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安没有辜负冬妹,给予了她衣食无忧甚至是奢华的生活。
他经常来看她,每次都会给她用不完的钱。每次逛商场,总是毫不犹豫地为她买几百块一套的化妆品、衣服,把她装扮得一身珠光宝气。渐渐地,她出门不再坐公共汽车,而是学李国安,在路边优雅地招手打的。她开始喝洋咖啡,尽管她不太喜欢咖啡的苦涩味,可她觉得这样时髦洋气有品位。
她每天都精心打扮,本就细嫩白皙的肌肤薄施粉黛更显妩媚动人,高挑的个子穿上得体的衣裙越发亭亭玉立,一头乌黑的长发配以时髦的帽子被衬得格外惹人瞩目,一副红框太阳镜架在高挺的鼻子上给她平添了几分靓丽神秘。她走在街上,必引来百分之百的回头率,男士瞠目结舌,女士羡慕妒忌,猜想她不是明星,就是海外来的千金淑女。她在路人艳羡的目光里挺胸仰头,显得很高贵的样子,想以此来掩盖内心的忐忑和自卑。
她对“包养”两字特别敏感,被包养的人即使再美再洋气,人们也会看不起,她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是被包养的坏女人。她终究是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不怕苦不怕累的乡下女孩了,珠市的大染缸侵蚀了她的纯朴,她已经成了好吃懒做爱慕虚荣的女人。她内心充满了痛苦纠结,时常对着镜子说:“你堕落了,沦为了被别人包养的情妇,身子不再纯洁。你这个样子,将来恐怕是要下地狱的。”
好在李国安还是爱她的,这多少给她带来一些安慰。仿佛“包养”两字只要披上爱情的外衣,也就变得不那么刺耳了。随着与李国安关系的深入,她隐隐约约看出了他许多缺点。他是个声色犬马、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子弟。可她已经委身于他,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被他抛弃,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呀?她已经没有选择了,现在最大的梦想是和他结婚。
李国安对她一如既往地体贴关心,他有空就过来陪她玩,带她上珠市的各大餐馆吃饭,陪她跳舞、溜冰、开碰碰车,出入各种高档娱乐场所,给她买最好的东西,让她享受上层社会奢华的生活,心甘情愿地在她身上花钱花时间。他喜欢把她打扮漂亮了,从路人对她的回头率里,寻找满足和虚荣。
随着和冬妹交往的深入,李国安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他迷恋她的长相和身体,沉醉于她一双摄人魂魄又楚楚可怜的眼睛,动心于她细腻敏感的性格。她的一切都牵动着他的心,觉得没有她生活就失去了乐趣。
在与冬妹交往期间,他也奉父母之命去约会过几个家境般配的女孩,但没有人能打动他,总觉得都比不上冬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找不到那种感觉。
李国安在外面与陪酒小姐相好的事,不久便传到他家人的耳朵。他父亲勃然大怒,觉得他丢尽了祖宗的脸,于是,强行抓他去外地做生意,不许他再待在珠市。
对冬妹而言,李国安失踪了,一天,两天,一个月。她等待着,多么想知道他的情况,然而,杳无音讯。她觉得自己终究是被抛弃了,每天躲在家里以泪洗面,面前一片混沌黑暗,再也没脸见人。她像一只受伤的孤雁,被恐惧和忧伤吞噬着整个心灵,天仿佛要塌下来了。
李国安在身边时,尽管有时也看他讨厌,可毕竟生活无忧,凡事无虑。这几个月,他给了她安定优裕的生活,让她不再担惊受怕,哭的时候逗她笑,烦的时候宠她、哄她、让着她。他答应过一定不会抛弃她,可现在却像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他厌倦了她?还是他有了新欢?抑或是病了?
没有李国安的世界,她的面前一片黑暗,无依无靠,生计无着。
这一个月,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他、等他,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他的真诚善良,他的慷慨大方,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激情浪漫,点点滴滴,纷至沓来。无尽而又疯狂的思念,冷寂而又残酷的现实,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徘徊在街头路边,等待着他的脚步声,期盼着熟悉的身影出现。然而,忘穿秋水,终是空落无形,只有刻骨的思念和悲伤凝聚成《妇怨》诗篇:
一阵阵脚步声
一阵阵激动
准是他回来了
已是深夜
一次次失望
一回回心焦
风打冷窗
催人心寒
喟叹落枕
叫我怎入梦乡
一个月,又一个月。等待,期待,失望,绝望,直到幻灭。
雅静不辞而别,李国安了无踪迹,冬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独自借酒消愁,在酒精的麻痹下挨过一个个昼夜。酒能麻痹神经,忘掉烦恼、忧愁和痛苦。她希望自己长醉不醒,于是,买回许多酒和零食,躺在床上抱着酒瓶喝醉了睡觉,睡醒了再喝,没日没夜,昏天黑地,浑浑噩噩以酒度日。她本以为借酒可以消愁,只要把自己喝醉就能把李国安忘掉,然而,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和身体,却兴奋了她的记忆。醉里、醒里、梦里全都是他,想到他依旧是不可救药的心痛。
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那种在酒精燃烧下的绝望让她痛不欲生。于是,她砸破酒瓶,用破碎的玻璃片刺划着自己的身体,蘸着鲜血在墙上、被子上写满李国安的名字,地上处处是破碎的酒瓶,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她不梳头不洗澡不换衣服,心里萌生了去意。她醉了、疯了、傻了,唯求一死了之。
是呀,与其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在心里,她并不怪李国安,只是想要问个明白,为什么不辞而别?“你不要我我也理解,我真的不怪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有钱有身份,你抛弃我是迟早的事。我什么都没有,连我亲生的父母都不要我,现在连身体也不干净了,我只有死。”。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直到有一天,房东来敲门催交房租,她才惊醒过来,咬了咬手指,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擦干眼泪挣扎着去交了房租。然而,交完房租后身上已经没剩多少钱了,她去药店买了四十粒安定片,再把身上仅有的钱全部买了好吃的东西。既然决定要死,心里反而镇静了。想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多余人。
死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一了百了。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关心,她的人生一片惨淡荒芜,除了房东,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死活。她又想到了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而自己的清白之身却被李国安玷污了去,想到这,她心如刀绞,觉得自己恶心,更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于是,她起床去浴室冲了又冲,洗了又洗,希望能洗去身上的污点。然而,她知道,再也洗不干净了,只有以死来解脱。她又想到古代那么多的才女美女,有着沉鱼落雁之貌的西施、王昭君,闭月羞花之容的貂蝉、杨贵妃,还有一代女皇武则天,权倾朝野的慈禧太后,巾帼胜须眉的花木兰等等。她们都死了,自己没才没貌,活着就是遭人嫌弃,人终归是要走向死亡,不如趁早死去,死了才不会有痛苦和忧愁。
她已经续交了半年的房租,也就是说,这半年之内房东不会来找她,可以在这里安稳地睡上半年。她想象着这一百八十多个日子,也许,李国安会回来看她,当他打开房门,发现她已经死了,他是抱着她痛哭涕零,还是吓得扭头就跑?她是为他而死的,她要他永远记住她的死相,要让他忏悔痛苦一辈子。
她把四十粒安眠药和着酒一口吃了下去。突然想在临死前再看看自己的样子,踉跄着走到镜子面前,看到了一张因酒醉而变得扭曲的脸,肿胀的眼睛好像在淌血,一头蓬乱的头发像稻草,身上到处是酒瓶碎片划破的伤痕,衣服上沾满了血迹和污物,太可怕了,简直是个疯子。
她觉得自己应该洗干净了再死去,要不,这个样子被李国安看见了实在太恐怖了。她站起来要去卫生间洗澡,然而,发虚的脚步再也站立不稳,坐在了地上。她实在站不起来了,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如抽水马桶般翻涌着,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喝的连同四十粒安眠药全部吐了出来。她苦笑着自言自语:“我怎么就把药吐掉了呢?难道是我命不该绝?听天由命吧!”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在剧烈的酸痛和寒冷里苏醒,发觉自己躺在破酒瓶的玻璃碎片上,呕吐的酒精食物血水沾满了她的全身,刺鼻的酒精味和酸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她记起了自己吃了四十粒安眠药,又好像吐了……
她想站起来,全身撕裂般疼痛,四肢酸软不听使唤,只好爬着去了卫生间,感觉又渴又饿,浑身像有团火在燃烧。她把水龙头放进了嘴里,喝了很多水,又冲洗着自己肮脏的身体,泪水像开闸的自来水流个不停。
一会儿便上吐下泻,时而冷得发抖,时而又热得难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真像是传说中的地狱,想自己终究是要死了。她又一次昏迷了过去,陷入一种虚无混沌的境界,随着自来水哗哗的流水声,她感到灵魂已经飘浮出了身体,她看见一个被酒精糜蚀得破烂不堪的身体,赤身裸体地倒在污物里沉沉睡着。她有点害羞,心里想去拿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可灵魂却不由自主轻飘飘地腾空飞去,似随风飞舞的蒲公英,又像在空中飘浮的氢气球……
耳旁的风声似仙乐袅袅,又像凄厉的魔音肆虐。往上看是梦一般的天堂,向下瞧却是怒浪黑海,她在天堂和地狱间游离着,挣扎着。她努力地想飞去天堂,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她忽然觉得面前一片漆黑,像是掉进了千年冰窟,寒冷彻骨,阴森恐怖,一个个龇牙咧嘴的野鬼向她扑来,狞笑着说:“小婊子,装什么装,你的身体已经不干净了,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火海,永世不得超生。”
她拼命逃跑,脚被一只硕大的老鼠咬住了,坠入了熊熊烈火,浑身如油煎汤滚般难熬。“爸爸救我,爸爸救我!”惊恐中,冬妹见到养父抱着她飞了起来,飞了很久很久,把她带回人间,她又看见了自己全裸着躺在洗澡间里的身体,心里担心被爸爸看见了多不好意思。“孩子,爸爸在山凹村等你,等你回来。”爸爸的声音已经慢慢远去。
“爸爸,爸爸!”冬妹挣扎着站了起来寻找爸爸,屋里哪有爸爸的影子,她知道是自己酒醉做的梦。她又躺在床上,回忆刚才梦中的情景,不觉又是泪湿枕头,她仿佛又看见养父那双充满深深父爱又满怀期待的眼睛。
“爸爸将来要靠你的,我等你回来,爸爸等着你来接我。”想到爸爸,冬妹的内心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勇气和责任感,生的本能告诉她必须坚强活下去,为了远方的爸爸。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已经长大成人,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去,她要活下去!
冬妹只觉得头昏眼花饥肠辘辘。人是铁,饭是钢,她起身吃了一些水果,迷迷糊糊睡去了。到底是年轻人,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感觉已好了不少。她在心里发誓,以后决不再喝酒了,便起床收拾屋子,吃了些东西。
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吃酸食。她心里一惊,算了算日子。天哪,已经是几个月没有来事了,难道自己怀孕了?心里恐慌至极。
她翻箱倒柜,找到了十元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医院,化验结果是怀孕。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她想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的老话,天下的不幸都被她赶上了,做流产手术需要钱,吃饭要钱,钱钱钱。
眼前最重要的是去医院做手术,可身上没钱交不出手术费,怎么办?她想过借钱,然而,去哪里借呢?她试着给以前在酒家认识的客人打电话,但大多是还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把电话挂了。她也想重操旧业去酒家做陪酒小姐,赚够手术费再去医院,可她又实在不愿意再去那种地方丢人现眼了。左思右想,她最后决定卖掉首饰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苍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那冷漠鄙视的眼神看得冬妹似寒冰彻骨,凉飕飕的无地自容。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现在的女孩呀,年纪这么小,看相貌长得也不错,怎么就干出这种事情来?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你的胆子真大,还敢一个人来,你知道谁是孩子的爸爸吗?怎么没有陪你来?哦,是外地人来珠市鬼混的吧?还是你的男人太多了,根本就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她尖刻轻蔑的语言比她的手术刀还犀利锐利,把冬妹的内心世界刮割得疼痛无比。
冬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只感觉鼻子酸溜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没有流下来。她交完手术费,按医生的指示脱掉裤子,仰面躺在那张刑具一样的手术床上,两腿分到了极限被高高地举起,双脚放在冰冷的架子上,阴部在医生护士的眼前一览无余。
自作孽,不可活。冬妹觉得自己似任人宰割的性口,悲哀可怜!
医生戴上了橡胶手套,机械地把骇人冰冷的器具伸进了她的体内硬生生地搅动着,剧烈的疼痛撕裂着她的下体,手术器械碰撞托盘的叮叮当当声音,让她的心差点要蹦出体外,她感到浑身痉挛僵硬。
时间如无法挣脱的噩梦分秒难挨,她闭上眼睛默数着自己的心跳,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一个多小时的手术,似乎比她的一辈子还要漫长。
当护士说手术结束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人掏空了一样,浑身疼痛酸软,勉强穿好了裤子,逃命似的离开了医院,逃离了护士、医生冷漠的眼神。
冬妹行尸走肉般回到出租屋,躺在家里休息。几天后,身体渐渐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