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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金翠梧看春动欲念谢珊宝步月遇私情

莲因看了册子,心中就跳起来,想道:他说两个月来不见一客,倒还考究这个,不知里头写的什么?就把第一页揭开见写着三十六宫,都是眷。七个六朝体字上款是幽贞馆主人摹,下款写情天仙侍题。莲因道:“情天仙侍,是秋鹤的别号,原来秋鹤倒和他弄这个玩意儿,但闻得他两人,从不曾有交情。

秋鹤又常说断断不忍污了幽贞,为什么亲爱起来呢?可见他们都是说谎。但秋鹤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这般内媚工夫,温柔体贴,怪不得韵丫头被他迷惑。就是韵丫头清华富丽,即我见犹怜,何妨老手乎?秋鹤饱餐秀色,甘之如饴了。但下边到底画的什么,倒要看一看。”遂再揭次页一看,是三十六个编好的目录。第一个目录是鸾,因想道什么是翔鸾呢?第二个是个风,第三个是跨鹤,第四个是扶鹏,又想道为何都取的鸟名呢?再看下面又改了是蜂迷蝶醉,蚊嘬蝇酣,阿吓这些新奇名色,是什么故事儿?又想道:我真是胶柱鼓瑟,何必看这个题目呢?看下面画出的就知道了。于是揭起来,连看了三页。莲因虽然是修道清心寡欲的人,然年纪尚小,终是强制工夫,被这个册子,引动春心,又想着以前秋鹤同他交情,不觉不能自主,便坐在榻上,手中这本册子坠到地上,木板一惊,韵兰惊醒了,说:“可是秋鹤?”莲因一时立不起身,只得说道:“妹妹好睡,是我呢,你叫秋鹤怎么?”韵兰听是莲因,慌忙坐了起来笑道:“你也是鬼精鬼怪,怎么也进来了?”莲因笑道:“你门也没锁好。”韵兰脸上似红非红的道:“阿吓真个浑忘了,怎么我糊涂到这个分儿。”说着已经走下床来,见莲因拾了地上的册页,因笑道;“幸亏没有什么典故,给你看去,这个册儿,你做姑子的看不得的。”莲因微微的红了脸笑道:“倒画得工致呢,是你画给秋鹤看的?还是秋鹤请你画的么?”韵兰笑道:“不过玩意儿,没什么人的意思。”一语未终,只听侍红说秋鹤来了。韵兰忙把画册收好,便向侍红道;“你叫他今日不用来,有客人在这里呢,也不要说是莲姑娘。”侍红连忙便去阻住了。韵兰起身在床头,拿了磁盆,走进幕中好一会。莲因恐韵兰留心,千方百计想别的话,与韵兰隔着幕中谈讲,又说他们都乘气球玩去了。

韵兰道:“说起这个气球,真也稀奇,能升到上边去,那一天秀丫头要玩,秋鹤、萧云同佩镶找我同去,谁知马姑娘到宁波去了,尚未回来。秋鹤自己算明白,这个机器,便去取了出来驾好,我们大家坐好,果然也能升起。岂知秋鹤但知旧法,不知新法,升到三四十丈,这个球还只顾向上,不能横行,走得空气已经尽了,还不肯止。我们大家失色起来,觉着身子轻极,气息也不能出入了,只好拌着一死。幸亏秋鹤人急计生,把轻气管泄了,这个球便渐渐的下来,坠在西斜角草地上,已经离这园一里多路了。我们只得坐了小车回来,费了几许心,把球拆卸,装了回来。据说再高五六丈,这个球便不得下来了。”

莲因道:“为何不去请双姑娘呢?”韵兰说:“双姑娘机器法子都是秋鹤教他的,算先生的学问,必然比学生通些,所以我们信。岂料这个气球是新法,连秋鹤也不知道呢。”莲因道:“据你这么说,恐怕这回子马姑娘也靠不定。”韵兰道:“他是不要紧,听说这个球,还能到月亮里去。双琼说可到各处行星里去那句话我不信,也不敢试。若试到月里头去玩,倒也‘好呢。”

莲因道:“我们中秋这晚上去,坐气球好不好?”韵兰道:“马姑娘说,这个球虽然坚固,若要凌空,到极高地方,据说还要多聚了氧气,方能到。没得气的所在,那个氧气从地下不能通到天上。现在马姑娘写信回国请博学会请求,传递氧气的巧法,得了这个法,胆气方大了。这个法儿,不知几时可好?”莲因道;“大约明年中秋终好玩了。”韵兰道:“冶秋取去一个气球,比这个大些,不过行走不及这个高。幸亏军前用,不要高的。”

莲因道:“不知这个球,能载重多少?”韵兰道:“大约两吨总好载的。”韵兰口中说着公事已完,立起身走出幕中,口中衔着一条绣花秋香色双编罗带。莲因已替他在寿字香炉里,烧了一炉香。韵兰又叫小丫头,舀了脸水来,一面洗,一面同莲因讲话。只见萱宜的丫头琴娘走来说:“姑娘找莲姑呢,说海印庵有信来,立等回音。”莲因道;“到底何事呢?”琴娘道:“我不知道,姑姑回去就知道了。”莲因便别了韵兰出来,觉得小衣粘着不好走的,到了漱药囗,便先换去了,方去看信,原来是太原余玉成的信,说到后接到三封信并银子,现在母亲同丈夫新故,方才断七,膝下无子,孤苦无依,也要想出家。闲想西湖上,地方最好,所以先来问讯。望乞收录,立等回音。这信从海印庵转寄来的,莲因知道,劳二已死,想起他夫妻,从前待自己的情分,未免伤感了一回。就连夜定就了复信,明日寄去,请他到上海来不题。

这晚莲因想着日间的春册,又想秋鹤从前交情,两人真比一人,又想玉成待己的意思,落难时节,幸亏他夫妇周全,致有今日,这么一想便翻来复去的心事难平。原来莲因的修道工夫,已是明心见性,到晚上必要打坐一回。这晚坐了,终觉不能自安,渗透了第一关,第二关总是格着。遂洗心危坐,勉强渗过了第二关,到第三关便渗不过来,心中自是一着急。于是又合着眼,打扫心头,屏除一切,恍恍忽忽,在惠山光景,细看地方,却是白衣庵。忽听叩门声音,里头有一个人,开门出去,不多一会进来的却是秋鹤,笑道:“好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如何做了姑子了?”莲因心中酸痛,淌下泪来。秋鹤笑道:“好妹妹,你不要闷,现在你自己身子了,你嫁了我罢。”

遂放出百般的内媚工夫来,一回替他倒茶,一回替他装烟,一回替他捶背捧足,莲因心中大动,便拉他并坐,说:“小祖宗我为你想得好苦。”秋鹤道:‘我们去睡罢。”便拽着莲因的手,到房中剔亮了灯说道:“我有一件东西,给妹好看。”就在身边取出一个小小册页来,面上写的是翔鸾引凤跨鹤扶鹏,莲因忽然想着,这是在韵兰处看见的,这么我又到这里,莫不是梦中?

如此一想,蓦然醒来,果然是梦,不觉哭起来了。湘君也在房中打坐方完,听见后房莲因哭声,因推窗问道:“姊姊怎么?”

莲因不便说出便道:“我想着玉成姊姊,待我这般情意,现在他这般光景,我所以替他忧虑。”这话把湘君瞒过了。莲因只得睡觉,看官,湘君也是算得出过去未来的,如何这回瞒得过呢?也有一个原故。大凡神仙佛之流可以不算自知,若仅有了些道行,尚须算了方知道。湘君与莲因彼此深信,断不疑他,有这一节,心中不疑,就不算了。因此湘君也不知道,一宿不题。

次日起身梳洗毕,莲因把信寄去了。想着隔夜的心事,游移不定,看了一回庄子要想达观些,终不能达观。湘君走过来笑道:“两日没同你下棋,今儿再同你着一局罢。”遂命小丫头排起棋来,一面老妈子送上早点,大家用了些,方彼此对局。

下了一个时辰,忽见秋鹤同莲民过来,要问莲因说,他们的像已捏好了七个了,他还是要出家的像,或是不出家的像?莲因拈着一粒棋子,把秋鹤睃了一回,默默的想着,一声儿不语。

湘君倒笑起来了:“说你又不是聋子,他问你呢!要什么妆束?”

莲因方悟过来,脸上微微的红了一红说道:“就照这个样子罢。”

因而湘君道:“这局棋给他们来,乱了一乱,下不完了,停一会再下罢。”莲民道:“你们只管下棋,我们就去了。”说着便携了秋鹤的手去了。方走出门十余步,忽见莲因迫到门前找秋鹤回来说道:“我和你以后相见要疏些,就是我以后住到花神祠,若没有要事,你也不用常来,这就算你青眼相看了。”秋鹤不解这个意思,“你是清净法门,我总不敢轻造就是了。”说着同莲民到桐华院去了。

入得门来,假母马氏已在那里笑迎出来道:“仲老爷四五日不来了,什么贵忙?柔仙天天说你呢。这几天客少,开消都不够,老爷不来,便想来请。”又高叫道:“俊官替姑娘说仲老爷来了。”莲民答应着,一直进柔仙房里来,谈了隔夜马利根乘坐气球的事,方知这个球到了宝山地界,将近常熟白茅口,便回来的。马阳两位姑娘,司了球灵,便神速进退自如。只见马氏又进来说桑指槐的愁苦,莲民道:“你不要多说,我本来要请一回客,你就先拿五十元去,我明儿或后天,就在这里请客。”马氏假意推着说;“仲老爷要请客,我同你办就是了。到请客这日,赏也正好,何必急急呢?”莲民道:“你也不用客气,老老实实收了罢。”秋鹤道:“这几天要赶紧把像做好,过了中元再说罢。”莲民道:“也好。”便向马氏道:“你这三十元,且收了,我过十五,不论何日,我来给你信。”又取出十元一张票道:“这个算预先赏他们的。”马氏眉开眼笑的收了,说:“两位爷,怕还没用饭,在这里便饭了去,我打发他们去做菜。”

秋鹤道:“不用你费心,我们还要到工程上去呢,你有正经事你去罢。”柔仙把马氏钉了一眼,一声儿不言语。马氏停了一回,看见无可插嘴,也就走了。

柔仙向莲民叹息道:“我叫你这里少来,你不听,就是要请客,也不用先交五十元,又是十元赏赐。这等手松,你将来怎么过日?”莲民叹道:“我岂不知这个缘故,因为怕你受他的气,所以面子上好看些,也是没法。”柔仙道:“谁教你勤来呢?来得勤了,他们自然有这些话儿了。”莲民道:“现在五六日来一回,四五日来一回,也不算勤了。若再不来,我这心里很不受用。”柔仙道:“如今若我死了,你也来看我?”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秋鹤道:“我当初同莲因交密的时候,不要说几天一见便是一天见了一回,还不舒服。到了晚上,好似没笼头马似的,这两只脚不知不觉,总要向那里走,及至见了,也没什么话儿。现今想起来,倒也好笑。”柔仙道:“人生相见的缘分,是有一定的。倘然缘分浅的,不可一时尽使完了,留些后来相见的地位,也就是治家节俭的道理。譬如好夫妻,你怜我,我爱你,果然是好。岂知把这个快乐,一时都享尽了,犯了造物所忌,或是男死,或是女死,伤寡帏亡,那时要求梦里一见也不能的,何如留些有余呢?书上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淡字最有意思。朋友的交情,最好是淡,惟其能淡,方可以浓。

就如现在声色货利场中,酒肉笙歌,朝徵暮逐。有一个不喜趋奉的人,在后头也不来争荣,也不肯求辱。在热闹的时候看起来,好似他们趋奉的,人先意承旨真心爱我。岂知局中人到身败名裂,生死利害关头,那些趋奉的惧祸及身,都袖手而逃,或反从中下石,其肯替他,要死生尽心。力捍患难,倒反是退在后头。不肯随众趋奉的人,可恨俗眼不能识他是个忠臣义士呢。”秋鹤笑道:“柔儿柔儿自是可儿,你这篇议论,侃侃而谈,从那里来的呢?”莲民道:“闻得昨日那位太太,也偿识你,赠你一只百寿翠玉钏,同手帕一方,你给我们赏鉴赏鉴。”柔仙道:“在橱抽屉子里,你自己去取来看。”莲民遂同秋鹤去取看,果然一件好东西,仍旧放好。又谈了一回,把柔仙也劝慰了一番,遂一同到工去了。

到了七月十七,兰生、黾士动身乡试。十六日莲民便在桐华院饯行,请了秋鹤、萧云、知三、仲蔚、伯琴、芝仙、友梅、介侯一班陪,客黾士坐下第一位,兰生坐了第二,其余挨次序坐了。莲民坐了末位。议定今日不带一人,只命柔仙为令官。

酒至半酣,又要行令。柔仙道:“我有一个令,你们要行便行这个令罢。”莲民道:“你且说来。”柔仙道:“我这个叫《四书》《水浒》令。你们愿意行,我就饮一杯宣令。说《四书》一句,或两句,再举五个才人名一个。”黾士道:“好,你先说起来。”

柔仙命俊官,专司基酒,自己便先饮一杯,然后说道:日月逝矣,时迁。

秋鹤道:“好,不知可要贺不贺?”柔仙道:“不好的自己罚一大杯,好的各贺一杯。”于是大家贺了。秋鹤饮了门杯便说道:今病小愈,孟康。

芝仙道:“好。”又各贺了。芝仙道: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燕顺

伯琴道:“这句是否赐切?”芝仙道:“上文是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下文便是这两句,你们看切不切?”仲蔚、介侯都说道:“好极,必要公贺的。”

于是大家饮了。轮及仲蔚,仲蔚饮了门面杯说道: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施恩。

大家又贺了。友梅饮了本酒说道:

桃之夭夭,花荣。

知三道我说:

使子羔为费宰,柴进。

伯琴笑道:“知三门面酒未饮,要罚一杯呢。”柔仙道:“不饮门面酒,要罚三大杯呢。”知三道:“我忘了,饶了我罢,我来补饮这一杯。”柔仙道:“不许,要是你说个笑话。”兰生笑道:“好极,叫他说笑话罢。”介侯笑道:“不差,他是说笑话的祖宗,就请启齿,我们洗耳恭听。”知三只得说道:“你们莫嫌俚鄙,我来说。”伯琴道:“你尽管说罢,横竖没忌讳的,奶奶太太不在这里,就是柔仙他与莲民也是老吃老做了。”柔仙笑着啐了伯琴一声。知三道:“一个先生在人家处馆,六月里偶然在门缝里张望见东家用的大丫头在房里洗澡,满身雪白,这个阴户,还没有毛,看了实在可爱。这时候先生还没有妻室,要想娶他,同东家说,东家犹豫不决。从此先生日日去望这个丫头。一日又见他在那里洗阴户,先生正在张望,恰被东家撞见了,东家便发话道:‘你原来为这个,要想娶他!这也容易,你把他这洗阴户的水喝完了,我便把这丫头舍你。’先生听见东家心许了,要想这个丫头,也没法,只得答应东家。等这丫头洗完了,便叫先生进去说,连脚底秽污都要吃干的。先生只得慢慢的都吃完了,真真肚子里头胀了一饱。东家便把这个丫头送了辞馆,先生带着回去,恩爱得很。不到十年,生了四位小姐,小女也是四岁了。家中房子窄床铺少,母女五个人睡在一床。先生要想造百姓,也不方便了。一日正是热天,先生独睡在小榻上,起来要想去干那件事,把床上帐揭开,看见师母同四个小姐,都精赤条条,仰卧睡着。先生看并无自己藏身的空隙,遂叹了一口气,做起诗来说,当初懊悔吃屄汤,一到如今屄满床,四口小屄分四角,当中一个大屄王。”说得众人哈哈大笑,无不弯腰曲背。柔仙笑得揉着肚子,一手指着知三说:“促狭鬼,撕去你的嘴。连地上立的俊官,把壶里酒也筛了出来,筛得柔仙一背心。柔仙回头看了大骂,俊官慌忙,连着替他换衣服。柔仙只得走到更衣处换了。俊官还替他擦背,乱了一回,方再入席。众人也笑定了,方听萧云说令:父为大夫,子为士;父为士,子为大夫,公孙胜。

柔仙道:“有些勉强,我们不贺。”兰生饮了酒说道:后生可畏,童威。

众人贺了,黾士饮了门面酒,说道:

曾子曰唯,鲁达。

众人道好,又贺了。介侯饮了酒: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魏定国。

众人道好,又贺了酒。伯琴喝了令杯说:节彼南山,石秀。

柔仙道:“也不甚好,不能贺。”莲民喝了酒,收令说道:金声而玉振之也,乐和。

大家说收得好,该贺。大家又贺了。莲民笑道:“为时尚早,我也有一个令,行完了再散席,好不好?”萧云笑道:“随便你,但是酒饮了呢。”柔仙道:“我不饮的,还可以用几辈,何妨你的?”仲蔚道:“行令则可,惟不许噜嗦,耽搁工夫。”

伯琴道:“你且说好行则行,不好行我们来拇战。”知三笑道:“任凭你们怎样拇战便拇战,行令便行令。”黾士道:“我也都可以使得。”友梅道:“还是行令罢。”芝仙道:“就行令,莲民且说。”莲民笑:“我这令,很容易呢。做四书合名令,用两句定了一个格或巾箱或连理,或并头并蒂,凑成一古人名。”于是饮了一杯说:“巾箱格宋小国也,事之以珠玉,是宋玉。”秋鹤道:“这个却嫌太宽,我们要限定六朝人方好。”莲民道:“就是单用六朝人,我说王之臣,恶得为恭俭,王俭。”秋鹤道:“我也是巾箱格,徐子以告夷子,居于陵,徐陵。”兰生道:“我说并头格,陶以寡潜虽伏矣,陶潜。”伯琴道:“我说巾箱格,闻文王作樊迟未达,闻达。”众人说道:“闻达这个人是否是六朝人?”柔仙道:“我也熟得很,恐怕是的。”知三斟了三大杯,送到伯琴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本来要罚十杯呢。”秋鹤笑道;“这三杯应该罚了。”伯琴道:“难道六朝没得这个人么,就是非六朝人,这个人总是有的。”柔仙道:“吓,原来是大刀闻达。”伯琴拍手道:“不差,是大刀闻达。”知三笑道:“不差不差,该死该死!你快些喝罢。你把《荡寇志》上的人,都请了出来,还算你渊博呢。”众人想着,大家笑起来,伯琴只得罚了。友梅道:“说连理格,与之庾信斯言也,庾信。”柔仙道:“我说连理格,侯来其苏小人之过也,必文,苏校”秋鹤道:“你既女人很切,我来贺你一杯。”莲民道:“我也贺你一杯。”芝仙道:“我说并头格,何以报德孙以出之,何逊。”

知三道:“我说并头格,沈犹行曰约我以礼,沈约。”介侯道:“我说连理格,其父攘羊,侃侃如也。”萧云道:“我也说并头格,殷人以粟,浩浩其天,殷浩。”仲蔚道:“我说连理格,等百世之王恭,而无礼则劳,王恭。”大家又饮了一回,方才散席。

只听南院笛韵悠扬,歌声宛转,兰生便要走过去。柔仙阻住道:“你为何这样冒失?他们也有客人借屋子请客呢!你们通不认得,怎么好去见他?漱药囗今日大施食,要是去看看还不妨。”兰生便扫了兴,又坐了一会,喝些茶,方各散去。秋鹤、莲民还到工地上去监察,知三、介侯、庄氏弟兄去坐马车了,芝仙自回公馆,萧云、黾士、兰生去看了一回和尚斋事,见人数济济忙乱异常,略坐了一会儿,便退出来,兰生道:“我们到幽贞馆处玩玩。”萧云道:“也好。”三个人遂即走到华囗仙馆,那韵华同侍红在凌霄那里,锦香斋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名锦儿的在那里擦壁上的着衣镜,脚下接着一个小杌。兰生等一径走到佩镶房中。佩镶正同伴馨督着两个小丫头,检点送人的礼,都是些客人乡试动身,韵兰去打抽丰的。看见兰生等进来,佩镶笑道;“来得不巧,你今日是在柔姑娘处散席,倒还早,我家姑娘有东西送你二位孝廉公,还有仲蔚的,已打发人送去了。”一面叫他们请坐,萧云道:“你这么忙,倒来扰动得不当呢,我们就去罢。”佩镶道:“略坐一坐去。”又到东首一间去,向兰生招手。兰生便走过去。佩镶笑道:“刚才送来东西,我也有几件,另用一个篮儿,你回去看。场里头可以用得,就是要吃,也不费手脚,虾子酱油,纯用麻菇汤煎的,麻菇脯也还可以吃。火鸡糕防要变味,就在船上或寓里吃罢。”兰生笑道:“多谢姐姐费心。”佩镶道:“你明儿动身,我不来送你了,场里多带些衣服东西,宁可少吃些。总而言之,诸事留心,望你秋风报捷罢。”兰生听了这些话,觉得万分亲切,感激莫名,觉得有千万句言语,便在心头一时说不出来,只得怔怔的执着佩镶的手,叫道:“好姐姐,我不知怎样报答你的情,你也要保重。”说着只听黾士叫道:“兰生你们体己话说不了么?我们要走了。”兰生把自己的脸面向佩镶的脸面上提着说道:“好姐姐,我去了,你不要记挂着。”佩镶眼圈都红了,兰生只得出来。萧云笑道;“你明儿走你的,佩姐姐,舍不得你走呢。”兰生红着面,说走罢。于是一同出来,看见锦儿,还在那里擦这个镜。佩镶不能送了,伴馨送三人到外边,三人自去不题。

却说这日凌霄那里宴会,园里头姑娘,不过珊宝、燕卿两人未去。到了上灯后,珊宝想要去找燕卿,要到漱药囗去看放焰口,恰好燕卿到延秋榭来。珊宝大喜,便同燕卿从斜桥过来,听得霁月在里头骂人。于是走进去,见锦香斋一架着衣镜,倒在地上,镜还幸未碎,一个大磁瓶,倒跌碎了,横在地上,泼了满地的水,同几枝夜来香。锦儿给霁月打了一个巴掌,吓作一团,在门口哭。小兰、伴馨同两三个丫头妈子,在那里看。

珊宝便问怎么。霄月道;“我们姑娘还未回来,珊娘娘、燕姑娘你看这个小蹄子臭浪货,今儿佩镶叫他擦这着衣镜,倒擦上了许多铅粉灰。现今佩镶去看姑娘去了,我要他重擦,他丧良心不得好死的,把只个镜儿都挤了下来,把珊姑娘送给我们这个花瓶,都跌碎了。回来姑娘到家知道了,反说我们不是,你们二位想想可恨不可恨?”说着还要去打。锦儿哭道:“不敢了,姑娘饶了我罢。”珊宝劝道:“霁妹妹你也不是打他的事,幸亏这镜子未破,你们几个人,就上好了。这个花瓶本来一对,一个还在我那里,你去问玉怜取了过来,不用给韵丫头知道,免得又要生气。小丫头年轻,知道什么,赔也赔不起,打死他也没用。他也是老子娘生出来的,可怜见的,饶了他罢。”锦儿就向珊宝哭求道:“好姑娘救救我!”燕卿道;“姑娘说了,你去把他的花瓶叫人抱来,不要自己拿,再打碎了。”又向小兰道:“你们快把这镜子装起来,免得再叫韵兰知道。”霁月谢了珊宝,珊宝便同燕卿出来。从柳堤一直进桐华院门前,里边还自热闹,二人一直来漱药囗,听里边和尚,正在念梵语,撞击钟铙。将到盒前,珊宝道:“你立着等一等我,我要小遗呢。”

便从小径到山子石后,一株梧桐树下,蹲着。时月色昏黄,烟雾微微的笼着一带丛柳。燕卿要想吓,珊宝笑道:“完事么?

仔细你看,山洞有人呢。”珊宝一听果然是有人声塞索似践着石子的声音。这个一吓,就起身走,两只手提着裤,急急走到堤上,心里头鹿鹿的撞,就是这个时,假山洞里,果然黑魅魅一个男子模样的奔出来,奔漱药囗向北逃去了。身上好似穿着短衣。不一回,只听得公馆后面狗叫。两人大惊惶,又有一个人,穿一身黑衣出来,从草径里向东北,也到柳堤上,一直向北,在漱药囗一闪,便不见了。这个人离燕卿立处较近,看得稍为亲切,是一个年轻女子,但面向着北,其行如飞,所以辨不出是谁。珊宝吓得走不动了,燕卿胆子较大,也不觉心头里突突的不定。原来燕卿本没见山洞里有人,不过要同珊宝玩,那边虚心的人,以为果被他看见,便逃散了。二人停了一回,方才惊定。珊宝道:“到底是谁没廉耻,干这件事,可见园里的人太多了,性情不齐干这些把戏。”燕卿道:“这个女子,在漱药囗前一闪,便不见了,莫非是屋里的人?”珊宝道:“姐姐这句话,你只好藏在心里,千万不可告诉人,莲因、萱宜都住囗里,知道了要酿大祸呢。”燕卿道:“他走得飞快,这个身段,也看不出长短,同萱宜仿佛。”珊宝道;“这句话更不好说,也莫存这心,他是千金小姐,怎么好疑到这个上头。”燕卿道:“我也知道,你我两人,晓得就是了。”珊宝道:“不但是这个我知你知,现在所见的,也不能告诉人。到了那里,只当没事一样。”燕卿道:“理会得,我们走罢。”珊宝道:“我裤还未曾系好,再立一立。”于是又少停一会。

二人到湘君屋里来,湘君在那里拜佛。舜华、莲因两个人,接了出来,让到屋里坐。萱宜丫头琴娘送茶来,笑问道:“两位姑娘,看见我们姑娘么?”珊宝方要接口,只听舜华道:“他到桐华院去的,刚才来了说的。”萱宜也走出来,彼此问了好。

珊宝看萱宜,穿着一件雪红纺绸洋金花边时镶单衫,元色铁线纱臂,下身穿着弹墨紫灰纺绸散管裤,手中执着一柄宫扇,簪着夜来香圆球,生得粉颊桃腮,红白相间。珊宝笑道:“姑娘这柄宫扇,就是我画的么。”萱宜笑道:“正是姑娘送我这柄扇,还没谢,到费神得很,缓日奉酬了。”燕卿笑道:“萱姑娘这么小事要谢,前儿送我的杭州东西,我也没谢呢。”萱宜笑道:“算什么!”莲因道:“两位来了,我们前去看施食罢,法座已经设好了,方丈恐怕就上台呢。”

于是大家走到外边,客堂背后,只见客堂门口,方丈已经登台,两边坐了八个僧众。桌上放了些钟磬铙钹,点着四枝红烛一炉香。方丈是从焦山请来的,年约四十余岁,头戴昆罗帽,两条白飘带,从肩上垂下,身上穿着一件黄缎纬金八宝袈裟,垂肩闭目,两手合十口中念道:吉祥会启,甘露门开,孤魂佛子降灵来,闻法赴香斋,永脱轮回,幽暗一时开。

念毕伴文僧打钟点鼓,口中大家和着。外边看的人,挤满一地,都是园里头的园丁老妈子小丫头之类。凌霄那里,席散之后,韵兰、文玉、幼青也走过来看。大家迎接入坐,又谈了一回席上的话,珊宝、燕卿并不敢提起一声,一则心里疑惑,一则恐怕多事,人家知道了要抱怨,三则若被韵兰知道,查究起来,反被说不太好。只听方丈把响牌一击,又念道:东方世界阿阁佛。

下首伴文僧接念道:

囗嘛呢吽,其身青色;囗哑呢吽,放光明;吽吽,囗嘛呢吽。

方丈念道:

手节执持金刚杵。

伴文僧接念道:

囗嘛呢吽,众等志心;囗哑件称赞礼,吽吽,囗嘛呢吽吽。

方丈又念道:

南方世界宝胜佛。

伴文僧又接念着,方丈又念起句,伴文僧又接后文,只听得念道:囗嘛吽其身赤色;囗哑吽,放光明;吽吽,囗嘛呢,囗手节拉。持牟尼宝;囗嘛呢吽,众等志;囗哑呢,称赞礼;呼呼,囗嘛呢吽。

以后又西方弥陀佛,北方成就佛,中央昆罗佛,手节执持,各有不同。僧众随念随接,钟磬之声,不绝于耳,直念到一心朝请,金乌似篆,玉兔如梭,想骨肉以分离,观音容而何在,初囗名香,初伸召请皇清某某姓,某某云云,三请之后,方是开狱召鬼。这时看的人愈多了,僧人声音又好,真是罗绮丛中别开的生面。直到夜半,众人方散,各自回去。

且说韵兰回到屋子里,连忙去换衣服,伴馨服侍,舀了水。

小兰、霁月等把锦儿这件事瞒起了,韵兰并不知道。遂问佩镶说道;“天气渐渐凉了,我明天要住到春影楼去,你早些同我安排,”佩镶道:“我打谅姑娘早晚要迁,先已整顿好着,我昨儿也在姑娘的楼上呢,姑娘今儿要去便去。”韵兰低头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今晚就搬去罢。”佩镶就一迭连声,吩咐楼上点灯,韵兰又问秋鹤的两套夹衣服做好没有。佩镶道:“熟罗夹衫,同夹纱褂,都送去了。宁绸夹袍子,说还要四五天方好,横竖天气尚暖,这时候用不着,过了四五天再去催。”韵兰道:“你明儿问声秋鹤,法兰绒短衫裤,要做几多长,他的身腰是大的,我想现在不用过大。问他到底照现在时式做,还是仍照旧式,尺一腰身,四寸半袖管呢。”佩镶答应着。霁月又把送礼的事回了说:“仲蔚、黾士那里受了莲心桂糕两种,顾府上全受了,太太说谢谢姑娘。请姑娘闲了到他园子里去玩。”韵兰微微的点了头,一声不言语,伴馨立在旁边装水烟。韵兰吸了一口,摇摇头便立起来,侍红便问楼上的灯点了么?外边小丫头回道:“都点好了。”于是侍红、霁月两个擎着东洋蜡玻璃,在韵兰前边引导着,佩镶、伴馨、锦儿,有拿烟袋的,有捧茶壶的,有拿衣衫的,把一个千娇百媚福德庄严的苏韵兰,捧拥到春影楼上。韵兰命把南窗暂时开了。这夜是七月十六黄昏时候,尚是冥冥白露,这时忽然晴霁,月色如银。佩镶侍红、霁月、锦儿等见无所事事,退了下来各处安息。伴馨的房,本在楼上,还伺候着。那下面洋式房里东西,自有佩镶备着。

韵兰坐在窗口,看天上云净天空,纤尘不染,这一九秋月异样光明,竞圆到心坎儿里来了。姑娘抚景感怀想着父母,及从前同母亲流离迁徙的苦死,后自己一人受的患难,而今虽是受用已极可,奈母亲已死,不在身边,好叫他享一日的福。贾倚玉在那里,虽叫秋鹤遍托朋友打听,至今仍无消息,大都已是磨折死了。我身若归秋鹤,他果然愿意,必是极能体贴的,但恐倚玉万一尚在,他日回来,我还是和秋鹤分,还是不和秋鹤分,终是不了的局面。想到此处,不觉滴下泪来。伴馨看他这般,就知是想着从前的遭际了。因劝道:“姑娘这时候也算到了天上了,何必再想从前时候?已是一点钟了,请安处罢。”

韵兰叹了一口气,也不作声,停了一回,便叫伴馨:“你看参汤炉暖不暖,若暖你先去睡,不用你伺候。”伴馨又去把手试一试,觉得尚热,便去倒了一杯来给姑娘喝,他先去睡了。韵兰独自一人坐着,心里觉得厌烦,便去橱隔里取画的幽贞馆写韵图册页,在灯下展看,初起数页,是幽贞馆写韵图六个北魏书大字,每一页两字,是四明居士写的,后面两张画册,一是自己画的,一是灵鹣画的,后面一篇小叙,是醉石生的手笔,最后方是题图诗词,韵兰从头至尾看下去。

高阳台秋鹤敬题

院闭苔香帘,筛月细琼窗,闲煞铱钩,冰洗禅心。琅囗戛戛摇秋,三生种就想思,子荡柔怀倦倚薰,篝怨灵修薄命,怜侬嫩约难留。蛮笺擘玉,亲题字奈搜肠刻骨总是离愁,小劫华囗春风,冷落红楼湘兰。老去痴魂在寄,天涯写尽绸缪,恨悠悠仙侣,文萧缥缈瀛洲。

丹徒严良翰伯屏

黄浦江头万缕斜,几多飞絮逐尘沙。行人莫咏香山句,柳色春藏苏小家。

也凭征台侍歌筵,不染淤泥一朵莲。未可冥冥疑堕行,芳名允合配蘧贤。

生长名门只自伤,懒将憔悴说姬姜。彩鸾写韵钟陵谪,且了尘天劫一常惨绿题成欲断魂,未经握管暗声吞。玉萧再世期珍重,纸背千秋血泪痕。

读到桃花赋感崔,离魂倩女亦疑猜。回春不待邹吹律,倘有温家玉镜台。

漫说才名似若兰,回丈凄惋锦心殚。阳台倘得莲波宠,不屑璇图寄羽翰。

平生沪渎未维舟,湘水迢迢作楚游。羡彼妆台亲执贽,定饶艳福几生修。

近闻幕府客青袍,邮寄征题越汉皋。无限美人香草意,吴淞江上读离骚。

东城方宝树金缕曲

窗竹将秋到,听潇潇凄风冷雨。画楼人悄惯织回文,三尺锦休共鱼沉雁杏。正目送飞鸿,远道此去湘沅。兰芷在趁斜阳合把灵均吊,两地里愁多少。簪花字格黄庭妙,有几辈尚书博士,轮君窈窕。旧住吴宫花径,匆别后都成诗料。再莫遣,蝉娟误了回首天真一梦,愿文萧早放游仙,掉倩彩笔眉痕扫。

韵兰看了这阕词,一往情深,真是以古道相助。因叹道:“词虽极好,那里知道我还有贾姓这端囗葛呢?”正想着,忽听楼外一片声唤起来,韵兰吃了一惊,便走到楼窗边,向着楼下问道:“怎么?”未知楼下何事,请看第四十三回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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