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申请赔偿的事儿在分局掀起了轩然大波。分局领导专门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此事。消息在分局及下边的十几个派出所传开来,一些认识张云的和听说过张云的警察们大多认为张云是在无理取闹,是在给脸上鼻梁,甚至是恩将仇报。的确,在旁人眼里,许大雷对张云一直不错,处处替张云着想,明里暗里地偏着他,像对待儿子一样处处护着他,可谁知正是这个被许大雷偏着护着的张云要翻许大雷的老账,要把许大雷往死里整,要给分局领导出难题。
为了慎重起见,分局领导紧急召见了许大雷和已经退休的原派出所所长,问他们一些张云父母当年的情况,并一再强调让他们放下包袱实话实说,以便让分局能够从实际出发正确对待此事。许大雷见事已至此,也就将当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承认自己当年确实动手打了张云的父母,出手挺重,而且伤了面部,不好放出去,怕影响不好,于是就把他们先送到拘留所,手续是后来才补的。当时已经知道他们偷玛瑙玉石的证据不足,但为了保全公安部门的形象也就只好冤枉了他们,当时谁也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倒是老所长油得很,一口咬定,他不知情,是事后许大雷向他汇报的。他相信了许大雷,才同意先将那对夫妻送去拘留,理由是偷盗和妨碍公务。至于证据都是许大雷负责办理的,他没有太多过问。至于张云父母是否是屈打成招,那是许大雷的事情。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分局领导也没有太多责怪许大雷。他们只是让许大雷吸取当年的教训,时刻牢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千万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后来经过研究,分局领导一致认为,该赔偿就赔偿,不过赔偿要有限度,不能让张云狮子口大开,咱们公安局也是有威信的单位,不能让他一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
张云提出的赔偿数额是五十万,这还是他在弟弟张星提出的一百万的基础上折半的结果。其实张云也没打算让分局真的就赔五十万,可因为受打折风的影响也就故意多写了一些。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话用在申请赔偿上更加准确。
分局领导经过无数次的讨论、协商最后将赔偿金额定为三万多一点。其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按照赔偿法的计算标准赔偿给张云父母被错误拘留的误工费,余下的大部分是分局对张家道义上的援助,算是捐助的善款,而绝非赔偿。
意见统一之后,他们将张云找去,首先肯定了张云的做法无可非议,即而又一针见血地指出:张云父亲的疯以及母亲和妹妹的死与他们被拘留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他们的死,他们的疯完全是出于意外,出于他们自身性格上的弱点,希望张云能够正确对待,正确理解。也就是说分局不应该为张云母亲和妹妹的死负责,也不该为张云父亲的疯承担责任。他们所赔偿的是对张云父母因证据不足而被拘留的补偿,更是道义上的援助。分局领导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等着张云说感激的话。
张云没有在赔偿协议上签字,不签字的理由除了钱的数目以外还有分局领导的态度。他们在谈论张云母亲和妹妹的死时竟还从容不迫,他们在谈论张云父亲的疯时竟还面带笑容,好像他们谈论的人从没有过活生生的生命,或是活生生的他们与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有提到钱的时候他们才会表现出认真负责的态度。张云无法忍受他们这种态度上的反差,无法忍受他们对自己父母生命的漠视。他坚决地拒绝了在赔偿协议上签字。他要等到两个月期满以后向法院起诉。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张云真的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这下张云可成了忙人,许多同学、同事都劝他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毕竟你是警察,警察告公安局,传出去不好。再说对你的前途也一定有影响,弄不好连工作都丢了。这年头,有个好工作比什么都强,当警察享受公务员待遇,旱涝保收,没有下岗之忧,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钱算什么,一下子赔你十几万,松一松手就没了,你要是破了一个大案,不也能奖你几万吗。更有人好心地警告他别得寸进尺,别和分局闹翻,别不给领导面子……
张云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等待开庭的日子里,恰逢局长接待日,张云早早地云排队等候,终于见到了市公安局的王局长。
这是近一年来市公安局为了直接听取民意、督办陈年疑难案件而推出的一项便民举措。自从实施以来深受群众的欢迎,让普通百姓也有了向市局领导面对面申诉的机会。
张云详细地将十二年前的情况向王局长介绍了一遍。开始时,王局长只是静静地听,不插一言,但听着听着就有些怒发冲冠了。王局长面部表情上的变化表达了他无法掩饰的对弱者遭遇的愤慨。这深深地感动了张云,十二年了,他一直渴望遇到这样的人,一直渴望向这样的人谈论他的父母,倾诉自己的感受。和这样的人交流他才会感到自己真正受到了尊重。受到尊重的不光是他,还有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最渴望得到的就是尊重和公平,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这是张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块心病。
听完张云的介绍,王局长表情凝重地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郑重地说:“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有责任,我应该向你道歉。”说着王局长真的站了起来,向张云深鞠了一躬。张云没有想到王局长会这么没有一点架子,一时竟不知所措。
重新落座之后,王局长承诺说:“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亲自过问,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现在是法制社会,虽然我们的工作还存在一些不足,但我们毕竟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的法制也正在逐步走向健全,我们不但要为创建一个和谐的法制社会而努力,我们也要为从前所犯的错误负责。有错必改,执法为民。你也是一名人民警察,你肩上的担子也和我一样重,一支合格的执法队伍是要靠我们全体干警的共同努力才能打造出来的。”
王局长的亲笔批示让事情有了突然的转机,分局领导主动约见张云,同意给张家追加赔偿希望能够庭外和解。最后经双方协商,分局将赔偿数额提高到三十四万,张云这才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字,同时从法院撤诉。
张家得到赔偿的事在平安镇及平安镇下辖的十里八村传得很响。无论张云走到哪儿,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说看到了吧!就是他,公安局赔了他好几十万,一下就发了。那口气好像张云买彩票中了大奖一样。就连派出所的同事也都有意无意地用话敲打他,说他如何走运,如何点儿正,如何有个好命……张云听得出来,他们的口气里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倒是许大雷,每每听到有人说这话时,马上把话岔开,他理解张云,知道那钱对张云来说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抚平心里的创伤。
钱确实不能让张云高兴起来,想起那钱是用母亲和妹妹的生命,用父亲十二年非正常的生活,用父亲大半生的幸福换来的,他的心里便有一种负罪感,会有一种出卖了亲人的错觉。毕竟那钱和他母亲、妹妹的生命是不可以兼得的。如果让他做出选择的话,他会千百次地选择母亲和妹妹的生命,让她们哪怕是清贫地活在世上。可是他没有资格做出选择,他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和弟弟一起将父亲送到几百里以外的精神病康复中心,让父亲接受科学系统的治疗。
康复中心的医生们仔细地研究了张云父亲患病的原因、症状,以及以往的治疗情况,然后有针对性地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同时医生们也向张云张星哥俩摆明了事实:想彻底治愈几乎不可能,但他们会尽力而为,争取让患者恢复到最好程度。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哥俩再一次去看了父亲。父亲已经被安排住进了病房,并换上了病号服。也许是环境的改变一时不能让父亲适应,父亲变得更加呆呆傻傻甚至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爸,我们回去了,你在这里安心治病,等病好了,我们来接你回家。”哥俩几乎同时在说,又都同时停下,他们希望父亲能有所反应,哪怕只是答应一声也好,但是,没有,面对就要离开的儿子,父亲依然是一脸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