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达尔夫的吉普车开到温多尔罕山脚下,把塔林硕布放在山脚就走掉了。塔林硕布也没有怨言,没有强求,自顾一步步往山上走去。步子略急,前身微躬。巴达尔夫的吉普车在拐过温多尔罕山脚下时,司机发现一个岩石凹处有两只没有母狼保护的小狼在戏耍爬滚,都不大,顶多出生个把月。巴达尔夫叫司机下车,抱起两只小狼崽就跑上车,开足马力,奔向鲁北城。
旗公园的惟一老狼死了,公园正出钱买活儿狼呢,一只五百元。司机说。好,把车直接开到公园去。巴达尔夫感到毕竟有所补偿了,舒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有无母狼追踪过来。
他坐在大圆石下边睡着了。大圆石披着夕阳的金红色霞光。依旧威严地伫立在大盘石上,冷峻地傲视环宇。山很静。草原很静。一只苍鹰在大圆石的上空盘旋,等候塔林硕布离开山顶后落在大圆石上,栖息过夜。它也是跟塔林硕布一样,长年盘旋在大圆石周围的一只生灵。他和它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白天大圆石归他占有,夜晚则归它栖住。
好吧,你下来吧,我回去了。塔林硕布向空中飞旋的鹰挥了挥手,离开圆石下山去了。
这一晚,他睡得很不好。老做古怪的梦,乱七八糟的,其中反复做的梦就是有关大圆石的。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被村外传出的一个哭泣般的狼嗥声惊醒了。他听出来了,这是一只失去狼崽的母狼的嚎哭,整整嗥了一夜,围着村子转圈嗥,直到天亮时这只狼才悄悄隐退。结果,早起村人发现东头的尼玛大娘的一只羊被母狼掏了肚子。塔林硕布一早起来赶着牛往村外走时,听到村人们纷纷议论。这才知道,昨天有辆吉普车路过温多尔罕山脚时,逮走了两只小狼崽。老母狼以为村人所作,前来騷扰和报复。哺乳期的母狼是最不好对付的,凶残又狡猾,报复性极强,草原上的牧民们要倒霉了。大胡子乡长召集头头脑脑,商量起组织打狼队围捕母狼的事宜。唉,可怜的母狼。塔林硕布为母狼哀叹。他赶着牛群,缓缓上了温多尔罕山顶上的草场,这时也接近晌午了。
牛群很安闲地吃着草。塔林硕布背靠着大圆石打盹。这时,从离牛群二十米远的岩石后头风吹出来了一棵很大的蓬蓬草棵子。这是棵去年的蓬蓬草,呈灰白色,枝叶枯干后并不碎散,交错盘结,又轻飘飘地随风移动。这棵草也怪,山上几乎没什么风,可它照样滚动不停,逐渐靠近一头在牛群外围边上吃草的小牛犊。小牛犊亳无知觉已经靠近的蓬蓬草,甩动着尾巴吃草。突然,从那棵蓬蓬草下边噌地蹿出一只狼,一下子咬住了小牛犊正甩动的尾巴。小牛犊嗷一声惊叫,往前蹿跃,可那只狼死死咬住它尾巴不松口,全力往后拖住,身体后坐纹丝不动,让小牛犊拼着浑身之力向前挣。等挣扎片刻后,狡猾的狼突然一松口。小牛犊受不住自己往前挣的惯力冲击,一下子向前窝脖子跌倒了。达到目的的那只狼同时高高飞跃起,扑向正倒地不起的牛犊的脖子,张起血盆大口。
塔林硕布一跃而起,顺手从后带上摸出爷爷留下的铜头布鲁,什么也顾不上想,随手甩出了那柄布鲁。布鲁飞速地旋转着,越过七八十米距离,正好击中已咬住牛犊脖子的老母狼。老母狼嗷一声痛叫,被布鲁的冲力击滚出老远。啊!我会甩布鲁了!我会甩了,又会甩布鲁了!塔林硕布高兴地喊叫着跑过去,抱起那头吓得哆嗦不止的牛犊。幸好,伤口不深。
那只母狼从一时的被击懵中醒过来,发现是一位手无寸铁的少年,也红了眼,向他威逼过来。这时,那头青毛忙牛哞哞叫两声,像发了一声命令,那些散开吃草的牛群都围拢过来,低着脖子头贴地,前蹄扣土,尖利的犄角冲外,在塔林硕布和小牛犊周围形成了一层包围圈,不让母狼冲进圈内。母狼向里边冲过几次,都被尖利而有力的牛犄角顶起甩出去了。老母狼不死心,围着全部屁股朝里、犄角朝外形成圆圈的牛阵来回转跑,伺机进攻。塔林硕布也愤怒了,从地上拣起布鲁,又攥起两块石头,从牛群的包围圈里钻出来,毫无惧色地冲母狼走去。母狼站在原地,龇牙咧嘴,喉咙里滚出雷声:呼儿一一塔林硕布走到母狼对面的十米远处,站住,两眼冷冷地盯住母狼那双发红的眼睛。人眼对狼眼,双方都不畏惧,冷冷地对峙0
你走吧,我不杀你。你的两个小崽子,也不是我和我们村人逮去的,是一辆吉普车带走的。我负责给你找回来。你走吧,不要再来騷扰牧民。要不,我这布鲁会打碎你的天灵盖的。可我不想杀你,你快走吧!塔林硕布说着,举了举那根神奇的布鲁。
那只母狼不知是真听懂了他的话,或者理解了他的用意,还是威慑于他手中的布鲁,片刻后转过身夹着尾巴走掉了。可走得很是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迈动着四脚,走得很神气,走出几十米后它才跑起来了。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从十里外的山峰上传出了它那哭泣般的长嗥,然后归于寂静。这似乎是一种告别或者一种信息,守约的信息。这一夜村里很安静,母狼再也没来騷扰村人和牲口。而塔林硕布则骑上马连夜奔旗府鲁北城了。
深更半夜,他敲开了巴达尔夫的家门。
你逮的两只狼崽呢?他劈头就问。你就为问这事从几百里外跑来深更半夜叫醒我的吗?睡眼惺松的巴达尔夫怒气冲冲地反问。
对。那两只狼崽呢?你把它们弄哪儿去了?他执拗地问。滚!你给我滚远点!你这个笨蛋,兔崽子!巴达尔夫骂出。
噼啦啦!塔林硕布的布鲁毫不客气地击碎了客厅的花瓶和镜框,这是你几次骂我污辱我的代价。我今天正好十八岁,已经长大,爷爷这柄布鲁打碎过一百只狼的天灵盖,不信你试试!
你……你……巴达尔夫没想到以前那个惟惟诺诺,窝窝囊囊的乡下孩子,一下子变得如此勇猛和蛮横,摆出一副拼命的劲头。巴达尔夫一下子气虚胆怯了,不敢上前和他撕把。尤其对方手中那柄带铜头的沉甸甸的布鲁可不是闹着玩的。
快告诉我,那两只狼崽在哪里?你们为了好玩逮走了狼崽,可留下母狼危害牧民和草原。快告诉我,狼崽在哪里?塔林硕布举起布鲁向前走上两步。
别、别……我告诉你,狼崽在公园的动物笼子里。巴达尔夫哆嗦着说。
好呵,原来你把它们卖给公园了!我今夜就把狼崽带走,剩下的事你自个儿处理吧!说完,塔林硕布转身走去。迈出门坎时他又回过头说道:告诉你,我的布鲁又能甩出七八十米远了。可你要知道,我们甩布鲁是为了赶牛打狼,为了在草原上生存,这用不着啥规则。你见过温多尔罕山的圆石吧,它是不会上镜头的,谁也没有照出过它的神采。它的神采是什么,你知道吗?我是笨点,可你呢,蠢!
第二天,旗公园管理人员发现,笼子里新喂养的两只狼崽不见了,留的纸条上写:狼归草原。
当东方的旭日把温多尔,罕山的圆石染红的时候,有一位英姿勃勃的骑手出现在山顶圆石旁,从怀里掏出两只小狼崽,放在圆石下边。然后,骑上马背,嘴里哼着一首长调歌,缓缓走下山去。那首歌好像是腾格尔唱的《我是蒙古人》。在他浑厚的歌声中,母狼与狼崽团聚了,栖住在圆石上的苍鹰起飞了,而那两块大圆石被旭日染红后犹如两团美丽的火球,似有跃跃欲滚之势。它正在醒。它总会醒的。塔林硕布遥望着圆石,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