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大上海给她写信,她好像就坐在我的对面。此刻,我无心领略黄浦江外滩的美丽夜景,也看不清南京路上灿灿的灯火,就连高耸的国际饭店大厦,也只是屹立在我的脚下,为什么?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我正享受着爱情的甜美,爱情的幸福。
我和她同在一家无线电厂的一个车间工作,她开始称我老师,尔后喊我师傅,后来就叫起我的名字了,那声音由庄严变得随便了。由尊重变得亲切了;当然,要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她还是那么尊重地喊我师傅的。
我们的恋爱,进行的是那样秘密,除了我和她,至今还未被第三者发现呢,这大概是因为爱情的真挚,真挚的珍贵,珍贵的东西,在人世间总是要把它掩藏得深深的。然而要掩藏,就要会克制,克制却又需要决心、毅力、志气。
有人说:“爱情是一杯美酒”,是的;但是,倘若你为饮这杯酒而醉倒了,那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的不幸啊!我的面前摆着这杯爱的美酒,我的心中滋润着这美酒的甜香,我又时时警告自己,警告自己,万万醉不得呀!
记得自我们有了爱情之后,生活就变得是那样紧张、匆忙,似乎每天都在追赶着一个目标,待追到了那个目标的身边,目标却又神速地走向前方,那是什么?有人说它是事业,有人说它是爱情,有人说它是希望,有人说它是梦幻它是多么诱人!多么理想!我们在奋力直追,生怕被它抛弃此刻,我在黄浦江畔的一家无线电厂学习,这是为期一年的学习。距临行前夕的那次幽会已三个月了,可是她一双清澈透明的眸子至今还在我的面前闪耀,动人心弦的话语还在耳畔萦绕:“我等着你,等到下次见到的你,是一个大有长进的你,一个有新的成绩的你”是啊!我也是这样对她讲的,这样的话对我们早已不陌生了,然而,每说一次,它都在增添一种新的追求、新的期待、新的动力、新的爱情也正是这样,我又是多么珍视我和她的每一次幽会,想想吧!相见之前,我有什么新的长进,新的成绩来告诉她呢?这次相见,是否会使她失望?如果是这样,索性就不要幽会,当然,不要幽会的理由是随手可以抓到的,咳!真要做到这些可并不容易啊!可是她,做的比我要好呢,正是从她身上,我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奋斗,懂得了什么是毅力,理解了什么是智慧。
我在千里之外给她写信,感情的潮水似汹涌的波涛,顿时间汇成没有止境的文字,我一点也没有觉到离她遥远的惆怅,反而好像正与她对面倾诉钟情。挂钟轻轻地敲响,时间老人的脚步已悄悄走进午夜,我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分明看到她敏捷动人的身姿,那一定是在追赶时间老人的匆匆脚步;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两个心灵像有一种知音的无线电波信息,时时事事把我们沟通,它是那样奇妙,那样默契,那样亲密月光曲我已在这里深入生活一个多月了,明天,我将动身返回我的工作单位。当此临行前夕,我难以抑制依依惜别之情,披着仲夏的夜色,漫无目的地走出屋门,梦寐似地踏上一望无垠的沙滩,月华如水,把周围装点得朦胧银白,夜是如此的静谧辽阔,只有稀稀落落的灯光,像眼睛一样,一眨一眨地闪耀着。微风轻轻地送来了柔美的钢琴声。多么熟悉啊!这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那是在我充满美丽幻想的少年时代,我曾梦想着做一名中国的钢琴诗人,并为这一宏愿的实现而刻苦努力,然而,命运并未使我走向音乐之路。但是,我对钢琴却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此刻,我简直有些惊奇了,在这偏远的乡村,怎么会听到钢琴曲呢?是谁在演奏呢?我不由自主地循声追寻。听,演奏得满有感情,技巧也颇娴熟,我敢断定,如果没有正规严谨的训练,没有多年时间的认真练习,是达不到如此程度的。我陶醉在钢琴曲的意境里,踏着《月光奏鸣曲》的节拍,一步一步走向如梦似谜的艺术之宫。穿过洒满月光的苹果园,又绕过一座新建的化肥厂,我停在一个院落门前,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不过,这时已不再是那首《月光奏鸣曲》了,现在奏的是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我呆立在月光浸润的夜色中,侧耳聆听那令人神往的乐曲。
“同志,你找谁啊?”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传到我的耳际,我扭遗脸,只见一位年迈的老人站在身边。
“我不找谁,只是随便听听,听听。”我边用手指着传来钢琴声的方向。
“好啊!到里面听吧!走。”我想进去,可又有些犹豫。“走啊!进去坐坐么!”老人的神态是那样诚恳。显然,这是位好客的人。
我好似被一种什么力量推进了大门,随老人在一个葡萄架下坐下了,那里有个小方桌,桌子上放着茶壶和茶杯如歌如唱的钢琴从葡萄架对面的小屋里传出来,老人给我倒上茶水,指着那屋子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许老师弹的。”“噢!许老师,他(她)教音乐课吗?”我好奇地问。
“嗯!教唱歌,还兼地理课。我们乡村学校,不像城市的学校分工细,这不,许老师每晚除自己练琴,还教好几个学生呢。”
这时,屋子里传出拜厄的《钢琴练习曲》,像刚学打鸣的小公鸡,声调断断续续,直来直去。显然,这是初学者在试奏。然后是一阵圆润娴熟的练习曲的演奏,流畅的乐曲像来自山泉酌溪水,清澈、透明,咚咚地流进干枯的田野。这大概是许老师为纠正和指导初学者而作的示范。
“你们什么时候买的钢琴?”不知怎的我冒出了这么个问乐曲中!”
“也好,也好。”老人又坐下,边给我的茶杯里添茶。
“她今年报考音乐学院了吗?”我指着对面的屋子问道。不考了。许老师说我们这乡村学校很需要她,她爱上了这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我不由地对她产生一种钦佩之感。当我踩着月光返回时,又传来一首意大利钢琴家车尔尼的练习曲,这大概是又一位初学者的试奏,他(她)比刚才那个奏拜厄《钢琴练习曲》的小公鸡要老练一些,悠悠飘荡的乐曲音符,分明是在倾吐着幼苗对于阳光雨露的渴求和赞美。我仿佛看见那一个个天真幼嫩的面庞,在大口大口吮吸着鲜美的乳液。我踏着钢琴曲的音节,一步一步走进清澈晶莹的音乐世界,在这如诗如画的月夜里,我细细地领略着贝多芬的庄严明朗,李斯特的狂热奔放,肖邦的细腻抒情,柴可夫斯基的忧柔深沉。然而,使我更为陶醉的却是这位身在远乡僻壤的、我们的小钢琴家。她独特的风格,纯洁、朴素、深情、无私;她不就是良夜如水,幽思如诉的月光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