东西一样,是富人的特权。法哲觉得自己是生活的穷人,爱情的富翁。这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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