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纪委一处林兵。”
交完班，市委书记刘青刚在椅上坐下，就给市纪委挂电话。刘书记想找纪委一处林兵处长。昨天下班前林兵给他一封署名来信。直接给书记群众来信，这有些不合工作程序，但刘青对林兵有过交待：有些重要的信，尤其是重要的举报信可直接给他。
这时，秘书进来：“刘书记，车已等在下面。”
“再稍微等会儿，我还要处理一件事。”
秘书退了出去。此刻电话里传来接线员好听的声音：
“刘书记，一处林处长的电话通了。”
“刘书记您好。”
林兵悦耳的声音流进刘青的耳朵。
“小林，你来一趟。”
刘青对林兵印象很好。林兵是个很漂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但却极稳重本份从不张扬。刘青从没看见她纵情畅笑过一次。在市委大楼里林兵始终是悄悄来悄悄去。平时见到刘青，从不像机关其他年轻的或不年轻的女人总是要热情地和刘青打招呼或和刘青有事没事的说上几句闲话。林兵见到刘青吸微微一点头，脸上略露一些笑容，轻声说上一句您好刘书记，脚步却依旧。就是真有事也是简短的几句话。给刘青印象最深的是十年前，林兵刚从部队转业，给刘青写了一封信（刘青当时是市长，管纪委的市委副书记）。信中说，现在党风存在很多问题，我是一名年轻岁的共产党员，身体健康，责任心强，坚决要求到纪检部门，为党做些工作。就是到街道纪委也行。刘青看信后很感动。刘青想，现在愿意到这得罪人的纪检部门工作的人不多，况且，林兵是个年轻的转业干部，是文革后首批毕业的大学生，各个行业都非常需要这样的转业干部。刘青忽然萌生想见见这个林兵的想法。他让秘书通知林兵。刘青见到林兵时心里着实一惊，他没有想到林兵是个姑娘（那封信的字非常漂亮，刚劲有力），而且是个平时在市面上极少遇到的漂亮姑娘。十分钟的谈话，林兵只有一句话，想为党做些工作。通常林兵这样的话会让人觉得是一种虚话，但刘青从他几十年来对人生的历炼和对人的判断，他认定林兵是个朴实而诚恳的姑娘，林兵的话是她的真实想法。刘青心里马上想定，把林兵留在市纪委。林兵的工作果然如刘青的判断：扎实而干练，工作很有成效。刘青心里萌动了要好好培养她的想法。他当市委书记那年，让林兵下到一个街道代理党委书记。那两年，街道的工作开展的正常有序，颇有成效。回来后就提为副处长。当时林兵只有二十九岁。
林兵进来时，依旧一个浅笑，然后说您好刘书记。刘青心里很愉快。繁忙而紧张的工作，刘青只有在两个时候心里这样特别愉快，一个是和女儿在一起时，另一个是见到林兵时。刘青心里觉得自己对林兵的这种感情有些不妥，但他还是不能改变自己。刘青曾有意把自己的儿子和林兵撮成一对。那次刘青把林兵叫来，对她说了这事，然后强调了好几遍你不要有压力。林兵停了一会儿，红着脸说，她有对象了。刘青心里只有暗暗遗憾。
“小林，这封信，你好好去查一下。查完后直接向我汇报。”
“刘书记，查到什么程度？”
在纪委干了十年，林兵也有些经验了。有些问题是不能查得太清楚的。或者说你查清楚后汇报到什么程度。在纪委干的头两年，林兵因过于认真，得罪过一些领导，包括刘书记，好在刘书记对她偏爱淹掉了那份得罪。
刘青笑了：
“小林，过去，我对一些干部犯纪律错误宽容的多，你查得太过，还批评你，我总想自己手下的干部乌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脸面上也过不去，总希望他们能自己约束自己。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现在我的想法变了，你就放心大胆地查。不要说张智平是个区长，就是市长，副市长、副书记，只要是贾岛市的人，只要我能管，我都要严肃处理。”
林兵很感动，作为中央委员的刘书记对她说如此肺腑之言，实在是对她的信任。
“刘书记您放心，我尽快查实。”
在林兵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刘青叫住了她。
“你带上三个人，先到刘全龙和田敏那里了解情况，若情况属实，立刻到西川区府，代表市纪委找张智平谈话，或许还会有人会写信给你们，带出一些问题来。今年，我一定要狠狠整肃一下贾岛市的党纪。不能贾岛市的经济迅速增长，党风党纪却每况愈下。”
2
林兵和张智平真是冤家路窄。十年前，林兵转业时，张智平是林兵所在军区的干部部副部长，林兵托人找过张智平。后来，张智平让林兵自己去谈谈。林兵为转业受尽了屈辱。
一九七八年，十六岁的林兵高中还没毕业就参加了高考，被解放军洛阳外语学院录取，征求林兵意见时，林兵很矛盾。林兵的父亲是名工程兵团长，在林兵九岁那年，在一次事故中牺牲了。母亲忧伤成疾，没到岁数就从中学教师的岗位上病退了。林兵想在贾岛市的大学读书，这样每周还可以回家看看母亲，照顾母亲。到洛阳去上学，母亲一旦生病，她赶都赶不回来。林兵想不去，但那时贾岛市教委又规定，高考不服从录取以后不能参加高考，也就是说林兵这辈子也不能再上大学了。林兵从小学、中学一直品学兼优，七七年还被评为贾岛市三好学生，事迹还上过贾岛市委机关报《贾岛日报》。上大学一直是林兵的理想。母亲看出林兵的心思，很坚决地表态，林兵一定要去上大学，否则，她和她父亲也不会同意。林兵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林兵大学毕业后，分配到A军区情报所工作。后因工作出色被军区调到军区外训大队当翻译。这时，她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林兵不得不向领导提出转业要求，领导也很为难，说解放军总政治部文件规定：大学本科毕业生，必须在部队干满二十五年，你现在连二十五岁都不到。大队长的语调充满为难。大队领导也很同情林兵的家庭困难，安慰道：特殊情况也可以特殊处理的，我们大队同意你转业，可以报上去，但上面肯定卡下来。大队长很认真地替林兵想办法。“你必须找一个军区里管事的人或说话管用的人。”大队长忧虑地看着林兵。林兵毫无经验，看着大队长问：什么人是管事的或管用的。大队长看着林兵摇摇头，说：军区首长，政治部首长，或军区首长的领导也行。去年不是你的同年兵也转业了一个，就是军区首长帮着说了话。大队长停住，手支下颚想了想又说：你去找找干部部长也行，干部部长是很管用的，但是……大队长又停住，仿佛有许多难言的苦衷。你再找找试试吧，但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我们大队一定向上反映你的困难。林兵从大学到部队，还从没有和首长说过话，想到首长心里就紧张，更何况找首长要求转业？干部部领导也是个师级干部，林兵也怕得不行。后来，她的一个热心的同事说干部部副部长是她的老乡，现在你也算半个老乡了，因他家现在安在贾岛市，我帮你去说说。同事回来后说，张部长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很为难，大学刚毕业没两年就要求转业，实在是件难事。张部长让你带上你母亲的病情证明，自己去找他一次。这样或许好些。林兵咬咬牙自己去了。张智平听了林兵的困难看了她母亲的病情证明后，平静地盯住林兵几秒钟，然后说了句极为坦率，林兵听得天旋地转的话：让你转业，我要冒很大风险，甚至前途都毁在这事上的。
“这样吧，你让我睡一觉，这算是你的回报。”
林兵瞪着惊愕的眼睛，脸胀得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张智平的办公室的。她到宿舍晕乎乎地睡了一天，然后想到了母亲。母亲父亲都不是贾岛本地人。多病体弱的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多难呀！林兵想了一夜，终于决定转业。林兵流了一夜的眼泪。第二天，林兵又去找了张智平。
3
林兵一行四个人来到西川区府时，正赶上张智平要出去。林兵克制着心头的恶心，一如往常待人一样，微笑着说：
“张区长，您好。”
“你好，你好，小林。今天怎么有空来了。你们来准没好事。”
张智平用手点着林兵，像十年前林兵转业时根本没发生那件事一样。他热情地伸出手，依然一副大区长的派头。西川区是贾岛市的商业区，每年上缴市府二十多个亿，是市政府财政的主要来源，因而历来西川区的区长区委书记都有大哥大的思想。张智平和四人一一握手，然后掏出烟。
“张区长抽的烟够高级的嘛！”
林兵的副手可能和张智平很熟有点打趣地说。
“中华烟，一般，现在还有极品云烟，八十元一包。我倒喜欢中华烟。”
张智平向他们一一递烟，甚至还向林兵递烟。林兵笑笑拒绝：
“张区长，有点事情想找你聊聊。”
“谁又犯纪律了？若确实，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他。”张智平还是像在部队时一个腔调，“等我回来怎么样？亚美利加商厦今天开业，让我去剪彩，不能不去。”
边上的亚美利加商厦总经理在一边催：
“张区长，一点半剪彩，要迟到了。”
张智平煞有介事地看林兵，意思你看，我也没办法。然后说：
“你们纪委来准没好事，等我回来再谈怎么样？”
林兵平静地看着张智平说：
“张区长，是你自己的事情，市委刘书记指示，要我们代表市纪委立刻找你谈话。剪彩，你就别去了。”
林兵的话如一枚炸弹，周围顿时安静了。大家都盯住张智平。张智平脸唰地红了，然后又慢慢变白。他使劲把半截烟扔在地上：
“岂有此理，我会有什么事？你们到我办公室等着，再大的事等我剪完彩就回来。”
林兵正色道：
“张区长，我林兵的话你可以不听，刘书记的话你也不听吗？”
张智平愣怔地盯住林兵半晌，然后又掏出烟，点燃，狠地吸一口，对边上的亚美利加商厦总经理说：
“王总，你先走吧。我不去了。”
张智平说着快步往办公室走。林兵一行四人也跟着进去。
林兵走进区长办公室时。张智平正严峻地盯住林兵：
“林兵，我有什么事，你要在那么多人的场合说？”
张智平气急败坏。
林兵平静地看着他，微笑着说：
“张区长，你别激动，我不这么说你会留下来吗？下面就说你的事。”
“我一个区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岂有此理！你这是存心给我制造麻烦，让我以后不好工作，你要对今天事情的后果负责。”
“我肯定对今天之事的后果负责。”
林兵平静地说，表情沉着。
“我想你负不了这个责！”
林兵没再纠缠张智平的话。她盯住张智平暴怒的脸正言道：
“张区长我们是代表市纪委找你谈话，下面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凭着对党对组织的忠诚来说，每一句话都应是诚实坦白的。而且每一句话都要负责任的。”
“林兵，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张智平从部队到地方几十年，什么风雨没见过，你还和我玩这一手。”
张智平气急败坏地狠劲把半截烟掐灭在烟缸里。然后又点上烟。
林兵微笑看着张智平，然后转头说：
“小孟准备录音。你们两人作好记录。”
小孟从包里拿出录音机，按下录音键，放在张智平面前的桌上。
“张区长，您认识一个叫田敏的人吗？”
“不认识！”
张智平急促有力地说，使劲吸口烟，头歪向窗外。
“您不认识在‘红都酒家’当服务员的田敏？”
张智平皱着眉：
“什么敏不敏的？是哪里人？”
“安徽人。”
张智平眯眼看着林兵半天，刁难地说：
“我不认识，你有照片？”
林兵把照片递过去。
张智平没想到林兵从包里拿出照片。张智平一看，脸腾地白了。他眯起眼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
“这个人好像认识，对，是‘红都’酒家的服务员。”
林兵看着张智平，心里涌动着十年前的屈辱。
“是怎么认识的。”
“认识就认识，什么怎么认识？”
“张智平！我现在是代表市纪委找你谈话！你态度放端正些！”
林兵脸通红，声音不高，但语调严厉。
张智平愣怔地看着林兵，仿佛不认识一样。
停了一会儿，林兵又问：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吃饭认识的。”
“什么时间？”
“今年八月、九月，对农历是八月十五。”
“为什么吃饭？”
“现在吃饭多了，谁都在吃饭，你都去问啊！”
“张智平，我再提醒你一句，我是代表市纪委，代表刘书记找你谈话。你的态度的好坏是以后处理你的一个依据。”
张智平盯着林兵，林兵也盯着他。林兵脑中又浮起十年前张智平那张贪婪淫荡的脸。
“林兵，你现在翅膀硬了，那时你要转业求我，可没这样。”
林兵气得心脏卜卜急跳，浑身发抖，难言的屈辱又次涌满她的心。但她竭力克制着。平静了一会儿，林兵说：
“为什么吃饭？”
“是我部队的战友来了。”
“这战友是谁？”
“你是问我的问题还是我战友的问题？你管这战友是谁？”
“张智平，我再次郑重提醒你，我们是代表组织找你谈话，你没权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你现在还有机会主动说问题，等到实行双规后就不是这样了。”
办公室阒寂无声。只有窗外偶尔的嘈音打破沉重的寂静。
“这战友是谁？”
“A军区组织部长和他的四个随从。”
“你这里有谁参加了。”
“我，管理处的小李，还有两个部队转业的战友。”
“两个战友是谁？”
“贾岛大学纪委的王大寿。轻工局的陆地。”
“小李是分管什么的？”
“这和我的问题有关吗？”
“有关。”
“小李分管财务。”
“吃了多少钱？”
“记不清。”
“谁付的钱？”
“我。”
“你个人？”
“对。”
“你付的钱怎么会不清楚多少钱？”
林兵看了一会张智平，然后转向小孟：
“小孟，你去找小李核实一下。”
“别找了，小李出去办事了。”
“小孟，你去吧，说不定回来了。”
张智平脸白了，额上渗出细汗。他摸索着烟盒，抽出烟点燃。
“吃完饭干了什么？”
“陪他们活动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