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你顶顶讨厌的是那个隆起的肚子。—抬眼,在看到别的景物之前,首先跳人眼帘,挡住你视线的就是那座隆起的肚子。显得那么难看。像—座令人悚然的坟丘。湿透的薄薄的衬衫,紧贴在上边,像盖在—个硕大的西瓜上,裤腰和腰带—起往下滑到西瓜的下边缘,中间露出—条雪白的缝。那是极大的张力下显得紧绷绷的下肚皮。你侧过头去。极为恼火。作为—个未婚青年,甚至是—个从来没碰过女人的童男来说,你觉得世界上最丑陋的莫过于这女人的欲坠不坠的沉甸甸的大肚子了。唉,世界上的女人千千万万,可今天被自己撞上的却偏偏是这样的—位大肚子女人!
皮筏子猛地震动了—下,筏子头撞在—棵露出水面的树干上。筏子像喝醉的汉子,打横摇摆了几下,左侧受到洪水的猛烈拍击,向右侧—沉,将要翻船。女人—声惊呼。你拼尽吃奶的力,把放皮筏的梯子往下压,同时努力纠正筏子头顺向洪水流向。终于,冲过这块狭窄的受几股洪流冲击的三岔口,你们的诺亚方舟被抛进了—片开阔的水域。
你大口大口喘着气。女人抬起头,用泪汪汪的感激的目光瞅着你。你啥也没讲,懒得讲,也懒得受理女人的掏心掏肺的感情流露。你默默地望着汪洋—片的水,望着。向后闪逝的树梢坨子尖,心里说:别看两度救了你,到了紧要时我还是我走我的,顾不上你了。活着,啥还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呢?
片刻的平静,片刻的安稳漂流,使你有空欣赏起周围壮阔的景色。似乎有—根神奇的赶山鞭,把那些无数个圆顶的尖顶的陡悬的沙包坨丘,统统赶进了大水里。纵目望去,平稳的水面上,觉不出水在流动,而却好像那些个沙包在奔驰。有的只露出顶部的—点白沙,有的只露出上边几棵沙蒿子。而且,你惊奇地发现,那些个沙包坨丘渐渐都在大水里溶解着,就像食盐溶解在菜汤里。大水更加浓稠了,沉重地翻滚着,浑黄浑黄的水节奏缓慢地打着漩向前推进。这哪里是水,这是溶化了的赭红色的岩浆在涌动。毫无声息,迟滞笨重,可只要是被它撞击了,—切强大坚固的物体将统统被挤为齑粉,搓成细末,揉进它的不可阻挡的浊流里。
这是大自然的—次恶之力的展现,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按照上天的安排,冲刷着大地。然而,这又是—次大自然的必然。没有这样—次恶的冲击,这该死的懒惰的世界哪里会有—次吐故弃旧的更新呢?
你目睹着茫茫苍苍的水际,疲倦了,合上双眼,不觉打了个吨。梦里自己变成了—条鱼,有时水里游,有时岸上跳,好不难受。突然,—阵猛烈的冲撞,震醒了你的夕。
大哥,快抓住那棵树!大肚女人在喊。皮筏子正从—座高大的沙坨脚下擦过去,那个女人伸手抓住了坨壁上的—丛沙柳条子,但水的冲力大,皮筏子无法靠近坨子,那丛柳条子眼瞅着连根拔掉。你毫不迟疑,手—伸,抓住了那棵伸到水面上来的倾斜的树枝,皮夜子在你们俩的合力拉动下,—点—点靠近了—米外的坨子根。成功了,你的脚—下子触着陆地,用力过猛,腿弯了—下,摔倒了。
大肚子女人也下了筏子,笨拙地爬上那座沙坨子。你把筏子拽上岸。不想顺水放走了这救命的筏子。
这是—座面积不大但居势高耸的坨子。它的大多部分泡在水里,就如—头卧在泥滩中伸脖饮水的牛。四面包围着的水,不断地哗哗拍打着它的沙壁,漩掉—层层沙土,被水冲走。坨子顶部还残留着四五米高的地方,上边长着茂密的灌木丛、沙蒿子、苦艾草等植物。你扛着筏子,爬上坨子的最高处,那女人艰难地跟着他。
汪、汪、汪汪汪。从坨顶树毛子里蹿出—只野狗,愤怒地吠叫着,大有领土被侵犯的不平和抗议。这是—只被大水冲到这座小孤岛上来的家狗。两眼发红,惊恐中透出胆怯。它被大水吓破胆了。
你低头拾起—块土圪垃。那狗噢—声惊叫,向后跳开去十多步。再厉害的恶狗都怕这—手,只要见人低头拾东西,它们都惊慌地退开去。这是造物主给它们定的本性。你为收购皮货走遍沙乡,摸透了沙乡狗们的脾性。
你们占领了顶部,这座孤岛的制高点。你撇几块土圪垃,彻底赶走了野狗。那可怜的狗蹲在靠水的坨根,发出阵阵哀鸣。不时冲两个人吠叫两声,但没有勇气发起—次进攻。
你视察了—遍你们的领土。结果是,这是—座野坨子,上边没有食物,也没有可供充饥的野菜野果子,当然也没有水,不过这倒不要紧,坨下边流的水尽管浑浊,万不得已还能凑合着喝两口。只是吃的问题,迫在眉睫。你—整天没吃东西了,又跟洪水搏斗了半天,急需补充燃料。而且,谁知在这孤岛上等多少。水撤以前,你们是任何援助也得不到的。
汪汪汪,汪汪——狗在下边冲水吠叫。你站起来,看—眼仰卧在软沙上歇息的女人,转身向狗叫处走去。你想,天无绝人之路,老天预先在这儿给安排下了—条狗,总算它老人家办了—件好事。可徒手,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活蹦乱跳的—条野狗。你走回到皮筏子那儿,从绑在—起的生皮子中间抽出—个人造革黑包,又从包里拿出—把闪着寒光的三棱刮刀,吞在袖子里。然后挖坨子上的耗子洞,费不少力逮住—只野耗子,提在手里,这才走向狗的卧处。
狗半卧半蹲在离水不远的沙坡上,看着你,警惕地站起来,叫了两声。
你把两个嘴唇撅起来,发出嘬嘬的声响。这是—种任何家狗都能听懂的人要跟狗友好的通用语言,不用翻译。狗果然停止吠叫,摇起尾巴。你把耗子的—半扔给狗。直饥肠辘辘的狗,见到肉,激动了,扑过来就是—口。嘎嘣嘎嘣咀嚼得连你都流出了口水。你把另—半耗子提在手里,引诱起大开胃口的狗。嘬嘬嘬,过来,花子,过来!你见狗的皮毛有杂色黑白毛,机灵地给它起名叫了—下。巧了,这条狗在家时主人就叫它花子。珣倍感亲切。似乎见到了老主人,泪汪汪地摇动着尾巴,伸出红红的舌头频频舔着上下嘴唇,四只脚蹭着蹭着,扭扭捏捏地靠过来。狗—张嘴,咬住了你手里耗子的下部。你紧紧攥着耗子的尾巴,往上提了起来。狗也随着站立起来,往上伸长了脖子,嘴没有松开那半只耗子。说时迟,那时快,你的吞在袖子里的三棱刮刀,噌地闪电般剌出,扑哧—下准确无误地刺进狗的完全亮给你的胸膛里。你迅速地把刀搅动了下。
噢——哽——哽、呜——狗—声惨叫,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猛地向后蹿去。随着拔刀,狗的黑血如涌泉,喷染了你—胸—脸。狗受了致命伤,无力反扑,摇摇晃晃地向坨后逃去。你提着刀紧追不舍。那狗血淌成—条血路,伸向坨坡上。你心疼不已,流尽血的狗肉烧着吃就不香了。围着坨子转了几圈狗流尽最后—滴血,终于倒下了。四肢激烈地抽搐着,眼睛不闭,大有含冤而死的样子。受—只死耗子的诱骗,丧失了自己宝贵的狗命,它痛悔不迭,要是会说话,肯定大骂出口:狡猾的背信弃义的不如我们狗类的人!……
你满身血污地扛着那条狗,回到坨子顶。她吓了—跳。你派这惊惧不已的女人去拣干柴干枝,自己把那条狗挂在旁边的—棵歪脖树上。然后麻利地剥下狗皮,掏出内脏,又把狗肉割成—块—块。女人拣的干柴不多,你又去拣了—抱过来。用打火机点燃篝火,把那些—块块的狗肉扔到火堆上。拿根棍子来回翻动,烧得狗肉滋滋冒油,散发出浓烈的烤肉香味。女人—直恐慌地看着你。对烧狗肉没有多大兴趣。你把烧熟的—块肉扔给她,她不接,摇摇头不吃。
你……为啥杀了那条狗?她鼓着勇气问了—句。我不杀死它,等我们饿昏过去,它就来吃我们?你大口嚼着狗肉,白了—眼女人。
女人缄默了。稍顷,叹口气,轻轻吐出—句:真可怜,狗。心真狠……
女人心软,软得像狼—样。唉。
行了,别假门假事发慈悲了,你也吃点,要不顶不住。这世道,哼,就是硬的吃软的,强的吃弱的,大的吃小的!有啥可怜心疼的?谁心疼过我?都他妈的—个味儿。给你!你又扔过来—块熟狗肉。
我不吃,咽不下,想吐。女人来了反应,跪在—边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快生了吧?还有—个多月。
你男人他妈的也够狠心的,老婆快下崽了,还有心思跑到外边鬼混!缺德透了!
你的眼睛偶然落在女人胸部那两个膨胀的大奶子上。从掉了纽扣的半敞着的衬衫里,裸露出半截,白颤颜的。你的眼睛被烫了—下—样,心猛跳不止。—阵慌乱。你的身上简直注进了—股超强电流。但你又看到了下边那个坠如鼓的大肚子。—下又兴味索然。似有遗憾地微微偏—下头。继续啃起狗肉。
你男人上哪儿鬼混去了?他没去鬼混,去挣钱,给人盖房子去了。给人盖房子?他是干啥的?搞建筑的,忙得很,带领着—支自个儿拉起来的建筑队。说好等我生的时候回来的。女人颇为自豪地说着,充满了真情。
你男人姓罗?叫罗天柱?嗯哪,嗯哪,你也认识他?认识,认识,死了也认得骨头。你们有仇?
不,没有仇。他是我的大恩人,这—辈子报答不完。你突然空荡荡地狂笑了起来。她听着毛骨悚然。大哥……啊,大兄弟……
这世界说起来也不大。叫我在这儿遇上了罗大哥的夫人,啊哈哈哈……
嗬,是你,这世界,说起来也不大,叫咱们在这儿遇上了!
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还记着仇呐?嗨,当时我也是不得已呵。大哥,听说这小子这两年吃了不少苦头。倒腾衣服赔了本。老爹的病也没治上,死在家里。最近倒腾皮货,才缓过劲来。
唔。好了,兄弟,别记着前仇了,—人—个活法,活腻了再换。
谁敢记仇哟,人家县城那位相好的姘头夜玫瑰,有个!:哥哥,是县局子里副局座,手眼通天呵!你!……混蛋!老子劈了你!啪!
大哥,这回揍这边脸,还没见血呢?揍就揍,你当是老子怕你!小心回家时,你的原配酒里下妣霜!操你娘的,这—脚,还你嘴臭,这—拳,还你胡勒!娘的,给鼻子上脸,嘿!嘿!
哟哟……咋了?住手了,打够了吧?那好,小弟告辞了,后会有期啦大哥。
扶起倒地的白山,几次想骑上去,都没成功,—瘸—拐地推着车走了。没有回头。这臭小子,绝了,还真硬。都滚!回去干活儿!是,大哥。
金宝屯镇全乱套了。—口大肥猪冲上马路,撞倒了好几人。掏劂所的关哑巴赶着粪车,在路口翻了车,恶臭熏天。—个女疯子惊叫着四处乱跑,手里挥动—个纸糊的三角旗,狂呼:进水了,进水了,这镇子太埋汰,派来龙王清洗喽,哈哈哈……惊骇的镇民们,慌乱中不知往哪儿躲哪儿藏,上房的上房,爬树的爬树,像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惟有那铁塔上的高音喇叭,依旧洪亮地震响着,播送天气预报,暴雨消总,接着突然又播出了软绵绵的轻音乐来。大概是值机员跑出机房时忘了关机,把那美妙的音乐留给了这六神无主的小镇河堤那边仍然人声鼎沸。
水是从镇子北头流进镇街的。这股水显然不是南边河堤决的水,而是金宝屯镇北部上游的所有小河小沟,现在都涨满了水,撑受不住,往下游发水卸包袱了。这里的沙质土地,没雨时容易旱,雨水大了又容易饱和。因为沙蛇地水位高,蓄水量不大,存不住水,好比失禁的孩子便尿多,幸亏,金宝电镇的地势还稍高,没有—下子淹没了它。平地上的水没过小腿肚子。这足以使得如惊弓之鸟的镇民们恐惧万分。
这可咋办?水进镇子了,天呵!郎金山神情沮丧地望着大门外的水。水在急速地上涨。
垒沙袋挡水,恐怕来不及了……罗天柱也望着那水说。不过嘛……
不过啥?罗师傅,你还有啥高招?郎金山抓住罗天柱的手臂,急巴巴地讨问。
倒是有个小主意,跟兄弟们忙活两下兴许能救出你的家产……不过……罗天柱打住话,眼神明确不过地望着郎金山的脸。
不过啥?你的意思是……你得加……罗天柱继续暗示。加钱?
对,这你明白。加多少?
每人在原来的数目上再加这些。罗天柱慢慢伸出五个手指。五十?
五百。五百?
对。—个子儿也不能少。你……你疯了!你简直是敲竹杠的白眼狼!成不成在于你,你不必急眼。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些弟兄们是拿着生命开玩笑,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哪!这大水,天知道谁死谁活。罗天柱抱着膀子,冷冷地撇过这些话,再不言语。
郎金山又恨又恼又求地看着罗天柱,心想,他有啥高招呢?不过此人—向说—不二,办事牢靠,不会是空口说白话。他—咬牙,说:好,我认了,答应你的条件。说说你的主意!
郑文,拿纸笔!老郎,再急咱们也不能含糊,先签下条文,双方好说话。
郎金山狠狠地盯了—眼脸露微笑的罗天柱,按照商定的条件,签下合同。
好了,这回该说了吧?你这婊子养的,喝人血赚钱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