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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崔总杀人犯身份的确认,胜过了所有人间悲剧,每每回忆那晚的惊恐,界平便一阵紧似一阵的凄凉,直打寒噤,仿佛之前的生活处处陷阱。

然而发生的另一件事,更让界平躺着中枪,哭笑不得。

上周五快下班时,走廊里突然传来男女争吵声,女音像利剑似的能划破天花板。界平刚拉开门想看个究竟,一群人就拉拉扯扯地挤到了她的门口,洪水般涌了进来。一位又矮又胖的三十多岁的妇女,怒目圆睁地盯着界平、嘴唇颤抖,话都吐不出来,挥手给了界平一巴掌,界平本能地躲闪,指尖扫到了脸颊,立刻划出三道血印子。界平吓呆了,匆忙退到办公桌后面,可那肥胖的妇女不知哪来的力量,忽地一屁股滚到桌子上,瞬间扯住了界平的衣襟。玻璃杯带倒了,热水激情四溢,玻璃杯坠到地上粉身碎骨。这时,男男女女的同事像千手观音似的按住了那妇女。可那妇女的舌头却灵活起来了,破口大骂:“破鞋、妓女、卖肉的,竟敢偷我家的汉子!他操透了你的洞吗?他捅得你很舒服吧?设计院这么多男人,都捅过你吧……”

许多高质量的脏话被一只男人的手闷在了嘴里。

界平的脸热辣辣地痛,她怒生丹田,且不管她丈夫是哪位帅哥,单是这狂妄的诬辱就让她想杀人。她伸出胳膊,狠狠地甩了出去,那一下就让妇女闭了嘴,牙龈浸出了血。

“谁的媳妇?”界平愤怒地问惊呆了的同事们。

“马工的。”

“马工?”界平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的,“马工……哈哈……马工……”

设计院的男人里,界平最讨厌的就是马工。

马工三十多岁,眼睛大而多白,弯腰弓背,貌似殷勤,却极度阴险、贪婪。几年前因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前任院长的儿子,被提拔当了主任。春风得意,不免时常替姐夫指点江山,大有登高峰而小天下的骄傲。自以为聪明绝顶,喜欢挑拨离间从中渔利。人人敬而远之。

马工和情人暧昧的短信被妻子发现后,妻子用刑逼供,马工想借洪院长的招牌,灭掉妻子复仇的烈焰。马工猜想妻子怎么也不会和当权者计较的。没想到妻子魄力无穷,直闹到洪院长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马工夫妇低眉顺眼地到界平办公室赔理道歉。

“滚出去!”界平低头看文件,眼都没抬一下。

似乎只有痛苦才能让界平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她只以一场莫须有的艳遇,就把一类男人看透了。

这次事件让界平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人活着,无论多么正直,多么善良,甚至多么无辜,谣言总会像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

男人是毒蛇。

在随后的工作中,界平总是避免和崔总碰面。可崔总每次远远看到她的影子,心都一咯噔,有时把持不住,就像醉鬼见了美酒一般。他越表现得发烧一样,她躲得越远。为了不让人看出她的恐惧,她总是抢先竖起一道屏障。她尽可能整理仪容,带着母亲生她时给予的全部高傲,无情地漠视那个男人,心中充满了对杀人犯的诅咒。崔总不敢靠近她,他明白这无异于靠近一只被长矛刺中的母老虎。

讨论方案界平让王技术员代理,勘查现场也是让王技术员代步,一些重要的问题由王技术员带回,界平解决后,再由王技术员向建筑公司解释。王技术员不善交际,口头表达总是直来直去。建筑公司总感觉设计院在拿他们开涮,半月来三次变更图纸,让他们反复做着无效劳动。建筑公司的人在和王技术员理论时,王技术员冲口而出:“你们又不懂,照着执行就是了!”

这话很伤人,瞬间激怒了建筑公司的职员,小吴经理一把提起了王技术员的衬衣,推到了墙上,挥拳捣在了鼻子上,血线顺着鼻腔就流了下来。现在的年轻人血气方刚,自以为抱有海阔天空的热情,就会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最庸俗的登徒子也念念不忘明星美女,再小的经理,心里全有亿万富翁的残膏剩馥。

自己的人被打,界平没找崔总理论,她有算账的机会。她带着女性的温柔和执着,一心一意沉浸在工作里,仿佛一位官太太,不拿银钱搁在心上,她也不拿仇恨放在眼里。

电视里报导距白鹭城五十公里的地方发生多处塌陷。地质专家分析,是由松散沉积物所致,也叫土层塌陷。这条冷冰冰的新闻引起了界平的警觉,虽然地质勘查部门没有提供白鹭地质异常的报告,但距白鹭五十公里的地方出现土层塌陷,说明在桥梁建设的地方也很可能是松散沉积物地貌。界平几次三番地跑勘查局,与地质专家研究相关数据,分析桥梁承建的各项指标。

勘查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但为了使桥梁控制在安全系数内,尽可能减少桥的重量,界平和她的团队日夜加班,重新估算,修改图纸,把之前添加上去的辅助设计全都去掉了。而新方案,既没改变大的框架,却简单、大方、稳重又实惠,无论从各方面分析,设计院做得都有根有据、合情合理。而崔总却气得差点儿以头撞墙,上千万的利润,河水般流走了。

从那晚界平气愤离开的那一刻,崔总就强烈预感到,他将跨过无数障碍才能得到这个女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不是好报复的女人。他隐约预感到自己将很快赢得她的信任和喜爱,幸福地牵着她的手,逐渐把她领向自己的地下屠场。天堂的大门将为她敞开,久违的花蕾瞬时绽放。多次精心算计之后的爱情,寡妇生涩的味道将别有一番新鲜堕落的快感。

界平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完全与崔总为敌,没完没了。他总感觉她在耍女人脾气,过几天就好了。他觉得与她近在咫尺,一个热吻就会把她带走,可他总是吻不到她。他已心力交瘁,对爱情的遐想,比淫欲无度,还要使他疲惫不堪。由爱的不得而滋生的恨微妙地、静静地、秘密地啃啮着崔总的本性,就像苔藓紧紧咬住灰黄色植物的根,慢慢地除了恨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场冲突在所难免。界平步步为营,没有半点瑕疵。她等着崔总的员工来向王技术员道歉,否则,工作绝不会顺利地配合,建筑公司的损失可不是一笔就能算清的。

爱上不可理喻的女人,崔总气得手脚冰冷,恨不得像在战场上,扛起130加农炮,冲着敌方阵地猛一阵轰炸。可她是洪界平。她接他电话的口气绝对冷静,这冷静就像盾牌,掩护着抑制的愤怒。

界平寒冰似的冷漠,反激起了崔总占有她的强烈欲望。幻想着有机会嘲笑她的雕虫小技,暴露她欲擒故纵的母狐狸伎俩。婚床上的她火热的瞳孔显示出魔鬼般的胆量,眯缝着眼,又淫荡又挑唆,彻底出卖灵魂。随后两人山盟海誓,缠绵到永远。对界平的迷醉,让他跌进幻想的陷阱,情难自已。人们关于自身的价值定义,从未超过画布上的士兵对画布上的战役所拥有的意识。把话扯远了。

文文正在办公室和同学电话八卦阿兰的传闻。阿兰是她大学同学,通过开发自身潜力,开上了法拉利。她常常在下午六点才只吃早餐,贵妇似的洗浴护理后,挂着明星般的妆容,出入高档场所。她拿色相充当拦路劫匪的尖刀,把它架在一个个男人甜蜜的脖子上:要么一夜良宵,要么性命不保。

一位帅哥捧着一束鲜花左右张望着顺着走廊走了过来。“不会是给我的吧?”文文心头一激动,水咽错了通道,呛咳起来。帅哥听到呛咳声便径直向她走过来。文文不为鲜花陶醉,而是为男生那韩国明星般清雅的外表而折服。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迎接帅哥,帅哥依然东张西望,仿佛他面前不是美女而是收垃圾的老太婆。

“请问洪界平在哪里?”

这声音像破锣般的难听,又像走了音的小提琴似的让人难以忍受。文文接过鲜花,签了收货单,可帅哥并不急于离开,向着光可鉴人的长长走廊吐了吐粉红的舌头,鬼鬼祟祟、缩头缩脑地做了个怪相。文文像被踢了一脚,按捺不住怒气,狠狠地飞了他个白眼。“美女,听说在这里工作,每年能拿到五六万呢,是不是?”文文说不出是可怜他,还是厌恶他,指了指电梯口,让他快走人。

有人注定是收鲜花的,而有些人只能为别人跑腿送外卖了。

那男子走路的姿势竟然像唐老鸭似的,简直是帅呆了。文文豁然明白:帅气仅仅是一个幸福的陷阱,而像法哲般帅气的优质男才是真正的潜力股。她闻着花香,傲形于色,胸脯也挺了起来,倒像这花不是送给洪院长,而是送给自己的。

她拿起插在鲜花里的贺卡:“祝洪院长生日快乐!”没有署名,不知是谁送的。“难道是马工?当然不会,某位暗恋者吧?或者是舅舅?”文文早就看出舅舅的意图,可舅舅死不承认。

文文拨通了舅舅的电话。“舅舅,老土了吧,这年头谁还送花啊,都送普拉达了。”

“什么土啊花啊的,上次你开的路虎,三次闯红灯,一次违章停车,罚单全送来了。”

“我发誓下次不会了。”

“你上次发誓也这么说的。”

“舅舅记性真好,不过洪院长的生日可不能只送花就完事的。”

“她生日?”

“界平的生日!”崔总颇费心思地琢磨着,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改善刀口对刀口般的关系,抓住这位鲤鱼般裹着一身银鳞的女人,使她像打开一本书一样打开身体,进而打开人生。事实上,崔总一直都表现得像她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崔总觉得未来的生活,仿佛披着一重诗意盎然的神秘纱幕,他不仅看不到界平的怨怒,而且隔着这一重诗意的纱幕,还幻想着他们婚后的生活既平和幸福又浪漫温馨。

前段时间崔总在酒桌上遇到了个叫李蓉蓉的女人,是某区的副区长。因业务需要,互留了电话。当晚,崔总就收到了那女人的信息。崔总躺在床上,与性感的美女区长互发信息聊起了人生。原来她的丈夫几年前去世了,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李区长因怀念前夫,没再结婚。李区长美丽、鲜艳,芳龄三十六。对李区长的倾诉,崔总回馈以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安慰,两人以兄妹关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崔总比李蓉蓉大九岁,九岁的距离、悲情的命运、相似的坎坷,立刻促成了床上的美丽。

崔总和女人们发生过擦边关系,彼此你情我愿,又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了了之。经历了几个女人后崔总发现,女人是被情欲支配的动物,有的女人条件允许就直奔主题,恨不得立刻让男人捣碎她,迅速而激情地一次次高潮,肆无忌惮地号叫。而有些女人温吞吞半天才有湿度,轻轻哼哼几声就完成了一场亢奋的偷情,事后的惊恐倒比激情来得惊心动魄。当然,这种关系不会持久,女人不会因为你的功夫强大而反复爬到你床上。

这个李蓉蓉倒是特别。两周后就在一次激情的做爱后,悄悄谈起了婚嫁。女人的陷阱很温柔,崔总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掉进了她的旋涡。第二天便派人打听李区长的底细,这一惊,不次于战场上踩到地雷。这女人原来是某高官的情妇,因扶正无望,便想嫁人,目标是崔总。探子告诉崔总,李蓉蓉的丈夫就死得不明不白。

崔总立刻结束了和李蓉蓉的关系。任这女子怎样伤感、怀情,崔总都像个无赖似的搂着妖艳妓女晃来晃去,让正直、高尚的区长大人断了念想。

这次事故——崔总称之为事故,让他明白,官场上的女人要么是戏子,要么是妓女。相比之下,还是搞技术的界平朴素而踏实。

工业园的项目让房地产商李虎老总着实大赚了一笔,他要宴请参与这个项目的几个单位的老总。崔总知道,这样的聚会既奢侈又奢靡,豪华铺张自不必说,那香艳大餐更能搅乱世人的三观。本来嘛,燕雀安知鸿鹄之吃什么?这种聚会当然不会请洪院长,她修女般的个性与豪宴实不搭调。

这倒提示了崔总,他只有借名人的酒局,才有机会和界平和解。一个人只要脸皮厚,总会得意的。崔总在李虎耳边如此这么一番。李虎看出了崔总眼底闪烁的火花和几欲燃烧的焦渴。心想,这小子喜欢老姜,口味较重。李总当即答应由他设局,以几个朋友小聚为名,给洪院长过生日。崔总的面子他得给,毕竟他是副市长的小舅子。

李虎的私人聚会,界平是第一次参加。设计院的许多设计都是由李虎承接的,虽然有过几次交流,但交情也就停留在泛泛的工作上。这次李总的周全反让界平纳罕,仿佛前方是铁门紧锁的虎穴,饥饿的老虎就在咫尺之外,稍不留神一只凶恶的爪子就会伸出来。但她又不能不去,说不定设计院还会和李总配合,如果彼此起了摩擦,对谁都不利。去吧,吃顿饭也死不了人。

刚进宴会大厅,界平就被看台上用鲜花摆放的“生日快乐”的造型所震惊。心像镰刀碰石头,差点晕倒。女秘书明娜笑着说:“今天李总生日。”

界平为自己多疑、慌乱而暗自羞愧。

李总热情地迎接洪院长。他说人到中年,时光像推土机,推着人身不由己地往前跑。怜悯无辜的时光是妙不可言的润滑剂,少了它,谈心的机器就不能顺利运转。在确定不同人群的谈题方面,李总胜过许多心理学家。

界平被李虎说得柔软起来,像挂在窗口的风铃,吹得晃晃悠悠、叮叮当当。李总热情地介绍他们合作的工业园项目,市领导是怎么表扬的,群众又是怎么赞美的,外省客人又是怎么惊叹的,李虎将百分之八十的功劳归功于洪院长的设计。界平听到这天外飞来的赞美,并没有受宠若惊,她突然明白李总的赞美是没有上线的,本来嘛,赞美别人无须交税。

灵魂之爱在腰以上,肉体之爱在腰以下。在看到界平的瞬间,李总断定,这个修女的腰以上或腰以下都不可能是崔总的菜。李总告诉界平今天来的客人有白鹭大学的女副校长、市委办公厅的高主任、英雄连建筑公司的崔总,还有他和女秘书明娜。当听到崔总名字时,界平多疑的神经又活跃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这是阴谋。

办公厅高主任热情地向寿星祝福,两人哈哈大笑,仿佛都挠着对方的痒痒肉。高主任今年是第几次给李总祝寿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每每想解决棘手的问题,李总便以生日为由,设局灌酒,铺以金银,送以妙女,三下五除二,再刚强的正义,也柔软成风花雪月的故事了。

崔总像初临战场的新兵,心扑扑直跳。和李总、高主任握过手后,自然地把手伸向了界平,心底的那份得意、目光里那份贪婪,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界平。界平只微微接触了一下他的手,他却像老虎钳似的紧紧钳住了她的手指。崔总像披露重大新闻似的,郑重宣告今天也是洪院长的生日。崔总的话很简短,但她却像罪犯被揭发一般,说不出多狼狈。大家果然惊喜不已,同时给两个寿星过生日,岂不更快乐更幽默。

界平深怪崔总多事,恨得咬牙切齿。她可不想成为众人关注的目标,不想成为他们娱乐的对象。她像刺猬似的抖擞起了每一根刺,如果有的话。她一直觉得她的生活是从老天那里租借过的,是高顿办理的租借手续。她不怪高顿,只怪生活,但高顿是生活中难以安抚的主角。

崔总偶尔和她目光相遇,心就荡漾起来,充满了罪恶的喜悦。界平的目光比手术刀还锋利,一直射到崔总的灵魂深处,不管是托词也好,害羞也罢,杀人犯藏在底下的谎话早晚会分解出来。

李总的手机响了,是白鹭大学的副校长打来的,对方奶声细气地说国家教委的领导来检查工作,不能参加聚会。李总无限遗憾地和对方告别,宣布开宴。那殷勤的表情,拉黑的脸色,让界平感觉这电话像小品里的道具,只是个借口而已。

在洗手间刚刚给李总打了电话的明娜进来了,殷勤地照顾着客人。吃得精致自不必说,喝的高档界平也是第一次见识。五十万一瓶的酒,界平比喝毒药还心惊胆战,这咽下的哪里是酒,分明是卑微的生活,是错乱的三观。

美酒下肚,热情浮上脸颊。大家说着祝李总和洪院长生日快乐的呓语,吃着快乐喝着幸福。界平的笑声像烟火,不带丝毫感情。

他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是掩饰激情的保护壳。

自开宴的五分钟,界平就明白了这是崔总和李总设的局,想找个借口抽身走开,可又不好意思挪动双脚,她感觉自己像只被围猎的兔子,努力寻找逃跑的机会。

这几位面孔红得像龙虾的食客,永远不满足自己的财富,却满足于自己平庸的智商。侃中有吹,吹中带侃,不经意间将平时把守的秘密泄了出来。谁又买下了东城区上千亩地,谁是省内第一富,谁和谁是亲戚……要修建双向十二车道高速公路,横贯全省。高主任声音颤抖着发布了绝密信息,像菜里的味精,调动着大家的味觉。这可是一座金山,如果能拿下,李虎的财富又会可喜地增长。李总的大脑里立刻有了行动方案,他今天收获不小,仿佛遍地黄金,只等着用推土机往金库里运了。

崔总的公司和李总比,像山羊和大象。李总了解崔总,转业军人,太情绪化,像今晚这酒席,专为中年寡妇而伤筋动骨,不是干大事的思维。在李总看来,女人只不过是冬天暖被窝的加热器,愿者上钩,不愿者离开。毕竟想上钩的人多如牛毛。

新的兴奋点刺激着李总,对界平频频劝酒,按照当地的习惯,界平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界平坚守着自己的尊严,她一直坚信,只要做到不求名不求利就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让自己不自在。当年,她作为副院长第一人选,一直得不到提拔,排在他后面的没什么成绩的反倒都升了上去。有人劝她活动活动,她却一副听天由命的心态,依然安心工作,不忧不喜,淡定得像设计院门外的石狮子。她不会向任何权贵低头,她知道,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单身女人一低头,悲惨的生活就开始了。终于有一年,在男士们为争夺权力而斗得头破血流时,她渔翁得利,升为副院长。在这个位置上,她更有了淡定的资本,更不屑那些庸俗的噪声了。

一个巨人越过生活的沼泽向另一个巨人发出呼唤,不理睬脚下侏儒的放肆喧嚣,延续着崇高的灵魂对话。同样,要给一个女人定性,与其看她穿了什么牌子衣服、佩戴什么珠宝,不如看她以什么心态对待衣服和珠宝。

界平觉得房间对她来说变成了一座监狱,酒精占据大脑后,老油条们在狂热的胡言乱语中,什么都敢允诺,但过后,所有的事情又都搁置了。界平处在愠怒的边缘,不知不觉间也喝了不少,心律像敲鼓,脸也像火烤般的发热。她借口身体不舒服,提着包执意向外走,绅士们只好遂了她的心愿。明娜的车被派到机场接客人去了,界平想自己打车回去,崔总主动要求送她回家。界平虽一万个不情愿,却也不好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那么不尽情理。

对付这个鳗鱼般光滑、刺猬般多刺的女人,崔总无从下手。仿佛这里有一种他不愿正视的东西,一涉及男女情事,真正的界平就隐藏起来,出现一个心理有毛病的老修女,裹紧那身自卫的黑棉布,只留一双多疑的眼睛提防着周围的风险。

崔总很有风度地出了大厅,甚至还带了点实属难得的优雅。界平像一只被捕的鸟儿般扑腾挣扎,向停车场走去时,趁崔总不注意,转身消失在秋风瑟瑟、草木摇落的大街上。崔总走到车边,给界平打开副驾驶的门,才发现身后并没有界平,他像丢了东西似的焦急地张望,远远发现界平钻进了出租车。他终于明白,一个男人若不跟女人睡觉,很难成为她的好朋友。

崔总坐在车里,懊恼地捶打着额头。好戏还没上演就搞砸了,本想借机向界平递上和平的橄榄枝,现在设想的程序全都省略了。开宴前构思的幸福生活能否实现,刹那间产生了怀疑,那团看不透的浓雾再次笼罩着他。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要让这个沉睡的寡妇苏醒,关键全在自己。他不断痛苦地自问:这个被从河里捞出来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好?她完全不顾他的感觉,对他的痴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甚至用寒冰般的侮辱冻伤着他的灵魂,让他心烦得喘不过气来。崔总火速向界平家开去,他要赶在出租车前到她家。当界平付出租车费时,崔总稳稳地掩藏在五楼的楼梯口。界平上楼梯的脚步,声声敲击着崔总的心,她旋转防盗门的钥匙,也旋开了崔总的心结。界平刚刚迈进门,崔总已挤了进去。

“出去!”

崔总微笑着,一把搂住了界平,像吻新娘的新郎官似的,无所顾忌又粗野狂乱。界平挣扎着,终于像甩掉夹着手的螃蟹似的挣脱了他的怀抱,气愤地赏了他一耳刮子。崔总像街头的无赖,又像调皮的情人,抚摸着热辣辣的脸,讪笑着。“今晚你得从了我,明天就去登记结婚。”

“我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杀人犯!”

“你也是杀人犯,你快把我折磨成干冰了!干吗还和小女孩似的闹脾气?我要动手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崔总脱掉了浅咖色的夹克,扔在沙发上,随后慌乱地解着衬衣的纽扣,迫不及待地用力扯着,白色的纽扣崩到墙上又弹到地上。“你一再修改图纸,像小媳妇发脾气似的想惹怒我,可你知道我爱你,我什么都能忍!”

“是你的人先打了王技术员!”

“我会让他跪着给王技术员道歉,你得答应嫁给我!”崔总说着解开了腰带,裤子瞬间褪到了脚踝处,露出深蓝色的平角短裤和两条长满汗毛的长腿,裤头中间的饱满吓得界平直往后退。界平一把抄起放在茶几上的剪刀,气愤地对崔总挥着。“你是杀人犯,在贝地城,是你把我推下悬崖!”

“贝地城?笑话!我到现在还没去过贝地城,你是自己脱还是要我帮你脱……”崔总仓促脱着鞋,裤子缠在脚踝部。

“我会杀死你的!”

“那就杀吧,我脱光了让你杀。别招惹姓腾的小子了,嫁给我是正道!”

恰在这时,厨房的门开了,张薇双手举着切菜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崔总慌乱地提上裤子,羞得无地自容。

界平惊讶地看着女儿,恨不得变成风,消失在门缝里。

张薇气愤地喊道:“你想干吗?”

“不……不干……”

“不干你是干吗?”

“误会……真误会……”

界平在沙发上又是笑又是哭,酒醉情迷、全身颤抖,仿佛钢锯锯她的神经一般。尽管如此,她却意识到没有哪个男人是比他更好的生活伴侣了,如果他不是杀人犯。她迫切希望从对往昔的回忆中找到一条秘密之路,让自己得到发泄,她急需把灵魂从嘴里释放出来,可女儿并不是倾吐的对象,甚至没有人是她的倾吐对象。

此后的长夜,她极不情愿地想着他,越想越愤怒,而越愤怒就越想,直到无法忍受,几欲发狂。

此后的几天里,界平莫名其妙地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就好像她不是比女儿大二十多岁,倒像比女儿小二十多岁似的。

张薇和法哲的这场战争,隆重而激烈,大有不可饶恕的地步。张薇的悲伤和狂怒冻结在体内。时间是解决恋人战争最好的媒介,一天天的推移,怒气也像开了瓶的白酒一天天减少。周五晚餐时,张薇的女同学惊讶地问她:“法哲怎么那么瘦、那么疲惫,在大街上遇到他,差点儿没认出来。”

同学的话,收关了战争,让第一次矛盾成了永远的记忆。

周日下午,重修和好的法哲和张薇游白鹭湖。他们脚踩着船桨,慢慢向湖心岛划去。南风习习,波纹颤颤,满湖荡漾着甜蜜。鸟儿在湖心岛起起落落,旁若无人地叽叽喳喳,仿佛它们是世界的主人。

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张薇颇感疲惫。约好请法哲到家里吃饭,他却鬼使神差地参加了同学聚会,搞得妈妈很怀疑这人的德行。崔总又追到家里,想想就感觉滑稽可笑,他匆忙提上裤子,抱起沙发上的衣服逃走了,可是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他向张薇道歉,说他喜欢她妈妈,想和她结婚。他希望界平消除误解,认真考虑他的求婚。他说得真诚、大方,言辞透着恳切。在张薇看来,他这番表现,比刚才的肉体威胁还要危险,仿佛他已带走了妈妈。她不由得感到无名的畏惧。如果张薇不在家,那流氓肯定会把妈妈按到床上。他们会不会结婚?张薇感觉中年的他们,比年轻人还冲动,还不可理喻。

妈妈闭口不提被人推下悬崖的事,张薇便不再追问,毕竟一再展示疼痛的伤疤,并不表明就是英雄。伤疤永远留在她格格不入的记忆里,用钻石般的耐性埋葬着。

在白鹭湖的游船上,张薇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不允许任何男人来分享妈妈,不能容忍任何男人来干扰她们母女平和幸福的生活。

法哲温情地望着张薇,觉得人生从没这样美好过。他们不是头一回在白鹭湖里泛舟,不是头一回一起欣赏树木、蓝天,或听水声潺潺。今天却与以往不同,仿佛他们的恋爱才刚刚开始。时间是伟大的,它能消磨嫉妒的火焰,平息愤怒与厌恶的冲动。文文的恶作剧没能动摇张薇的信念,这确是令人高兴的事。有些人把宽厚的性格看得分文不值,而这恰恰是张薇和文文的区别。

“讲讲当大王的故事吧。”

“小时候我时常带着小区里的孩子们打游击战,也打群架。大王就是那个时候的外号。”

“真有压寨夫人?”

“女孩子们争着当压寨夫人,可以坐花轿,两个男生把四只手腕握在一起,压寨夫人就可以坐在上面被抬回家了。”

“你一定很得意吧!”

“哪有现在得意!”

“那些压寨夫人们一定很想你。”

“见到你,她们谁也不敢想了。”

“我就这么可怕?”

“当然,你不知道你多么美。”

张薇桃花般甜蜜地笑了,她难得有这种微笑,似乎它太珍贵了不轻易表露。她仰望着天空,凝视着那奇异的珍珠母壳般的朵朵白云,刚才云还像大山似的,而现在散成了一片一片的。岸边柔和的歌声飘散到水上,风带走颤音,从船上掠过,听上去仿佛翅膀在扇动。

张薇一直想去西藏旅行,妈妈觉得一个女孩子独自上路不安全。眼看着假期就要结束了,她心生一计,骗妈妈说和五位同学组团一起游西藏,其实,这个旅行团里只有她和法哲,这是他俩的秘密,是他们爱情的契约,他们都想把自己交给对方,把肉体和精神完全融合在一起。生命是他们的,爱情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他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一生。

“明天早上七点五十的飞机,可不能迟到啊!”

“奇怪,你才是迟到大王啊!”

两人索性不再蹬桨了,任船在湖里漂荡,伸直身体,晒着阳光,闭目畅游在湖上。她爱他,她是那种把爱情看成生活中至高无上的女人,不含半点杂质;而他庆幸自己遇到了她,庆幸及时抓住了这个热情、耿直、聪明的女孩,不然,此生会像瞎子般地生活。他望着她,好像望着一朵盛开的花,不知该怎么呵护、怎么珍藏,甚至怎么赞美,任何言辞在她面前都那么暗淡无力。

“想什么了?”法哲问张薇。

“我们八十岁的样子。”

“八十岁?一定是在海边的阳台上,每天清晨,我们喝着茶,看着太阳慢慢照亮大海,像莫奈的《日出》,美得无法形容。”

“那个时候,连家里的狗都不想理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难侍候的犟老头子。”

幸福就是爱人无语相守,就是一起设想八十岁的未来。每条路都是唯一,每人的目的都属于自己,包括梦想的,八十的。

如果神色可以传情的话,连云彩也猜得出他们在没命地爱着对方。

没有哪个城里人愿意到大山深处结识穷亲戚,而大山深处的穷亲戚却以有城里亲戚为傲,特别是攀上位高权重的副市长亲戚。文文家时常有满面土灰色的山民来访,说着古怪的土话,文文有时明明能听懂,也故意为难对方,让他们像鹦鹉似的反复饶舌,饶到乞丐般尊严尽失。当然,这些山民亲戚都源于文文的外婆,文文的外婆在大山深处,集结在老太太周围的亲戚们,自以为也是副市长的亲戚,兴冲冲地赶来体验城里人的冷漠。

外婆对女儿一家人的冷落极度愤慨,但当她坐在豪华的客厅,吃着皇帝般的美食,穿着公主般的绸缎,对城里人的冷漠表情,便也视而不见了。

周末,文文带着外婆到白鹭湖转转,吃点地方小吃,看看白鹭湖的风光。老太太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总是胆胆怯怯地混在人群里。

白鹭湖说白了就是一摊水,但和老太太村里的水塘不同的,水塘没有围栏,不小心就会顺着湿滑的水草溜进水里,惊起一片水蚂蚱。白鹭湖的岸边用光滑的大理石铺着,汉白玉栏杆围成长长的栈道。湖心里游船荡漾,穿梭往返,在老太太看来,这里的年轻人都不干活儿,懒得像病猫!

文文将老太太安置在栈桥的拐角处,她在距外婆五米远的台阶上给她照相。文文一向标榜摄影水平高超,能将静物拍出动感。设计院要举办摄影大赛,文文要以外婆为模特,拍出独特的沧桑感觉。

文文举着莱卡M相机,不时选择好的角度,抢着镜头。突然一条游船闯进了镜头。是法哲!文文将身体侧弯向湖边,穿过湖面闪烁的光彩,像植物追求阳光一样,追索他英俊的面孔,她要将法哲微笑的样子拍进镜头里。突然,镜头里出现了张薇。一条狗好奇地从条条腿脚中间探出头来,毛茸茸的耳朵擦到了文文的腿,文文心头一惊,脚下踏空,尖叫着像伐断的树干似的掉进了水里,在入水的一刻,还不忘高高举着相机。旁边站着的中年人本想拉住她的手,可只抓起了相机的带子,文文铁砣般消失在水里。

“有人落水了!”

呼救声四起,法哲的船刚好从这方划过,他立刻像海豚般跃入水里。岸边有位胖男生,不知是没站稳,还是被涌动的人群挤的,也坠入淤泥沉淀的湖底。法哲提起那个男生,像拖一头猪似的拖着他游到岸边。慌乱的人们指示着水里还有一个。他深吸一口气,鲸鱼般沉向了湖底。他再次露出水面时,胳膊夹着那个落水的女子。人们在岸边接应着,有人用手机啪啪地拍照着,也有人呼叫了救护车。

岸边的人们无论用什么办法也没能将文文肚里的水倒出来,她像一条离开水太久的鱼,无力地迎接悲惨的命运。法哲拦腰抱起这女子,使其背朝上、头朝下,反复抖着,果然,她的嘴像水龙头似的流出一摊水。救护车来了,他马上抱起她往救护车上跑,这才看清落水的竟然是文文。“是文文!怎么会是文文……”法哲焦急地随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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