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出与秦博商定接头暗语为“你舅舅向你要钱”的几乎同一时间,孟宗禄也与薛浩然商量好了接头暗语。如果有人到西安,见到薛浩然时问他:“你是万国祥吗?”薛浩然承认自己就是“万国祥”,那么就算是对上了暗号。薛浩然对此也表示满意,微笑着连连点头。
而与此同时,在孟宗禄匆匆忙忙显得忙忙碌碌的进进出出中,相隔大约几十米,在同一所中学的另一房间里,关于吕出和薛浩然这两个人的归属问题的争执,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秦博用吕出的话当面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孟宗禄:“吕出不是你的工作关系,薛浩然也不是你的工作关系;应当说,你扣住薛浩然,是你抢了我的工作关系!怎么反倒说是我抢了你的关系呢?”
孟宗禄极为气恼,一张阔大的大脸庞气得脸色乌青:岂有此理,此人怎么能够这样忘恩负义?!我帮了你的忙,你反过来抢我的工作关系--不但扣住吕出不给,反而还狼子野心地想把薛浩然也抢占过去!……孟宗禄也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地据理以争。
“刘书记,我先是找了孟长林,派他到西安找上了孟影;后来又通过孟影同吕出、薛浩然他们建立了工作关系,否则,他们来韩城干什么?来韩城找谁?……他们总不会冒冒失失地跑到韩城来吧?!事情再清楚不过的是,人是我们的!”孟宗禄脸上充满着委屈,他委屈地望着工委书记,一双大手摊开在桌上,“刘书记,你应当相信我说的全是实情,我也相信组织上会对这件事做出公平合理的处理。”
工委书记难为了。
东府工委在今天应当相当于一个地区的地委,工委书记当然也应当相当于地委书记。让地委书记来作两家的调停人,地委书记有他的难处。古时候有“两桃三士”,为了争两只桃子,死掉了三个壮士。但那是封建主义的东西,共产党的干部应当襟怀坦白,不能搞什么你的、我的。工委书记望着各不相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两个人,明知这些革命道理说不服任何一个,作为“判官”,他抓挠了一阵头皮,进行了一番反复权衡以后,终于作出了一个决断。
“两个人,你们两家一家一个。吕出留老秦那里,由老秦领导;薛浩然转过来,归宗禄领导。各自布置工作,不能混同关系。”
工委书记认为,这是一碗水端平了。就两个人,两家争,我也不厚此薄彼。这倒比“两桃三士”好处理(应当庆幸没有出来个第三家,否则,桃子还可切为两半,人又怎么办呢?),工委书记痛痛快快解决了这场争端,他自己很满意,桌子一拍:“就这么决定了!”
各打五十大板的结局,秦博和孟宗禄都不满意。但这样处理,双方又都无话可说。这或许是唯一高明和不失公允的处理办法。他们默认接受。
10
吕出上路了。秦博、张关克和肩背盒子枪的通讯员一直把他送到南门外。出了城门,一条黛青色的公路蜿蜒伸向远方,天色微明,东方天际上一抹早霞血红血红,红霞渐渐濡洇着青灰色的天空。整个世界仿佛都还在沉睡着,几个人站在凛洌的寒风中,站在公路边,一时间默默无语。
夜与昼在交替,历史在交替,白霜覆盖下的阡陌纵横的田野孕育着来年的希望。秦博伸出了手:“我很快就会派人同你进行联络,希望我们以后相互密切合作,增进了解。”
吕出的目光中带着沉思,这种送别的场面仿佛使他感触很深。他想起了另一次送别。那是在河北冀县。那时,他似乎也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而且,正是有了那次的送别,才有了今天的这次送别。人生的有些际遇,有许多相类似的地方;当它嵌入到一个人的灵魂中,它就成为了一种磨灭不了的、永恒的、与生死相伴的生命记忆……
吕出此刻心情很不平静,他又一次即将走进命运的不可知里。
他感情复杂地望着秦博,嘴唇嚅动了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他象是下了一个最大的决心,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神情道:“我是晋冀鲁豫军区派出的,因为战争的关系,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中断了联系,才到解放区来找组织的。我已发展了几个同志,这次解决了送情报的问题,我们以后就大有可为了。”
秦博和张关克相互看看,他们认为,吕出临别道出的这番话,与他们的分析判断正相吻合。吕出是共产党自己派出的,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人员,他果然是个有根底的人。吕出的“根底”,是晋冀鲁豫野战军,即后来的中原野战军和后来的第二野战军、赫赫有名的刘邓大军。秦博深信不疑,他欣慰地再次握住吕出的手。这次握手,他要让吕出感觉出,是一次相互信赖的同志式的握手。
吕出反而不那么激动,他平静地抽出手平静地说道:“我得赶快走了。敌人那边我还得应付,就这么再见吧!”
话刚说完,吕出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许多年以后,吕出谈到他的这次韩城之行同秦博等人的告别,他说他是冒险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他说在当时两军交战的战争状态下国共双方都在进行着一场情报战线上的秘密战争的状态下,在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他的“来历”的情况下,他自己说他是中共方面派出的人员,他是相当冒险的和危险的。秦博可以不相信他、怀疑他、扣留下他和审查他。刘邓大军已在徐州一线进行着伟大的淮海战役,战争的硝烟烽火阻断了双方的任何联系,一旦他“说不清楚”,他将有口难辩,甚至把他做为敌方的派遣特务采取战争状态下宁可错杀不留后患的极端手段也不无可能。
这里有两个真实故事。
1939年前后,几个青年学生历经艰险穿越封锁线到了边区,他们被游击队抓住了。他们无法说清楚是谁让他们来革命圣地,越审问疑点越多,最后,游击队认定他们是国民党派到解放区来的奸细。临刑前,几个青年学生对游击队员说,请为人民的解放事业节约几颗子弹吧,我们请求刀砍或者活埋。几个青年学生被活埋在一片丘陵地带,那里,离他们向往的革命圣地、抗日战争的心脏延安只有数里之遥……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1944年,著名的诺曼底登陆。波兰人布律蒂斯在沦陷后的法国为盟军搞谍报活动,组织遭到破坏而布律蒂斯也被盖世太保抓捕入狱,德军情报机构头目从搜查出的一份军事地图上发现了布律蒂斯搞军事情报的杰出才能,于是在盖世太保总部里秘密商定了一个“脱逃”计划。布律蒂斯将计就计逃脱魔爪,在伦敦英国情报机构,布律蒂斯的传奇经历没有被怀疑为编造的谎言,以后就是这位波兰人按照盟军总部的意图给德国人制造了一个在英国东南部多佛尔地区集结了盟军一百多万大军的虚假情报,使德军误认为盟军的登陆点是与多佛尔一水之隔的法国加莱地区。诺曼底登陆大获成功。
可是,假如盟军不去相信这个已被盖世太保“收买”了的波兰人呢?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在波诡云谲的秘密情报战中,往往真伪难辨;风险与成功,辉煌与重大挫折,可能都在某个人的一念之中。
11
晦暗不明的天光中,吕出的身影愈去愈远。
秦博和张关克回到城门附近的狮子胡同,两个人兴奋地交谈着对吕出的种种印象和对吕出的出现带给他们工作的种种希望。薛浩然还在孟宗禄处。差不多就在吕出离去后仅仅几个小时,从薛浩然眉飞色舞兴奋到极点的介绍中,孟宗禄也获知了关于吕出的这个重大情况。
“你是说,吕出是晋冀鲁豫派出的?”
孟宗禄慢条斯理地追问了一句。薛浩然却猛地呆住了。淡淡的青蓝色的烟雾笼罩着孟宗禄阔大的脸庞,从那张颧骨高高的平平板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从这平淡的口吻中和不动声色的大脸庞上,薛浩然还是感觉出了一种异样。他猛地想起了赴韩城之前,吕出反复叮咛过的对谁都不要说出他是从晋冀鲁豫派出的。此时他失言了。他毕竟太年轻,话说多了,就难免言多必失。薛浩然有点惴惴不安了。好在孟宗禄没有再追问下去,再追问下去薛浩然肯定会破绽百出,因为关于吕出的派出问题他也只知道一鳞半爪,那是经不起富有对敌斗争经验的孟宗禄的严历盘问的。
孟宗禄出去了,他给予薛浩然的印象是他对于这个问题是漫不经心的和不大在意的,就如同他“暴露”了吕出在秦博那里那件事一样,孟宗禄也漫不经心。
孟宗禄心里其实还是大吃了一惊,他感到这个在秦博那里的吕出,连同他一次照面也没有就被地方政府糊糊涂涂划归到秦博情报站的吕出是一个阴晦不明的人物,或者说,是一个不太简单的人物。此人背景复杂。万一是一个阴谋,一个陷井呢?那么,它可能意味着一次重大危机和一场毁灭!孟宗禄坐不住了,出自重大的革命责任感他立即提笔给他的上级机关龙原分区保安处写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孟宗禄忧心忡忡地写道:吕出自称是晋冀鲁豫我军派出来的,说过去曾住过我刘邓军政大学,到西安后,和组织失掉联络。我们对此人不了解。吕出究竟情况如何?一时难作判断。但未看清前匆忙派出,实堪忧虑。特别是此人又混同我重要工作关系,万一该吕出了问题,那么薛、孟即有被敌人摧毁和抓捕的可能性。
吕出不能放回西安,因为他危及到了同在西安绥署电台的孟宗禄的情报关系孟影和薛浩然的安全。言下之意,应将吕出扣留在解放区。这份报告辗转送到N边区保安处龙原分区保安处处长文涛的办公桌上的时候,非常不幸的,派出的侦察人员报告说,吕出已离开韩城数日,是由晋绥公安总局情报站负责人秦博亲自送出去的……
吕出究竟何人?
这个疑团久久地留在孟宗禄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