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有让贺金柱恼火的事。他刚回到军部,分管纪检工作的副政委,送给他一个报告。报告后面附着一封控告信,内容是揭露守备师第三下一团团长、政委借整编之机突击花钱,糟蹋家底。听说,连公家的冰箱、彩电都分了。同时还拿公款送礼,为自己找出路等等。贺金柱看完之耵,气得脸发青,他很快在报告上作了批示:请纪检部门一查到底,如情況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决不姑总迁就:他还对副政委说,你要亲肖挂帅。马上就带人去查。不要回避矛盾,有了结果,马上向我报告。
贺金柱还向各部队下—道命令:一律冻结账号。各单位的公共物资要认真清査,登记造册,列人移交。
贺金柱很不放心,三十一团连续二年执行生产任务,家底比哪个闭都厚。早就存人跟他反映,团里的干部手脚不干净,但查了半天,也没查出结果。他到三下?团去,见冈里的领导明显要比别人阔得多。别的不说,屁股下边坐的小车,比师长的档次还高。有一次,二十一闭团长坐着高级轿车到军里开会,贺金朴当场就给扣下了。你不是财大气粗嘛,那就给军机关做点儿贡献吧。不久,三—一团由执行生产任务转人全训。贺金柱认为,部队就是部队,不是打仗,就是练兵。长期搞生产,迟早要毁掉一批干部。
三十一团的情况很快调查清楚了,情况基本属实。官兵们反应强烈,情绪很大。
听完副政委的汇报,贺金柱说:马上处理,不得拖延。
当天晚上,魏猛子来到贺金柱家。开始先扯了一堆别的事儿,最后说到三十一团困长身上。魏猛子说八十九军马上就要撤销了,我们还是多从保护干部的角度考虑问题吧。他们还年轻,教育从严,处理从宽吧。
贺金柱知道三十一闭闭长跟魏猛子私人关系不错。那一年,在树三十一团团长为军区生产模范团长的时候,魏猛子很卖力气。报上边的材料,他都亲自上手了。军报头版发的大块通讯,魏猛子的名字署在最前面,到各团去巡回作报告,也是魏猛子亲自带的队贺金柱见屋里没别人,就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过他们的便宜?
魏猛子很不高兴地说绝对没有,你可以去调查。
贺金柱说:那你就不用替他们说话了。事实都调查清楚了。魏猛子想了想,说不过,我要进你一言。这事儿捅到上边去,对你,对八十九军都不利。
贺金柱说那我不管,只要八十九军的番号存在一天,我就是军长。八十九军的事儿,我就要管。
魏猛子说:管是要管,睁一只眼闭,只眼算二十一团团毕竟还是军里的老典型。部队要解散了,再推翻己树起来的典沏,这对部队影响好吗?再说,你能有今大,还不是沾英雄称号的光?
贺金柱说:你别扯得太远了。我就信窄叫个字实事求足。魏猛子见劝不出什么效杲,站起来想走,佴又疗些不甘心。在屋里踱了儿步,转过身来说做事儿,要给自己衍右余池,别顾头不顾腚,八下九甲马:就没打了,你还是想想你己的后路吧。
贺金朴说当兵的,本身就没什么后路。让你炸碉堡,比你堵枪眼,你考虑后路吗?
魏猛子说你就造吧,造到死的时候,连花圈都没人给你送。
贺金柱说:操!死了有多少花圈也看不见。
魏猛了临出门,朝贺金柱笑了一用特怪别的门吻说估卟下一步,你肯定要进大区班子:……
二柱自上次专门去了趟省城,把憋在心里的话跟贺金柱痛痛快快地说了一遍,并亲自铆足了劲,回敬那个当军氏的哥哥一巴掌,心里踏实了一些。他认为,那一巴掌很值,基本上灭了军长大哥的威风,也扇出了农民兄弟的志气。扇了就是扇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他后悔的是,那一刹那,为什么那位叫张敏的漂亮嫂子不在场。要是让她看见,那一巴掌就更有价值了。看了没,这就是你当军长的爷们儿,下他这当农民的兄弟给扇了。究竟为什么扇,你去问问他吧,你们两口子慢慢琢磨吧。
这些年,在村里,经常有人对二柱说,你亲酐在外头当大官儿,为什么不让他给弄个差事干,到他那儿看大门也行呀。有人说,他不给安排差事,你就去他家死住着不走。一奶同胞,亲兄亲弟,他能把你轰出来?
这样的想法,二柱自己也有过,并在信中跟贺金柱提过,但基本上没什么回音。有一次,真有了回音,但很让人失望。贺金柱在信中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进城能干什么?还是在家好好伺候咱娘吧。村里那么多农民都在家安心种地,为什么就你要到城里找差事?读了那封信,二柱差不多想哭。小吋是兄弟,松大各乡里呀。人家是军长,自个儿是农民,这中间的落差,用尺十是最不出来的。饼是哥,弟是弟,帮你是情意,不帮焐本分你跟谁诉苦去?
还有人挑拨二柱说,他不给你找差省,你就把老娘送到他那儿上、两个儿子的娘,干吗让—个儿子养着?
关于让贺氏省城的事儿,贺金柱也来位提过。但感觉像例行公事,好像没多大诚意。要是真心让去,你开小车回来,风风光光地把娘接走,就行了嘛:再说,贺氏还真不想去;多年前去部队给张敏伺候月子,问来就够够的了当时就发哲—辈户再不去。这衅年,还足这柞坚持。贺氏跟老伴贺老栓,是?样的脾气,一辈子不为;斗米折腰,胳膊折往袖子里装在家穷也好,富也罢,这钻肖个儿的家,喘气均匀,说话硬气。千吗:赶着去着人家的脸子?在哪儿不是过—辈子!
贺氏打年轻身子骨—直很硬朗,一年到头,连个头疼感冒都不得。村里的赤脚医牛半儿玩笑地对她说,村里的老人都像你似的,我就喝西北风去了。硬朗归硬朗,毕竟快的人,年龄不饶人。媿淑兰得了这场大病,给贺氏添了很大负担。外头的事儿,靠二朴忙活着,家里的事儿,就得靠她支应。东屉躺着连大便都往嘴里抓的魏氏,两屋躺着乍身不遂的魏淑兰,她一天到晚忙得连上吊的空儿都没有好在后来魏淑兰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不然,这下子真没法儿过了。
岁数大了不经熬磨,贺氏两只眼睛,眼看往里塌。
贺氏病倒了。不吃,不喝,不说话。躺了几大,连眼睛也不睁。赤脚医生给她量了一下血压,听了听心脏,号了一下脉,回过头来,对二柱说预备预备吧。脉这么弱,顶多能挺两天。二柱—听就傻魏淑兰说:送医院吧。赤脚医生说一折腾,更快。二柱还傻。赤脚医生说,赶快给你哥发电报。回来尹了还能见着。魏淑兰对二柱说:你去发屯报吧,我找人先把衣裳做下二柱有些慌张,走到院里义折凹来对赤脚医生说:你绐我娘把液输上。亦脚医生说输不输,都没用了。二柱说:那你也输上二柱跑到乡邮局,给贺金柱挂了长途电话是张敏接的。张敏说,贺金柱在北京阅兵村。二柱把娘的病情如实跟张敏说了。张敏说你放心吧,我会想法儿跟你哥联系上。二柱呀,你看,我们公司里正忙,脱不开身,我可能回不去。老人的事儿,就全拜托你了。二柱,你要保重身体呀。
第二天,贺金柱没回来。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挤满了贺家人。贺氏醒过来了,一睁眼,就拉住了二柱的手金柱,我那混账儿啊,你还知道赶回来为你娘送终呀,不在外头当大官儿啦?说着,伸出手来,想在二柱手上拧一把。手伸出来了,大概看清了不是金柱,又缩回去了。接着,又闭上了眼睛。没多大工夫,贺氏突然坐了起来,力气很大,不像个快不行的病人。坐起来,眼睛还是闭着的,嘴里像是叨念着什么,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摸索……
二柱有些害怕娘,你想干什么?
—直守在身边的魏淑兰也有些惊慌了大娘,你想干什么?
贺氏不说话,也不睁眼,嘴里继续叨念着,两只手还是在空中胡乱摸索。
—个上年纪的人对二柱说你娘这是白个儿找道儿呢,找奔阴间的道儿。你娘这就不行准备穿衣裳吧。
赤脚医生要拔掉输液器,二柱死死摁住赤脚医生的手。
魏淑兰对二柱说你把我娘背过来吧,让她们老姐俩见最后一面。
屋里的人都觉得魏淑兰这个建议有道理,都帮着二柱到东屋去背魏氏。魏氏没事儿的时候,一个人总在屋里小声叨叨,谁也不知道她嘴里说的什么,也没人答理她那个茬儿。这会儿,她还是瞎叨叨,但说得比以往都清楚到了寿限啦,到了寿限啦。苦命啊,这辈子受累啦,大好人哪:人们七手八脚把魏氏放在炕上。魏氏睁开眼睛,粑脸凑到贺氏踉前,还是叨叨那些话到了寿限啦。苦命啊,这辈子受累啦,大好人哪……,贺氏突然把眼睛睁开,凑到魏氏跟前看了一下,接着,就躺下,娘,娘啊……魏淑兰第一个哭出了声,并改了口。人们听得一清。
二柱愣着—金柱回来没金柱还没回来?
金柱不回来啦?
人们在问,管事儿的在喊。
娘,我的亲娘呀……二柱愣了好大—会儿,突然扑在贺氏身。
贺氏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在了灵床上管事儿的在贺氏的脸上盖上了烧纸。二柱顺手揭了下来,用手在贺氏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丫一遍,泪水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时候。魏淑兰把二往手里的烧纸接过来,重新盖在了贺氏的脸上:她很懂些老理儿,活人是不能把泪水滴在死人脸上的。那样,会不吉利。
管事儿的把二柱叫到里屋,商量贺氏的后事。这些年,农村红白喜事儿,又时兴大办了。在献州一带,丧事儿比喜事儿筻讲究规矩。大办、中办、小办,其规格档次都相当分明。大办是指死人停放天,出殡的时候,动用所有的亲戚朋友。雇戏班子,放鞭炮,糊冥活儿,行大礼。孝男孝女全身的孝衣孝裤,亲戚朋友中,男的戴孝帽,女的戴孝箍。中办是指死人停放天,出殡的时候,只动用亲戚,不用动用朋友,行大礼。孝男孝女全身的孝衣孝裤,亲戚身上只扎个布条儿。小办是指死人停放天,亲戚朋友全不动用,出殡的时候,当家伙族的参与。孝男孝女全身的孝衣孝裤,其他参与者,都不戴孝。
二柱很冷静地对管事儿的人说:小办。
贺家长辈不满意地对二柱说:你哥在外头当大官儿,比谁家不威风?至少要中办。
有人踉着说就是。说不定、等:几天,金杻就回来了。
也有人说金柱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这殡就算出全了。老人这辈子也就算圆满了。
二柱说:等,就小办。
魏淑兰提了个建议不管小办还是中办,怎么也得等小虎回来。电报都发出去了。
二柱说:电报我没让发。别让小虎回来了他不是也在北京参加阅兵呢吗?
魏淑兰说娘这辈子没少疼了小虎:小虎将来也定会埋怨我,二柱说你别管,我兜着。
尽管人们七嘴八舌,管事儿的还是听二杵的。在这个家,二柱是主人。何还是有件事儿,让管事儿的扒拉不开。按丧葬礼仪要求,出殡那天,由长子打幡,长媳兜罐儿。还有,人殓前,要由长子长媳一块儿给死人开光。可眼下艮子、长媳都不在。二柱说我个人包了。管事儿的点点头,认为也只能是这样。魏淑关把管事儿的叫到一边说分给我一半儿吧。管事儿的有些为难地说可你不足贺家的儿媳妇儿了。魏淑兰说金柱要是带他媳妇儿间来,我不抢这个差事。老人这辈子持我像闺女一样,二柱又没媳妇儿,我不能眼看着老人走得这么孤单。再说,我不是都改口哭娘了。魏淑兰说着掉了泪,管事儿的也掉了泪。
贺金柱没回来,贺小虎也没问来。在贺氏灵前的孝男孝女,除了二柱和魏淑兰,就是贺小梅了。为了壮大孝男孝女的队伍,贺小梅把自己的未婚夫也拉来了,也是全身的孝衣孝裤,跪在灵前,哭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儿。至于那帮当家伙族,就那么回事了。跪在地上也是呼呼啦啦一大片,但没几个哭出声的。
要给贺氏开光了,怕见死人的都闪远了。只有贺家族几个上丫年纪的人,围在棺材旁边。
开眼光。管事儿的喊。
看八方。二柱回念着,用棉花团在喬油碗里蘸了一下,把棉花团,分别放在了贺氏的两只眼睛上。
开鼻光。管事儿的喊。
闻八方。魏淑兰按着二忭的做法,把蘸了香油的棉花团,分别放在了贺氏的两个鼻孔上。
往下又按顺序给贺氏开了嘴光和耳光,要领是一样的。
开完光,按着规矩,魏淑竺用镜子在贺氏脸上、身上,照了一遍,把镜子放在了棺材底下……
出完殡回到家,魏淑兰的病又犯了,当天住进了献州医院。医生说,再电不能做手术了,只能保守治疗。那时,贺小梅大学毕业分配到献州一中当老师,没课的时候就往医院跑,能帮二柱搭把手。不然,就要了他的命了。魏淑兰在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吃喝拉撒都让人伺候。二柱和贺小梅倒替班,总算把那段难熬的日子熬过来了。
魏淑兰出院之后,基本上半身不遂了。躺在炕上下不来,大小便不能自理,看人的时候眼睛是直直的,说话只能很费劲地往外蹦几个字,嘴也是歪的。总的来看,比第一次得病还厉害,落下的后遗症还严重。
很懂孝道的贺小梅给教育局打了拫告,要求回七里冢小学教书。贺小梅大学毕业的时候,校方打算把她留校,她婉言谢绝。她不是不留恋省城,但更惦记自己的亲娘。她觉得自己的亲娘这辈子太不幸了,也太可怜了。因为这,她要回到亲娘身边。还是一个原因,她认为,那座省城在她心灵上留有无法消失的阴影,这个阴影的核心,自然是自己的父亲。一个当军长的父亲,一个让她永远也不能宽恕的父亲。贺金柱几次来学校看她,她都没见,托人梢来的衣服、钱,还有一些她非常喜欢,也非常需要的东西,都让她拒绝了。至于到那个有张敏后妈的家里认门,尽管张敏也做出了姿态,但她坚决不进。不管贺金柱使用什么样的手段和伎俩。
但有一次,贺小梅还是上了贺金柱的圈套。就在她快毕业的时候,贺小虎到学校来了。