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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燕『帝』丧胆(1)

招请贺兰

颜真卿力排众议,借兵清河,相信有李萼运筹谋划、有李择交和范东馥统帅,这六千人马一定会与清河军队一起,有力地打击叛军,维护清河和四近各郡安全,发挥数倍于在平原的作用。但又觉得毕竟平原一时少了六千人马,心中不能不为本郡兵力不足而担忧。自己不仅身为平原郡太守,而且加官本郡防御使、河北采访处置使,若平原安全有虞,自己不但失职于本郡防守,更何谈“采访”河北?实在罪不可恕!颜真卿不免焦灼不安起来。他久久地凝眉深思,为弥补本郡兵力不足,毅然采取了两项措施:

一是找寻子侄们前来相助。颜真卿堂兄弟十多人,儿孙数十人之多,而内弟、内侄们人数也颇不少。他们如今多已成人,且饱读诗书,胸怀韬略。但战乱之中,失去联系,若能召他们前来,是一支得力的帮手啊。人常说,上阵还看父子兵!于是,他即操笔在手,匆匆写道:

贼军未平,使仆不愤见,故先修书,但召诸子弟与语,不具。颜真卿白。77

颜真卿将书帖交给一名可靠小吏,命其拿上这份书帖,去找自己的子弟们来平原见面。后来,参与修纂《韵海镜源》的族弟颜浑,在身边帮助谋划、后撰写《颜鲁公行状》的内侄殷亮等人,很可能就是看到这份虽然只有寥寥数言、却字字恳切深挚的《修书帖》,而来到颜真卿身边,成为其可靠帮手的。

二是招请北海78太守贺兰进明。贺兰进明是颜真卿任监察御史时的同僚,因在抵御叛乱中毫无功绩,玄宗皇帝曾经派遣中使“封刀”督促——在装诏书的袋子内装着刀,以示儆戒:如行动不力,当虑及生命之危。唐玄宗还公开放出话来:收地不得,即斩贺兰进明之首级。贺兰进明于是诚惶诚恐,惴惴不安,急于取得战功。颜真卿觉得当此之时,如招请贺兰进明南来,平原郡既可得到一臂相助之力,也可使他获得杀敌立功的机会,摆脱惶急、窘迫境地,他是不会不答应的。于是,立即亲笔郑重致书,遣使驰赴北海,送交贺兰进明,表示自己诚心诚意,希望与他联兵共济,收复失地,剿灭贼寇,请其统领兵马,尽快前来相助。其实,身为河北采访处置使,颜真卿是有权征调贺兰进明及其兵马的。但是,颜真卿并未恃权调用,而是致书招请。他以为,自己既已以身许国,唯求保国佑民、消灭叛贼,岂以权势之尊凌人!

贺兰进明果然喜出望外,慨然应诺,率步骑五千渡过黄河,来到平原。颜真卿亲自前往迎接,于马上相揖施礼,语语赤诚,发自肺腑,深为叛贼嚣张、山河破碎、庶民遭殃而忧愤沉痛,凄怆悲泣,失声痛哭。身旁无论平原抑或北海军士,无不为之热泪盈眶,心情激奋。

颜真卿犒赏北海将士的宴席甚为丰厚。其后,安排其屯于城南休养兵马,征募兵勇。颜真卿素有君子之德,一向以大局为重,宽仁谦让,厚于人而薄于己。他虽身居高位,却凡御敌用兵之事,无不征询贺兰进明;自己的军权,也因此而多少落于贺兰进明之手,自己却毫不介怀。可能是为了减轻贺兰进明对朝廷“封刀”督促的忧惧,也可能是贺兰进明不无窃取权力之图谋,或者两者同时存在,事实是,棠邑之役取得辉煌胜利之后,并未参与棠邑之捷谋划、也未进兵棠邑的贺兰进明,却取得了棠邑之捷的首功,由此而被朝廷晋升为河北招讨使。而血战于棠邑的平原郡将领李择交、范东馥等人,只是“微进资级”;尤其是,清河、博平两郡义军中的大大小小立功将士,都没有被列入立功册之中,更未得到朝廷点滴赏赐。他们能心中平静、舒畅吗?连满腹经纶、胸怀韬略、为棠邑之役而竭尽心机的非凡之才李萼,也为此而气愤难抑,挥袖不辞而去,隐身乡野。颜真卿如此让功于贺兰进明,不能不说是事与愿违的一大失误。

时间已将是春明景和、杨柳绿染、桃李争妍的三月下旬,颜真卿建议已经擢升河北招讨使的贺兰进明发兵信都,向龟缩城内的叛军挑战。贺兰进明听命发兵,却久攻不下。亏得录事参军第五琦出计策相劝,以重金招募勇士,挥师进击,才得以破城取胜。贺兰进明也因此而再立新功,时来运转,踌躇满志。

窃人之功者,可能获得一时荣幸和荣耀,但终会麒麟皮下,露出马脚。后来,真源79令张巡、睢阳80太守许远苦守睢阳,派遣南霁云向已擢升为河南节度使的贺兰进明告急求援。贺兰进明却漠然坐视,拥兵不出,如同当日太原尹王承业手握重兵而拒绝陷于重围的常山请援一般,致使睢阳城孤立无助,弹尽粮绝,兵士举枪弯弓之力丧失殆尽,终于陷于敌手。王承业后来被当了太上皇的李隆基用龙头拐杖打得脑浆四迸,留下了千古骂名,贺兰进明能不遗臭万年,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

在此之前,贼将史思明挥师围攻饶阳二十九天不下,听到常山为李光弼将军所克的消息,立即解除了饶阳之围,转而进击常山。饶阳距常山不过二百里路程,次日一早,史思明先锋军即已抵达常山城下。李光弼将军早令弓弩手千名弯弓待命,一声号令,弓弩手们连连发矢射击,贼兵中矢者过半,不得不仓皇后撤。李光弼将军得知敌大队人马将退至九门81打尖,派遣步骑兵各两千,偃旗息鼓,衔枚摘铃,悄没声地前进,如同从天而降,纵兵奇袭正要吃饭、毫无防备的敌军,杀之无遗。史思明魂飞天外,仓皇龟缩于九门。至四月间,郭子仪将军引兵出土门,与李光弼将军会师,两支劲旅与史思明大战于九门城南。史思明大败,收拢残兵,自赵郡82逃奔博陵83。当时,博陵已归附朝廷,却无力抵御史思明之军。史思明将博陵大小官员杀光斩绝,其残横暴虐,世所罕见。百姓无不愤慨,纷纷结伍抵抗。郭、李大军收复博陵之后,于回兵常山途中,又大败史思明所率残敌于沙河84。安禄山惊恐于史思明之败,调遣洛阳和范阳等郡兵马三万余,与史思明残部一起,合计五万余,紧追郭、李大军不舍。郭、李大军于五月二十九日,与敌大战于嘉山85,大获全胜,斩首四万余级,俘获千余人。史思明从马上跌了下来,丢了帽子、靴子,光着头,赤着脚,徒步逃窜,算是捡了一条命。黄昏时分,史思明拄着折断的枪矛回到军营,无法立足,又逃到博陵苟延残喘。朝廷官军连获大捷,军威大振。河北十几郡相继杀死叛贼守将,向官军投降。

李光弼将军号令严明,严令禁止侵掠百姓财产。破取赵郡时,入城官军士卒,大都有所抢夺。李光弼坐在城门口,一一没收士卒抢掠的财物,全部归还物主。民心大悦,无不拥戴。然时将六月盛暑,赤日炎炎,草木萎蔫枯黄,将士缺少单衣,难耐酷热。颜真卿得知,虽然平原军资匮乏,仍千方百计筹集布帛五万余匹,令属吏多方设法,督促工匠、妇女,寸阴必争、夜以继日地赶制军衣三万余套,准备送至李光弼军营劳军。

接纳客奴

颜真卿正在为李光弼将军筹集布帛、赶制军衣之时,平卢游弈使刘客奴等人派遣使者渡海前来平原,求见颜真卿。原来,刘客奴与先锋使董秦、安东将王玄志,准备联兵讨伐、诛杀安禄山设置的平卢节度使吕知诲——他们叫他“驴混子”,背地以“知诲者,颇知淫秽也”,“‘屡’(吕)者,非一遭也,既谙知淫秽(诲),焉知其不屡(吕)用其术以升迁乎”等语相嘲骂,以归顺朝廷。平卢是安禄山的老窝所在地和发迹之处,也是其大本营范阳的大后院、大后方,刘客奴等人在平卢起事,即是在其大后方、大后院燃起了熊熊大火,近危老窝范阳,远危“京城”洛阳;而洛阳远距平卢千里之遥,首尾难顾。平卢祸起,对于安禄山及其大燕朝来说,不啻为后背出其不意地飞起一块巨石,将要砸向其后脑勺、捣毁其老巢的灭顶之灾。

颜真卿听了来使的述说,心花怒放,心潮汹涌,对刘客奴等人的意图赞赏备至,认为是弃暗投明的正义之举、维护大唐一统的“反正”86爱国行动;安禄山及其亲信多行不义,其必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颜真卿对刘客奴等人的举动不仅赞赏,还竭力支持。一是立即筹集军资十余万,派遣判官贾载渡海送往平卢。二是为取信于刘客奴等人,并坚定其“反正”意志,毅然决定命儿子颜颇前往平卢充当“人质”。当时,颜真卿已四十八岁,膝下仅颜颇一个儿子,年仅十岁。众将士无不认为以子为质风险太大,再三劝阻。颜真卿之妻韦氏,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昏厥了过去。无奈颜真卿早已铁了心,自己既然以身许国,唯求保国佑民、消灭叛贼,不求一家之安,以为只要儿子作为人质,能换取刘客奴等人归顺朝廷、捣贼后巢之举,便是无上功勋,便将终生荣耀,执意不听众将士苦口劝阻,硬是命判官贾载送军资去时,带上儿子去做人质。

颜真卿送儿子颜颇做了人质之后,即向朝廷上了密奏,阐述刘客奴等人的“反正”心愿,请求朝廷宽予接纳。接着,便派人渡海迎接平卢军队,准备合力剿敌。后来,董秦等将领率兵来到平原,而那时颜真卿已弃城逃走。这支军队中的董秦(朝廷赐名李忠臣)、田神功、侯希逸、李正己等,后来都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建树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燕“帝”丧胆

安禄山的军队迟迟无法西入潼关,又连遭重创——颜真卿接受李萼谋划,借兵清河,平原、清河、博平三郡义兵合力获取的棠邑、魏郡大捷,郭子仪、李光弼将军接连获取的九门、嘉山大捷,以及密传刘客奴、董秦和王玄志等将起而作乱……凡此种种,使洛阳宫内的伪大燕皇帝安禄山闻风丧胆,如坐针毡。从常山到平原,大唐官军与河北义军横断南北,安禄山的老巢范阳与“京城”洛阳之间失去联系,首尾难顾。叛贼使臣将吏往来,只能偷偷溜过,被抓获者颇多。家在范阳的叛军将士,人心飘摇,乱作一团,纷纷暗自思谋,或向官军投诚,或开小差回家。安禄山惊魂难定,惶恐不安,眼见前进不得、后退无路,恐惧异常,一股沉重的不祥感、覆灭感从心头升腾了起来。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大唐军队浩浩荡荡地逼近洛阳,自己陷身于众叛亲离、孤立无援、插翅难飞的包围之中,整个宫殿就是一座瘆瘆然可怖的坟墓。安禄山顿时只觉天摇地动,头晕目眩,双眼突然昏瞀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他的心紧缩在一起,窃自发问:莫非我安禄山做了一场荒唐梦?莫非这场荒唐梦就要到头?莫非我安禄山原本凡夫俗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真龙天子?莫非大燕朝昙花一现,气数已尽、生命到头了?莫非我安禄山就要做大唐的阶下囚、被碎尸万段了?……他觉得自己是受了高尚、严庄等人的欺骗和愚弄,一步步走上了这穷途末路的。他怒气冲冲地召见高尚、严庄,雷霆大发,斥责他们怂恿自己起兵讨伐大唐,登基称帝,夺取天下,说什么苍天赐我安禄山以江山,如不顺应天意,乃聋瞽之辈。我相信了你们的话,依从了你们。然而,现今我大燕军队被阻拦在潼关之外,河东地盘一天天缩减,只剩下汴、郑几州而已,且与范阳难得相通。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你们说,难道苍天赐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江山?咹!出路在哪里?咹!

高尚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眉毛,一言不发。严庄也不敢抬头,竭力从脑袋里搜寻应对的词句,却找不到合宜的一句,口里只好嗫嚅:情况会好起来的,会……

好起来!怎么好起来?你们说过,只要朕在洛阳登了基,普天下的百姓都会望风臣服,顶礼膜拜,是这样吗?都是你们动心计编出来糊弄我的话!安禄山暴跳如雷,眼睛喷射着烈烈凶焰。他想说,你们把我推到绝路上了!却忽地意识到太不吉祥,把“绝路”二字紧紧地咬在牙缝里,甩动龙袍长袖,拍着龙案:从今以后,你们永远不要再来见,见我——见朕!哼!他发觉自己无意间已将“朕”换成了“我”,连忙更正了过来。

严庄看着面前的大燕皇帝安禄山竟气急败坏得这般样子,悄悄地拉了拉高尚的衣角,两个人一同溜出了那巍峨然而压抑、华美然而窘迫的金銮大殿,各自躲在宫外,郁郁不乐地喝闷酒,诚惶诚恐、忧心忡忡地不知如何是好,好几日不敢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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