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张星吓得惊叫起来,声音持续了十几秒钟。这是他第三次这么直面他人的血腥,第一次是面对许大雷,那时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面对着许大雷脸上流出的鲜血毫不动情,何况那是在黑夜,血的颜色并不明显;第二次是面对哥哥张云,那次他几乎被吓蒙了,直到现在他的头脑里还不时地闪现出当时的情景,闪现出那一片暗红的血迹,哥哥就在那一片暗红的血色中抽搐、喘息,当时天已经黑了,日光灯下血的颜色并不真实,有些发绿又有些发青。而现在天还亮着,鲜红的血在雨后的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目。“啊……啊……”张星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握紧了栏杆一阵猛晃,整个车身都几乎被他晃动了,发出了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这声音加上张星的叫喊声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在这刺耳的声响中,曾呵斥过张星的狱警首先睁开了眼睛,然后是那个不到二十岁的武警。两个人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枪口对准了张星,并示意他不要大喊大叫。尽管被枪口所指,但张星依然很兴奋,为有两个人还活着而兴奋。
好像是突然之间张星就意识到了生命的宝贵,意识到自己故意伤害他人生命是多么的残忍,这是他棒杀许大雷后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在这之前,他虽然也认罪,但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自己的罪恶,他甚至认为自己只是让许大雷受到了惩罚。他除了对自己的牢狱之灾感到不值,对给哥哥造成的伤害感到后悔以外,他没有觉出自己做错了什么,更没有觉出自己对不起许大雷。
武警的两条腿都被前面的座位挤压着,他努力了几次都无法推开前面已经变形的座位,脸色越发苍白。旁边刚刚从挤压中脱身,自己也拖着一条断腿的狱警转过身来帮他,怎奈前面的车体变形严重,任凭两人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
“你们把我放出去,我可以帮你们。”张星对着那个狱警说,同时晃动着胳膊以表示自己没有受伤,还有力气。大概是他没有受伤的样子更让狱警担心,只见狱警重新把已经偏离的枪口对准他,有气无力地说:“呆着,别动!”狱警显然也受了重伤,除了血肉模糊的断腿以外,脸上身上还有好几处血迹,而且随着他的动作,他胸前的一块血迹还在不断地扩大。狱警看实在无法将武警弄出来,就转过身去试图弄醒前面的两个人,但,无论他怎么拽,怎样喊,前面的两个人都毫无声息,显然生命已经远离他们而去。
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也正是因为脆弱,才显得更加宝贵,更加神圣,而只有直面过死亡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这一点,就像现在的张星。
狱警显然对前面的两个人失去了希望,表情悲怆地返身继续拽活着的武警。和上次一样,他没有成功。看着他们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们身上向下滴淌着的血水,看着他们拼尽全力却是无谓的努力,张星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的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真想冲出去把他们救出来,可是他不能,他的手上还戴着手铐。“放我出去吧!我真的可以帮你,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没有那么坏。”张星诚恳地说,但没有用,那个狱警依旧不理他,依旧在继续着他无谓的努力。
人家凭什么要相信你!张星想,你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残忍的杀人犯!谁会相信你。这个想法把张星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啊,谁会相信一个杀人犯呢,张星在心里第一次承认了自己是一个罪恶的杀人犯,他也是第一次这么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在两个挣扎着的生命面前,在两个已经逝去的生命面前,张星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是多么的不可饶恕。
那个武警终因体力不支而昏过去。张星也再次向那个还清醒着的狱警提出了要求:“放我出去吧!我真的不会跑,我真的能帮你,你就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我和你一样都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么年轻就死在这荒郊野外,你就信我一次吧!啊!”也许是张星的诚恳打动了狱警,也许正像张星所说的他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还不到二十岁的同伴也像前两位同事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狱警终于决定要冒险一试,他为张星打开了紧锁着的栏杆,接下来,狱警做出了一件更大胆的事:他为张星打开了手铐,“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你了,能约束你的只有你的良心。”狱警这样说,同时握紧了手中的枪,并将枪口对准了张星,时刻注意着张星的反应。张星没说什么,他不怎么会说感激的话,但他的心里却非常非常的感激,感激对方能够这么相信他的良心,能够这么寄希望于他的良心。
张星从附近的树丛中找来一根棒子做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武警成功救出,但武警的两条腿都已经断了,血肉模糊,根本无法站立。之后,张星又把已经死去的司机从车里拖出来,平放在旁边的草地上,然后又去拽那名卡在车里早已气绝身亡的狱警。那个狱警已经被挤压变形,车前凹进去的部分几乎都顶进了他的身体。张星和断腿的狱警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无法将凹进去的车体恢复原样,当然他们也无法将死去的狱警拖出来,最后只得放弃。其间断腿的狱警曾试图和外界取得联系,但找到两部手机一看,已经损坏严重,根本无法使用。
天已经黑了下来,三个人不敢耽搁,弃了囚车,互相背扶拖拽着爬上公路,趁着两个伤者喘息的机会,张星又溜下山坡,返回到囚车跟前,捡起刚才做撬棍的棒子拿在手里。不等他走近,两支乌黑的冲锋枪已经同时对准了他,“把棒子扔掉!”狱警命令道。“我是给你拄着的。”张星一脸委屈地解释说。狱警相信了他,压低了枪口,接过棒子,一挺身就站了起来。
是往前走,还是顺原路返回,三个人都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狱警拍板,往前走。毕竟原路返回路途太长了,以他们的身体状况恐怕一天一夜也走不出去,而往前走,虽说有一定的风险,却也充满着希望,也许走不了多远就可以拐上国道呢。
三个人顺着山间的公路一直向前,他们走得极其艰难,张星背着双腿折断的武警在前,断了一条腿的狱警拄着棒子断后。两只微型冲锋枪都枪口朝下斜背在武警和狱警的身上。
山里的夜寂静而神秘,偶尔会有一股没来由的风强劲地一旋而过,瞬间又了无踪影,树丛中不时会有一丝响动,似什么动物突然惊走逃离。抬头望去,满天的星斗似被水洗过一样,亮亮的,释放出一种迷人的光芒。山里的夜真美啊!张星在心里不由发出这样的感叹,如果不是两个伤者的情况紧急,他真想坐下来或者躺下来,好好看一看天,舒舒服服地过一把瘾,但是现在他不能,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必须把两个伤者安全地送出去。
张星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被人押解的囚犯,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被判了刑的重囚,他只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可以把他们送出去的人,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完成。偶尔张星会产生一丝错觉,觉得他背的不是武警也不是狱警而是许大雷,是濒死的许大雷,“快走吧!快跑起来吧!要不他真的要死了。”张星这样胡思乱想着,脚下便会加快,几乎是一溜小跑。
有时张星也会想起自己是个重囚,每每想起他的心里便会一沉,既而是无边的绝望,幸好他已经将精力全部集中到伤者身上,否则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承受这份让他比死还难受的绝望。偶尔他也会想到逃跑,想到这是一个绝好的逃跑机会,他甚至思量过往哪个方向跑才会成功,但他仅仅是想一想,胡思乱想,他的良心依然放得很正,在他的意识里两个重伤者的生命远比他的自由更重要。
张星逃不出去的不是警方的控制,他逃不出去的恰恰是他自己的良心。
说不准走了多远,张星突然感到身后没有了那种棒子点地的嘣嘣声,回头望去,身后空空如也,根本没有狱警的影子。张星将武警小心地放在路边,嘱咐他千万不要乱动,等他接回狱警三人一块走,那口气像是在嘱咐自己的小弟弟。武警也不说话,只是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微型冲锋枪,好像随时防备张星冲上来抢夺。
张星小跑着顺原路返回,转过一个山包,看见前面路上隐约有一个趴伏着的人影,张星跑过去时,那个人已经坐了起来,正是狱警。
张星将狱警背在背上,感觉他的身体像火炭一样,“你能不能挺住啊?”张星问。“能,有什么挺不住的。”狱警边说边把头伏在张星的肩上。张星感觉到狱警的身体在微微抖动,似有轻微的抽搐,张星有些担心,也就忍不住想和他搭话,想让他一直保持清醒。
“我哥也是警察,是公安学院毕业的,为人可正了,不像我……”张星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哥哥的崇敬之情,他感觉到狱警好像也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于是继续说下去……
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暂时平等的相处中,张星有种想一吐为快的冲动,而狱警似乎也想听,他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两个原本有着一样童年经历的亲兄弟一个成为优秀的警察,而一个却成为万人痛恨的重囚。
张星给狱警讲了他快乐的童年,讲了他少年时的屈辱和仇恨,讲了他离家以后的迷茫和他所受的种种欺凌还有欺骗……
三人会合以后,小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赶路,依然是张星背着武警在前,断腿的狱警拄着棒子在后。据狱警估计,他们和上级失去联系以后,上级警方一定会通报沿途公安机关协助寻找救援,也许现在正有一支救援小组在翻山越岭到处寻找他们呢。想到这儿,狱警对空鸣了几枪,真枪实弹的嗒嗒声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几只在附近栖身的鸟儿扑棱棱地飞将出来,瞎撞一气之后,一切才又恢复了平静。枪声也使张星猛然回头,呆立了片刻之后才复又转身向前走去。望着月光下张星吃力的背影,狱警忽然卸下了枪膛里剩余的子弹,犹豫了一会,又极不情愿地将子弹重新装了上去,作为狱警,他的职业让他必须时刻提高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